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天怜

窗边两人隔着榻上的茶桌相对而坐。

“昨日又梦见了什么?”

茶炉上,添过茶末的水第二次沸腾,热气氤氲上升,茶香四溢,苏天怜透过一片纯粹而又渐渐稀薄消散的白,看清男人俊逸的面容,剑眉下双目正微阖。

她一面将分茶勺里的水倒入沸水中,一面问道。

男人缓缓睁开双目,神思微怔,良久,才开口,“说来也巧,最近似有佛缘,总是梦见,算了算,已有三次了。”

“哦?”苏天怜熄了炉子,用分茶勺将茶水舀出,倒入面前的两个茶盏里。

“昨夜我竟梦见,我成了皇子。”男子笑着说道。

苏天怜闻言,忍不住弯了唇角,削葱般的玉指,扣住一盏茶,推向对面的男子,“既是皇子,那岂不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那是自然。”男子伸手接过茶盏,继续说:“不过既身处皇家,又是皇子,免不了一番权力的争斗。梦中我虽无意皇位,却仍受牵连,府中的幕僚,竟劝我遁入佛门,远离纷争。”

男子望着茶盏中清透的茶水,阵阵茶香萦绕在鼻尖,恍惚回想起梦里那个清冷空灵的声音——“殿下,若入佛门,可远离权斗杀身之祸。”

“那你答应了吗?”苏天怜听着故事,出神地看向窗扇间未阖严之处,隐约窥见一丝春色。

“没有。”

苏天怜并不意外,笑着饮下一口茶后,才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自然是在逃跑啊,好不容易逃过了追杀,却因为重伤,死在了一棵桃树下。”男子无奈地说,回忆起梦境最后的片段,他陷入了迷惘,“不过梦便是梦,梦里的我死去之时,那桃树上的花竟然全数落了,将我掩盖了起来,好像在为我做冢,这世间便再也无人能寻见我。”

苏天怜听罢,心中一动,侧过身,纤弱苍白的双手,推开了木窗,满园春色闯了进来。

园中正是一片桃林,春至,桃花纷纷盛开,缀满枝头,目光所及之处,夭夭灼灼。清风拂过,一阵落英,粉色的桃瓣和着风,在空中打着旋,落却升旋,被吹进窗里。

苏天怜伸出手接住它,低头盯向掌心,喃喃开口,“桃花多美啊,为你埋骨,是天大的幸事。”

男子放下茶盏,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窗外的春景,又望向面前的女子。

“是啊。”男子轻声附和。

窗外的桃树,一片或淡或深的红粉,在春日的微风里,微微颤动、摇落。眼前的女子,一身浅绿的衣裙,侧身坐在朱红的木窗前,身若纤柳,容颜清丽,风过,轻扬起苏天怜额间的碎发。

苏天怜今日特地涂了唇脂、胭脂,病态苍白的脸庞上,才显出几分血色。她轻轻将五指收拢,将花瓣敛入掌心,回过头来,灿然一笑,“明日带我去踏青吧。”

“这怕是不行了。”男子无奈笑了笑,起身下榻,站定在天怜身侧,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他轻柔地抬手将那缕散开的碎发拢至天怜的耳后。

“你忘了,后天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苏天怜闻言,脸上的笑意凝固,她发问,“你当真要娶我嘛?万一、万一我真的……”

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话未说完,男子抢先一步打断了她。

苏天怜叹息一声,自嘲笑了笑,继续道:“如果成亲不久,我就去了,这恐怕是有点晦气。”

“不管怎么样,我说过,我要娶你,我崔护此生只娶你一人。”男子认真看着女子,沉声道。

苏天怜回过头来,对上崔护的视线,少年人的目光沉沉,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更何况,”崔护笑道,“就以咱俩这命,怎么能说怨谁呢,又何来晦气之说,只算是天作之合。”

苏天怜无奈笑笑,默念着——命……

“而且,”崔护的眼神蓦然坚定,“我不会让你离我而去的。”

苏天怜一时沉默,毕竟生死岂是人说的算的?她心里想着,却终是回道:“好。”

崔护揉了揉天怜后脑的乌发,温柔叮咛:“好好吃药,好好修养,不要受寒了,等我……”

“等我来,娶你。”

崔护说罢,转身离去。

苏天怜望着他推开门,又合上,愣愣出神。

这些天崔护每日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看她,又很快离开,忙于婚事。不过明日崔护就不会来了,根据习俗,新郎新娘不能在新婚的前一天见面。

崔苏两家都在忙着筹备婚事,就连她的贴身丫鬟,也在检查她的衣物、首饰,跟着母亲一起筹置她的嫁妆。

苏天怜就不必因此繁忙,她要做的事情,便是待在她的小院子里,每日按时吃药,修养身子。

他俩确实谁也怨不了谁,毕竟他俩都算是晦气的人吧。

苏天怜想起崔护方才的话,忍不住笑了,笑中些许自嘲。

而她本就是个短命鬼。

凉城有两户富商——苏家和崔家。

苏家贩瓷,崔家卖绸,两家的生意,经过几代经营,商路已从瀚洲通到了西域。崔苏两家同居凉城,实力相当,世代交好,两家夫人同时怀有身孕时,相互欣然约定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亲家,亲上加亲。

人人皆艳羡崔苏两家,财力雄厚,锦衣玉食。更觉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奈何,人间世事,总是难以全然如愿。

她出生之时,哭声微弱,时常昏睡。父亲请来大夫诊治,大夫诊过脉,连连摇头叹气,说她先天不足,天生体弱,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好好养着。

父母怜爱幼女,抱着女儿去跪拜佛祖,祈求上天的庇佑,好让他们的女儿健康长大,度过此生。

可刚一跪拜,庙里不知哪里跑来的疯和尚,穿得破破烂烂,指着苏母怀里的小女,扬言此女是个短命人,活不过二十岁。

苏父大怒,从蒲团上起身,怒斥疯和尚胡说八道。

苏母却忙上前去,不顾脏乱抓住和尚的衣袖,声泪俱下,问他可有破解之法。

和尚说人生数载,不过弹指一瞬,何苦执着,遂了然般哈哈大笑,一面高声道无解无解,一面转身离去。

此后,父母给女儿取名天怜,无他,望天垂怜,赐女安乐长生。

天怜自有记忆起,便从未离开过药碗。因体弱总是容易染上病,这自然就得吃药,而体弱也必然少不了补药。天怜年纪小时,还会因为黑乎乎的苦药哭闹,母亲心疼地给女儿备好冰糖和蜜饯。

后来天怜年纪大了些,即使没有冰糖和蜜饯,她也不再哭闹了。

苏天怜六岁那年,苏家父母请崔家父子来家中做客,大人们高谈阔论,孩子们就在花园里,由奶娘的陪同着玩耍。苏天怜身子弱,常常玩一小会儿便累了,崔护与天怜同岁,尚不懂事,看着树下跑了两步就喘气苏天怜,叉着腰嘲笑她真是没用。

晚饭过后,崔护却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天怜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喝下一整碗苦药。

他鲜少生病,更鲜少吃药,而汤药是他最怕的东西。他母亲在生了他第二年便去世了,父亲待他很严厉,常常教育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丈夫怎么能怕吃苦,更何况小小的汤药?

他通常是一面闻着酸苦的汤药味,一面听着父亲的厉声教导,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把药喝光。

父亲这才满意地拍拍他的头。

唯有奶娘,会在父亲离去后,偷偷塞给自己一块糖。

“我的好孩子,吃了就不苦了。”

崔护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小翼翼地掏出了自己藏在手帕里的糖,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递给苏天怜。

“吃了就不苦了。”他想起奶娘的话,小声说,算是安抚。

谁知道小姑娘这时竟叉起腰来,稚气的脸上些许傲气,冷哼道:“这也叫苦,我都喝惯了,看来你才是最没用的!”

说罢,苏天怜冲崔护做了个鬼脸。

崔护一丝也不恼,笑着径直将糖放进了天怜的口中,两个孩子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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