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后。
冬日的风很冷,但因临近元宵节,街上四处是五颜六色的花灯,很是热闹。
粉衣女子在人群中慢慢移动,难免会撞到人,本要开口骂几句的人转头见到她精致的容貌和难以掩盖的病气都歇了心思。
切,跟个病秧子计较什么。
抱着孩子的男人转过头离开,程禾禾却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迟迟不动。
“姑娘,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天更冷了,小少主也快放学了。”春花见程禾禾睫毛上飘着些雪花,生怕程禾禾回去受凉,她正要掐决,但想起白家的规矩,又松了手指,从芥子里拿出把纸伞,浮在程禾禾头顶。
程禾禾回神,正要夸春花贴心,但开口一瞬间却变成连续不断的咳嗽。
春花着急地流泪,轻拍程禾禾的背,帮她顺气,“都怪我,要不是忘记带些驱寒丹出来,姑娘也不会如此难受。”
程禾禾咳得脸色涨红,听见春花的话,她压住嗓子的痒意,声音温柔,“我的身子弱我自己清楚,你何必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小春花,你这样下去怎么才能长大啊。”
春花扎着两个可爱的冲天辫,原本垂着的鞭子,却因为听见程禾禾对话扬起来,她看见面前女子堆满星光的黑瞳,在差点快陷入进去的时候及时回神,有些害羞。
但害羞是害羞,道理还是道理。
春花扶着程禾禾的手臂:“姑娘,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小少主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家主要是发现你这么冷的天离开院子,他会不高兴的。”
程禾禾舒服了些,听见春花的话,敲了敲春花的脑瓜子,“本姑娘什么时候让你们挨过罚,到时候白戚问起来就说是我自己要去接阿离的,这人啊,活一天少一天,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我可不想阿离到时候说我这个姑姑不爱他。”
春花听见程禾禾的话,又看见她眉眼间难以压抑的病气,心里忍不住发酸。
她从一百年前开始照顾程禾禾的贴身生活,看着姑娘一次次被病痛折磨,这么好的姑娘,却说出如此沮丧的话。
春花憋住眼里的泪,小心拉着程禾禾道袖子往前走,“姑娘下次别说这样的话了,小少主和家主听见定会难过的。”
程禾禾往前走,“这话我当然不会在他们面前说,只是我太久没有出过门了,你不知道我原来可是去过南境的秘境,还敲响了九霄剑宗的梵钟。”
“是是是,姑娘最厉害了。”春花可不相信连修为都没有的姑娘能有这般厉害的本事。
因着程禾禾身子不好,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好在出门出得早,还是赶在学堂放学前一刻钟赶到学堂门口。
霖云学堂是白家开办的学堂,城里所有不满六岁的孩子,只要资质不错都能进去学习术法,等到了六岁,再自行拜入各宗门。
白离是白戚的儿子,今年五岁,也进入霖云学堂学习,元宵节快到了,程禾禾想起她答应小不点的事情,所以今日就偷溜出来接他。
霖云学堂虽说是为全城所办,但不少世家大族为了能和白家搭上线,也将孩子送进学堂。
门口早就站着不少世家的夫人小姐,身上带着不少的法器宝贝,在冬日里金光四射。
见程禾禾过来,她们轻微颔首,却没一个人上前搭话,开始交头接耳。
修真界内,实力和地位就是一切,两百年前的程禾禾确实受人尊敬,可当她身边的剑修变成魔之后,她就失去了程家少主的位子,更别说,如今她看着病殃殃的,恐怕连金丹期都不是。
有些人悄悄掐决想看清程禾禾的修为,但都被她头顶的纸伞挡住,瞧不真切,索性歇了心思。
程禾禾总归还有白戚护着,她们能对她客气已是不容易。
不然,光凭着那只魔如今是魔界的魔主,就够程禾禾吃一壶的。
春花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回去,她很生气,悄声道:“姑娘,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家姑娘这么漂亮温柔,怎么能被这群女人这样嫌弃!
体弱怎么了,都不用她家姑娘出手,她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程禾禾揉揉春花的冲天辫,笑得温柔,“这些算不了什么的,阿离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们不能失约。”
春花闻见程禾禾身上的花香,顿时熄了火气,不好意思地点头,往前站了几步,将那些女子打量的目光都遮住。
程禾禾笑了笑,并不介意。
书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晃荡,程禾禾闲着无聊,多看了几眼,瞧见里面闪烁的灯花,她忽然想起刚才抱着儿子的男人。
那个小男孩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笑眯眯地看着她。
和那年在灵玉城的灯会真像啊。
程禾禾感受着自己的心脏跳动,嘴上挂起一抹苦笑。
也许,今年是她过得最后一个花灯节了。
“吱——”
书院大门打开,等得发困的春花来了精神,连忙兴奋道:“姑娘,小少主下课了!”
程禾禾刚要抬头的时候,一个金色小团子第一个窜出来,门口的众人齐齐对他行礼,他站直身子板着脸应了一声,随后连忙跳下台阶东张西望,直到看见程禾禾的那一眼,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连连大声道:“小禾禾,你终于来接我了!我最爱你了!”
程禾禾在蹲下身的同时,白离扑进她怀里,蹭她的脖子。
一旁的春花看得害怕,她刚要伸手将白离拉开,见程禾禾对她摇头,她退到一旁。
白离兴奋了一会儿也意识到不对,小手松开程禾禾,和程禾禾七成像的红眸弯起,奶声奶气道:“小禾禾,刚才我没有撞疼你吧?”
程禾禾的视线和白离齐平,看见小奶娃眼底的担忧,她摇头,“姑姑没事,你不是要看花灯吗?走吧,我们今日去玩个痛快。”
白离眼睛亮晶晶的,差点快蹦起来,但他拉住程禾禾的手,一板一眼道:“不行,本少主还有事。”
“你还有什么事?”程禾禾好奇,五岁大的小孩放学居然不想玩?
白离双手环胸,看向书院门口那群夫人小姐,眼底瞬间冷厉,“姑姑是世界最好的人,她们对你不好,我要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住,等回去叫父亲罚她们不准吃饭!”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他觉得好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人说不好。
程禾禾被白离逗笑,将人抱着起身,“等您当上真正的少主再说吧。”
春花连忙从程禾禾怀里接过白离,准备先去吃饭。
在路上,白离玩着春花的辫子,头偏向程禾禾那边,神秘兮兮道:“小禾禾,跟你说个大秘密。”
“你说。”程禾禾出来许久,身子已经有些疲乏,但她还是打起精神,认真回答白离。
“我呀,马上就要有个姑父啦!”
白离小朋友一句话犹如惊雷炸起,程禾禾愣了愣,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想起白戚这几年忙活着给她找夫婿的事情,无奈苦笑,“什么姑父,没影子的事情,我不同意,你就没姑父。”
白离撇嘴,认真解释,“哼,我可是在父亲书房里看见的,你的婚书和另一个人的婚书挨着,林姐姐说过,两个人的婚书只有在成为成亲的时候才会挨着,那你不是成亲了是什么。”
程禾禾蹙眉,“我的婚书被你父亲拿出来了?”
“对呀。”白戚点头,还戳戳春花,“春花姐姐,你说小禾禾是不是马上要成亲啦,而且那个人我们都认识呢。”
春花欲言又止,她看向身旁出神的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想姑娘能有一个贴心人照顾她,可她这一百年来从未看见姑娘对谁有意思,甚至平日都难得见姑娘上妆,除了今日,唯一一次就是五十年前的元宵节,但那时院子里空落落的,什么男子也没有。
白离还在叽叽喳喳,见程禾禾和春花都不问是谁,他不高兴了。
他在春花身上闹腾,被程禾禾拍了一下才安静下来,但吧唧着嘴,快要掉金豆子。
程禾禾懒得戳穿小朋友装哭,脑子里还在想她的婚事。
前一百年,白戚不相信只有那个人才能延续她的寿命,明里暗里找了不少世家子弟到她院子里,美名其曰是相处,实际上就差将她和别人关在一个屋子了。
后来还是没用,这一百年才消停下来,不过近几十年白戚又找了另一个路子——
那就是寻找三界内木系灵脉强大的男子。
木系灵脉天生有从医的天赋,而且能滋补另一半的灵脉,可谓是天然大血包。
程禾禾前不久才拒绝了一个,她知道白戚的性子,若不是找到极其合适的人选,他绝不会动了婚书的念头。
但那个人会是谁呢?
程禾禾这边还在想着,无聊的白离趴在春花身上,开始吐泡泡。
别看他是个漂亮的小金团子,但还只是一只五十岁的小狐狸。
在九尾狐一族,他就才五岁呢。
夜色已至,灯火渐盛,白离戳着自己吐的泡泡,手指刚要伸出的一瞬间,却隔着泡沫看见一个模糊的红衣男子。
“咦,这个人好眼熟啊。”
白戚戳破泡泡的瞬间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拽程禾禾的衣服,“小禾禾,我未来姑父!”
“嗯?”程禾禾以为白在说胡话,但还是配合小朋友转头看过去,等看见红衣男子的时候,她眼睛眨巴眨巴,轻啧了一声。
春花也认出那人,奇怪道:“怎么是明岛主?”
三人转头的时候,明灼才从不远处走过来,直到走到程禾禾面前,先对白离问好,最后才是看着程禾禾,桃花眼璀璨,“程姑娘好。”
程禾禾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从南境过后,她和他已经有两百多年没见了。
一百年前明灼接手了蓬莱岛,蓬莱岛风头越盛,最近她也听侍卫说过白家和蓬莱岛有来往,可没想到是这种来往。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变了很多。”
明灼抓住白离伸向他的手,嘴角微弯,男子的沉稳和成熟在这一刻流露。
程禾禾听见他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你也是,明岛主。”
明灼听见程禾禾对他的称呼,笑而不语,逗够了小朋友,垂眸看向她,出声,“我们谈谈?”
白离小朋友听见这话,可不愿意了,他板着脸,“本少主不同意,小禾禾是我的。”
春花也不愿意。
明灼在三界口碑再好,但始终是男子。
明灼被他们逗笑,无奈看向程禾禾,“过了这么多年,你身旁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黏你。”
“沿着花灯街逛逛吧。”程禾禾让春花抱着白离慢几步,抬脚往灯楼那边走。
寒风又吹起来,程禾禾让春花收了纸伞,淋着小雪和明灼并肩而行。
明灼正要掐决为程禾禾避风,却被拦下来。
程禾禾揉揉鼻子,“你怎么和白戚一样,以为我是瓷娃娃?”
明灼看见她眼底的倔强,忍不住笑出声,带着往昔少年人的爽朗,“我刚才还以为你变了,结果一点都没变。”
程禾禾撇嘴,“本姑娘可是在蓬莱岛长大的,那里的风雪比这大多了。”
明灼不戳穿程禾禾,看向远处明亮的灯楼,“白家主对你很好,你对我们的婚事怎么看?”
明灼话题转得突兀,刚才他看见白离的神情就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程禾禾耳中了,年少的欢喜总是冲动而盲目,他对过往的事情感到很抱歉,如果程禾禾不愿意嫁给他,他会去和白戚再商议。
程禾禾看了他一眼,“什么怎么看?”
程禾禾的话太过直白,明灼识趣不再说起这个话题,反而是认真地说了句抱歉。
程禾禾并不在意,兴致勃勃看着街道的花灯,眼底是新奇。
听说,今年的元宵节灯会是近年来最盛大的一次。
明灼看着身旁带着淡淡郁气的程禾禾,他的心像被扎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但好像只有她在倒退。
明灼握紧手心,忍不住开口问,“你还是喜欢他吗?”
喜欢吗?
程禾禾的思绪似乎短暂地停滞,她温吞开口,“不重要了。”
两百年的时间,她承受了无数次痛楚,他也就化去了无数次修真界的心法,最近几十年是她过得最舒适的日子,也是他风头最盛的时候。
史上绝无仅有的魔族天才,几个月就将乌冥打败,解决魔界分裂的问题,带领魔界走向前无所有的庞大。
如今他是魔界最有盛名的魔主,他们不是一路人。
程禾禾转头看向流光四溢的灯楼,最高处挂着的那盏冰灯,和她芥子最深处的那盏冰灯很像。
她反复说的那句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明灼。
明灼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他不再想留下,与程禾禾告别,转身就要离开,但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原本高耸的灯楼从楼栋开始噼里啪啦爆炸,无数火光炸向空中,最后落在城内的房屋上,骤然引起无数火光。
明灼手中法器显现,立即伸手拉程禾禾,“有人偷袭!”
话落的一瞬间,数十个黑衣人从暗处冲出来,目标直冲向春花怀里的白离。
程禾禾早就掏出护身法器,她没有走向明灼,“保护好小离。”
她冲向不远处去救毫无修为的凡人。
明灼下意识要去拦程禾禾,但只是犹豫的几秒,他撤回脚步,走向春花那处,护住白离和春花,被黑衣人团团围住。
春花着急,“明岛主,你快去救姑娘啊!”
白离也不害怕,亮出手上的玉镯,声音奶呼呼的,“明岛主,本少主命令你去保护姑姑。”
明灼没有听他们的话,若是以前的他,他定会救程禾禾,但眼下,他是蓬莱岛岛主,利弊分明。
白离是白家少主,不能有事。
程禾禾虽然体弱,但总有对战的经验,而且黑衣人都在这边,她那边反而是安全的。
明灼掐决对春花说:“保护好小少主,我速战速决。”
“好。”春花修为不弱,但怀里还有个小孩,行动受阻,她一边避开黑衣人的攻击,一边留意远处程禾禾的身影,但这伙黑衣人实在太过邪门,修为深不可测,打起来连命都不要,只是一个分心,她身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明灼分担了大部分注意,春花只能认真对打,来不及看程禾禾。
半刻钟不到,数十个黑衣人就只剩下几个,明灼和春花身上都带着伤,白离却还好好的,只是一来一回,他脑子晕乎的很。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白离趴在春花身上找程禾禾的身影,但他在人群里看了好多眼好多眼,什么都没看见。
白离泪珠子顿时掉下来,“小禾禾不在了!”
春花听得一惊,连忙看下不远处,果然没见程禾禾!
明灼一把掐住黑衣人的脖子,声音很冷,“说,她去哪了。”
黑衣人没有脸,面上白糊糊的一片,他摇摇头,只知道一味的杀人。
明灼捏断黑衣人脖子的一瞬间,浅淡的黑气从断裂的脖子涌出。
白离没错过这一幕,惊道:“是父亲说的魔族!”
明灼目光骤冷,看向魔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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