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逼仄空间中极为显耳，陆明意回过神，还欲再动，忽然被人摁住肩膀，清冽的嗓音贴着耳边响起：“别出声。”

院里似乎有人来了，鞋子踩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想是腿脚不太好，他立刻想起那个被烧成焦炭的农户。

脚步越来越近，不断贴近水缸。

陆明意控制着动作幅度，小心翼翼搭上孤月，只要外面的东西有动静，他顷刻间便能出刀。

咚——

一声浑厚的铃音响起，似在耳畔，又好像远在天边，飘忽不定。

那东西倏而停住，间隔两秒，忽然往前移了两步，陆明意下意识屏住呼吸，握着刀柄的手掌心冒出一层薄汗。

肩上的手缓缓加重了力道，即便隔着布料，温热的触感也十分明显。

他忍不住投去目光。

咚——

又是一声铃音。

这一次的铃音有些急切，像是催促，外面的东西绕着水缸转了一圈，踌躇几息，不甘地低吼了声，匆匆离去。

陆明意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抓过手边的布料，蹭了蹭掌心的汗。

嗯……入手细腻光滑，像是丝绸。

蹭到一半，他倏然清醒过来，这好像不是他的衣服！

“抱歉，我……”

“这画境是以过去为根基、妖气为本源，凭空构造出来的幻象。”谢霜风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缓声开口，“准确来说，这里是四百年前某人的记忆，里面的‘活物’一旦被惊扰，画境就会自我修正，驱赶外来者。”

“什么？”陆明意被他说得一愣，怔忪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那为什么不能拔刀？”

这个姿势……

着实不是个适合谈论事情的姿势，谢霜风翻出水缸，冲他伸出手：“灵气、杀意，都会惊扰‘活物’，若拔刀，来追我们的就不是那两个，而是整个画境的东西，一旦偏离原定轨迹太多，画境就会回溯，从开端重新演绎历史。”

这手实在好看，修长、干净，指骨均匀俊秀，不似惯执剑，更像是舞文弄墨的文人。

陆明意犹豫两秒，抓着手借力起身：“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我们就只能当作看客，眼睁睁看着其自然发展？哼，循规蹈矩，太微宗的作风。”

谢霜风眸底闪过一抹暗色，将手里那截竹枝攥紧了些：“你和太微宗有过节？”

“算不上过节。”陆明意抱着刀，视线在谢霜风手中的竹枝上巡了一圈，“只能说是有些冲突。”

这人真是奇怪，天底下哪有剑修不佩剑的？

虽然……他也确实有本事。

谢霜风默然片刻，轻轻颔首，一边转身朝院外走，一边悄无声息地把袖口的云鹤纹藏得更加严实。

“就这么走了，我们不会再被那些东西追吧？”陆明意又想起刚才短暂的接触，后知后觉别扭起来。

愣神的时间，谢霜风就已经快要走出院子。

他连忙三两步追上，随手从竹枝上扯了一片青叶叼在嘴里，化解着尴尬：“那小雪妖费尽力气构建了这片画境，总不会是想请我们免费看一场戏？”

这竹枝是进画境之后折来的，难免沾染境主的妖气。谢霜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你最好……”

“妖气么，我知道，不过我更在意你。”陆明意满不在意地挑眉，忽然想起什么，绕着谢霜风走一圈，认真地发问，“我总觉得你很熟悉，我们应该是见过的吧？”

谢霜风目光复杂：“没见过。”

陆明意点点头，但还是没放弃：“是吗？我倒觉得没准是在某处擦肩过。”

谢霜风：“……”

“也罢。”陆明意狡黠一笑，朝谢霜风抱拳道，“在下陆明意，刚才也算是与谢兄同生共死了，交个朋友如何？”

画境世事无常，就连天气也是变化多端，暮霭沉沉，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谢霜风一时无言，有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又随着眨动滚落下来。

“不行吗？”半晌也未等到回答，陆明意思索两秒，吐掉嘴边的竹叶，解了腰间的孤月往前一递，“那孤月借给你摸。”

谢霜风只是看他，依旧没吭声。

陆明意掩唇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听说你们剑修的本命剑从不轻易给旁人摸，我把孤月给你摸，足以看得出我对你的重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孤月是归月庄初代庄主所锻造，一直存放于刀冢之中，直到陆明意十五岁那年依惯例入刀冢，孤月主动认主，得以出世。

那双桃花眼里总是带着笑意，仿佛天下没有能让他苦恼的事情，永远意气风发，恣意张扬。

谢霜风垂眸，看着眼前那柄巧夺天工的横刀，眼睫轻颤，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摸了一下，算作回答。

陆明意立刻得寸进尺：“你摸了我的孤月，可就不能反悔了。”

＊

画境里的时间流逝有些不同，刚才还是白日，转眼间就变成了黑夜，雪还在下，屋顶和街巷的积雪却丝毫没有变化。

镇上亮起了灯，再一眨眼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安静的小镇再次活跃起来，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停在小酒馆前，酒馆的姑娘披上了嫁衣，喜帕遮住面容上了轿。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陆明意收起玩闹的心思，与谢霜风对视一眼：“我应该没感觉错吧？”

那雪妖就藏在献亲的喜轿里！

谢霜风无声颔首。

见状，陆明意条件反射地握上刀柄，临拔刀时又想起院里的对话，凑上前小声问：“是直接杀过去，还是怎么做？”

谢霜风叹了一声，眸光扫过喜轿：“不能杀，现在过去画境的时间会立刻溯回逆转。”

好吧。

陆明意松开手，神情颇为遗憾，没等他再开口，谢霜风又道：“而且，除了雪妖，喜轿里还有另一道气息……”

这股气息原本藏匿得极好，却在进入画境之后缓缓显露了出来。

那是……

栖霞山君的神格。

神祇无声无息丢了神格，这事本就蹊跷，而丢失的神格气息却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雪妖身上，又让事情平添了几分诡异。

陆明意似乎并不意外，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霜风，静静等着下文，却见谢霜风已然抬脚，混进了看热闹的镇民中。

喂，说话说一半是要挨打的！

＊

栖霞山还是老样子，青松覆雪万籁俱寂，崎岖的山路因为深雪寸步难行，可即便如此也没有阻拦送亲队伍，镇民蹚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半山腰去。

喜轿晃晃悠悠的，山风吹起帷幔，露出酒馆姑娘仓促的一瞥。

陆明意抬了一下头，碰巧撞上这一幕，喜轿里的姑娘朱唇皓齿明艳动人，没有哭，反倒浅浅笑着。

是她……

陆明意动了动唇，有片刻怔忪。

实在太意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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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神娶亲（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