第2章 探视

日头在西边角楼上斜挂着,楼落时入了明华殿,江朝林正在殿内教小皇帝檀镕琪背书。

檀镕琪是十三岁年纪,心浮气躁又贪玩,一颗心从窗外树上扑腾的鸟跑到草丛里酣鸣的虫儿,就是就不是放在眼前案上的书上。

如今江阁老抽查功课,他哪里能背得出,支支吾吾半天,凑不出一个成句。他自觉心虚,偷偷一瞅,瞥见江朝林一张阴沉沉的脸,心下更加慌乱。

江朝林脸上布着密云,檀镕琪觉着心里凉飕飕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他忽见楼落时来了,心里顿生雀跃,高喊道:“楼姐姐!”

楼落时岂不晓得他心里打的算盘,佯怒:“江先生教你的诗书可会背了?”

檀镕琪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又坐回去了。

“陛下,今日用心将这功课做了,明日臣再来抽查。”江朝林站起身来。

“冯公公,好生看着陛下。”楼落时叮嘱在一旁侍奉的冯正,冯正弓着腰点点头。冯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先帝还是小太子时他便跟在身边照顾,如今的幼帝,也是他贴身侍奉。这冯公公,虽受宠,可是个忠心谦卑的人,无半点气焰。

檀镕琪见楼落时又要走了,马上不高兴了:“楼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先前在东宫的时候,你可是日日陪在我身边。如今当了皇帝,我倒不能见着你几面了。”

“琪儿乖,你要做一个好帝王吗?”楼落时走上去摸了摸他的头。

“要。”檀镕琪点点头,他想起来,那日父皇见他时,也是这么对他说的,说他会是一个好帝王。那天,从乾清殿出来后,他就再也没机会同父皇说话了。

“要当好帝王,就先要勤于功课,不能耽于玩乐。”

檀镕琪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楼落时同江朝林一道出了大内。一路上,楼落时隐约觉得今日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到西华街口,她想到今早的不快,略有迟疑。可江朝林却不等她,一人先入了西华街。

“丫头,今天心里藏了事?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江朝林打趣,他的府宅与楼落时府宅在同一条街,西华街也是平日归家的必经之路。

楼落时正要回他话,却听见春情阁里众姐儿们一齐吆喝:“王爷,还不快下来,瞧谁来了?”

“呦呵,什么稀奇事呢?”江朝林左顾右盼,却也没瞧出什么名堂。

“楼大人,您慢些走,王爷有话要同你说!”又有姐儿喊道。

楼落时登时心中几分明了,想到早上的纨绔,脚下走得更快了。

“丫头,叫你呢,走这么急干什么?”江朝林这老头是个嫌事不够热闹的,拉了拉楼落时的袖角,“好意”提醒。

楼落时也不理这糟老头,自顾自往前走着,可两边人议论却也听了个没差。

“这楼大人好生厉害,西北王心甘情愿将脸送上去让她抽,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都说些什么啊!楼落时只觉得脑袋疼,身后江朝林悠哉游哉走着,听得津津有味。

“呦呵——”又是一阵惊呼,楼落时愕然抬头,正看见,那春情阁顶楼,一个风流俊俏少年郎,斜倚栏杆,望着她笑。黄昏时分的光,晕染在他身上,平白让人生了恍惚感。

这人不是今早那纨绔还能有谁?原来他便是那西北王檀远铭。楼落时从前只听过他,都是些混账风流言。如今见着了,只觉得原来京中有些谣言也不是不可信。

檀远铭将手撑着栏杆,见下头小美人瞪了自己一眼,心里头却更乐了。那些离谱荒唐话,他不是没有听到,可他也没否认,他想,若能博这小美人一笑,将脸送上去给她扇一巴掌也是值当的。

好不容易出了这西华街,楼落时耳朵清静了不少,她同江朝林两人,一个沉着脸,一个却是忍不住笑,可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这话。。

“江先生?”楼落时出声。

“哈哈哈哈哈,啊,嗯。”江朝林忍不住笑出了声,却又马上换了脸色,装作一副正经模样,“丫头,什么事?”

“年关将近,那广安殿冬宴先生是何看法?”

“陛下新登帝位,借此时机,正好可增进君臣之情。”江朝林道。

“先生不关心张、马二党动向?”楼落时问。这户部尚书张延庆与兵部尚书马知行乃如今朝堂两大党派之首。前者是落魄寒门出身,受先帝青睐得以平步青云。后者乃高门望族,世代在朝为高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江朝林拢了拢袖子。他本就无心朝政,如今只求不生事端,安稳度过晚年,“反倒是西北王那处,你这丫头,可要好好想想。”

“想什么?”楼落时嘟囔一声,想起了那些荒唐谣言,有些闷闷不乐。

江朝林觉得,这一刻,平日里一直绷着的丫头才有了些她这个年纪女孩子家家该有的可爱,他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

广安殿中,丝竹乐鸣,舞袖盈盈。

“王爷,你瞧些什么呢?”坐在檀远铭边上的振威营总督齐勇武粗着嗓子问。原来他这是个消息闭塞孤陋寡闻的,前几日那传遍大半昭京城的趣闻他是一个字都没听着,今日瞧见檀远铭盯着前头瞧,也不晓得他是在看什么。

“瞧美人呢。”檀远铭坐得不正经,一手拎酒壶,一手举杯盏,目光穿过那盈盈绕绕的身影,落在御前坐下的人上。

“哪个呢?我瞧瞧。”齐勇武同檀远铭算是个“臭味相投”的,皆为武官,又好玩乐,于是俩人常在一起厮混。

他晓得能入檀远铭眼的,必定不是平常女子。顺着檀远铭的目光瞧去,可恨那殿中舞姬细软腰肢常摆,霓裳水袖轻舞,一时纷杂,他倒看不清檀远铭瞧上究竟的是谁了。

“王爷你若真上心了,改明儿,我替你去教坊司打听打听。左右不过是费点银子的事儿。”

檀远铭依旧瞧着那处出神,齐勇武见他不答话,又往殿中看了看,可如何也辨不清究竟是哪个将这王爷的魂勾了,心中又痒又急。

檀远铭见楼落时坐得端正,唇上沾了些朱砂,衬得面容多了几分娇艳。由于饮了些薄酒,她白皙脸上敷了层淡红。

没由的,檀远铭心中生了欢悦,那双桃花眼平平添了几分情韵。

齐勇武见他这般望眼欲穿的模样,呵呵笑道:“王爷您瞧上的,哪有沾不上手的呢。”那春情阁上下,大半姐儿可都欢喜着这位爷。往日,齐勇武同檀远铭去饮酒时,齐勇武常相好的一双媚眼也时不时往檀远铭那处送秋波。齐勇武心中是暗生了不少醋。可醋归醋,他兄弟二人情谊照常。

“这个不一样。”檀远铭收回目光,斟了一杯酒。

齐勇武不明白他话里意思,只当是寻常。酒意已上头,红脸粗嗓道:“您是王爷,瞧上了哪个,只需同您那皇帝侄儿说一声,哪有什么得不到的?”

“齐总督,你这是存心取笑我啊。”檀远铭推了一把齐勇武,他这王爷,不过是个虚晃的。

齐勇武笑着躲过:“你要同我比试,那明日来营里校场同我比试比试!

让我看看你在那西北玩泥巴玩得到底如何?”

“比试便比试。” 檀远铭抬头饮酒。

他们二人嘻笑打骂,惹得旁边一众武官也开始调笑作乐。殿门处气氛一时活络起来。那御前下头坐着的一众文官世家,听得那处喧闹,脸上不显山水,个个心中却是暗讽莽夫粗鄙。

调笑际,檀远铭忽觉着一道冷厉的目光落到身上,望过去,见那处案几边上,他舅舅卓敬山一脸铁青地望着他。

檀远铭真是个混蛋小子,见亲舅舅火气正旺,非但不收敛性子,反倒还要往那火上添几根柴火。他勾起唇举杯冲卓敬山示意,气得卓敬山那张脸拉得更沉。

“你这小子,要气死你舅舅?!” 齐勇武瞥见了,打趣道。

“他若能被我气死,那是我长本事了。”檀远铭扯着笑。

齐勇武摇摇头,不知心中感慨些什么。

酒正酣,兴尚好。却闻一声起, “林大人,此番宴会礼制上可有不妥之处?”楼落时起身,问礼部尚书林之益。

林之益正听得专心看着殿中舞妓,冷不防被楼落时拎出来,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慌张道:“这,这,并无不妥之处啊,楼大人。”

待一颗心安定下来,林之益想,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能闹到哪里去。于是,弯下的腰板又直起来了,稳声道:“楼大人想来是初涉朝宴,不熟礼制度。今日之宴,礼部是按照往常惯例,当是无差池。”

“这便是那新晋的辅政大臣?”齐勇武将这楼大人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一介武夫也不涉朝党之事,只觉得小丫头居此高位,不管她能力几何,单单就乱了朝中文官如意算盘,扫了那几人颜面这点,他齐勇武也对她先生出了几分好感。

“这小娘子模样瞧着真不错。”齐勇武胭脂水粉里泡久了,见着女子难免评头论足一番:“若过几年,必是倾城色。比春情阁那的姐儿都要绝。”他对自己瞧人的眼光向来自信,说这话时,脸上甚至流出几分得意之色。

檀远铭敛起了笑意,冷瞧了他一眼,齐勇武见兄弟这表情,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虚,“我,我说得应当没错吧。

王爷,您瞧瞧?”

檀远铭没有说话,不做任何表情,只低头饮酒。

“落时以为,西北王尊为皇叔,席位理应在前。”

檀远铭那口温酒还未下咽,就听得这句话,差点呛住了嗓子。

“王爷,小娘子替你抱不平呢。”齐勇武在旁边瞧热闹。

林之益未想楼落时会寻着此处说事。檀远铭这人,着实是个尴尬的存在。他这西北王,表面为王,朝中众臣心中却明白,不过是个纸糊的玩意儿罢了。

檀远铭十五岁初归京,参加宫中年宴,礼部将其坐席排在前头。那日宴席过后,先帝不知生了什么无名火,将林之益这个礼部尚书好生斥责了一番。

林之益觉得委屈,却也摸不着哪处错了,后经恩师马知行点拨,才明白个中缘由。

第二年,他将檀远铭安在了那殿门处,果然未生半分差池。朝中都是人精,将这一切都敛在眼里,何尝摸不透帝王心。

原本是个众人都不曾戳破的纸糊玩意儿,心生默契,你不点破我不点破,也不觉尴尬。如今,楼落时硬要戳破,倒让人不知如何接话。

林之益站在那里,思忖着如何答话,檀远铭倒先替他“贴心”解了围,大剌剌说:“我是个粗人,坐在前头,大人们吟诗作对,我不懂半分,拘得紧不说,还扫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倒不如坐在殿门角落里饮酒猜拳来得痛快省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