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纪和回去之后就在宿舍楼里乱逛,想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更多信息。然而还不到下班时间,能碰到的人寥寥无几。
于是最后脚步一拐,他去泡温泉了。
温泉并没有设置身份认证,但是入口处有监控,所以如果有人想进异性的温泉,不被发现还好,如果被发现了,就是举报调查一条龙,甚至可以直接革职。
之前蔺纪和在调查线索的时候去女温泉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男温泉也检查过了,也没有线索,大概率就只是普通温泉了。可能在更多人一起泡的时候,能起到拉近关系、打探消息的作用吧。
此时温泉里没有其他人。
蔺纪和简单冲了一下就泡了进去。
暖和的泉水没过身体,驱散了奔波的劳累。
热气蒸腾中,蔺纪和闭上眼睛,不自觉回忆起进入游戏后发生过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复盘得磕磕绊绊。
纷飞的记忆萦绕在脑海,他想起了在第一关中印象最为深刻的鲁诚和方圆耳。
他们两个人在闲聊的时候给了各自的联系方式,说出游戏后加个现实中的好友,以后常联系。
号码是什么来着?当时记得,但是在经历了第二关、第三关后,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加好友,现在也不用犹豫了。
一个又一个提问在蔺纪和心中回荡。
说实话,加上好友了又能怎么样呢?本来就是毫不相干的三个人,生活环境完全不同,性格也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会相同。加上好友了,就能成为好友吗?
不可能的。
他们只是因为一场游戏,被迫绑在一起而已。
脱离了游戏,没有了更深的系带,还会聊天吗?聊什么?估计只是最开始的时候,发送几句劫后余生的感想,就再无下文。如果性子更冷淡些,就除了加好友时候的一句默认问候以外,再没有别的交往了。
这种好友,加上去有什么意义吗?是要“睹号思人”,在很久以后看着躺在好友列表里不知有没有被删掉的好友,再度回想起以前的噩梦吗?
蔺纪和深深吐气。
鲁诚和方圆耳救了他的恩情,他不会忘记。只是谁也说不准,这种恩情会不会在平淡的日常中变成一段有缘无分的回忆。与其让恩情成为不能再触碰的伤疤,不如就让这段经历保留着它最鲜艳的感情,等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去回报。
他的思绪愈发沉浸。
过往的回忆……
他想了想。他想不起来了。
他的过去就像褪色的画卷,被撕碎后勉强粘好了。画卷上只有零星几个画面,无法连贯,不会鲜活,作用只是在提醒:你不是生来就是长这么大的,你是一天天、一年年长大的,你是由这些乱七八糟的日子哺育的,你是由这些根本记不清的细节塑造的。哪怕画卷上通篇写满了“噩梦”二字、你也长出了翅膀拼命向上飞起,也无法否认你是从这些噩梦里长出来的。
蔺纪和憋住气,把头埋在泉水里。
很热,很闷。有水要往耳朵里钻,很难受。
可是这是水,这是能够包容他所有的水,这是不受外界影响的、能包裹住他全身的水。
有一个念头,他想在水里放开呼吸。
人在水里不能呼吸,会呼吸的是鱼,是美人鱼。
或许我是流落在人间的美人鱼?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此刻却如此笃定。
于是他放开了呼吸。
呛水就在一瞬间,身体的本能让他扬起了头,脱离了水,趴在岸边咳嗽。
他始终没有睁开眼。身体的痛苦让他熟悉,这种溺水的感觉也很熟悉。
恍惚间他记起,他好像是怕水的。
他心中小小的失望了一下。
果然,他不是美人鱼。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而下一个念头他就在想,他好像确实曾经差点溺毙。
应该是从那之后就怕水了。
伴随着水的记忆显现出来的,是之后许多年间的数不清的故意憋气潜水。
没有泳池,没有太深的水,就蓄满盆,把头埋进去。
气血鼓胀,眼冒金星,模拟溺水——
没有真的溺死,毕竟他现在还在活着。
只是为什么要故意潜水呢?
是为了死去?还是为了驱散恐惧?还是为了享受这种无限接近死亡的快感?
脑海中的声音替他说出了答案:
[因为身体的本能在远离死亡,而你在与之对抗。与其说享受死亡,不如说在享受这种拉扯的对抗。]
刺耳的笑声萦绕,女人趴到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肩膀,说出的话如同毒蛇吐信:
[承认吧!你其实很想活着,不仅想活着,还想站在世界顶端,想让所有人看到你的身影,看到你的功绩!可是……你做出什么功绩了?]
老人蹲在池边,用粗粝的手掌摸上他的手。坚固的老茧刺痛着皮肤,他说的话也在刺痛着心灵:[一事无成、混吃等死。]
瞎了眼的男人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向后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没有活着的价值,也没有去死的勇气。你只能被叫作‘懦夫’。]
手拉手的小女孩们围着他转圈,嘻嘻地笑:
[来到了新的地方,你以为自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吗?不是哦,你不论在哪里,永远都被困在过去啊。]
“人生要向前看,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更改,你为什么要为了打翻的牛奶哭泣呢?”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而紧接着,这个熟悉的声音又说话了:
“你到现在了还不知道自己想走的路是什么!你一直都活在幻想里,井底之蛙,又好高骛远!你为什么不能多看看现实呢?!”
这是谁?不是幻影,不是想象。这是谁说的话?
蔺纪和再次憋气入水。
想走的道路……
第二关的那个人,欧阳创客,也说过在找路。
他在找什么路?人生路吗?
欧阳创客是第二关里接触最少的、说话最不重要的。最开始只是因为姓叫欧阳,才略微引人注目。
可是很快,这个人就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消失在雪山里。
本来不该记住的,没有任何应该被记住的价值。
可是……回顾整个第二关,他只记得欧阳创客这个人。
这个人就像一根刺,没什么存在感,却扎在了身体里,找也找不到,还时刻制造着疼痛。
疼痛?为什么会疼?哪里疼?
[因为从他身上,你看到了你的结局。]
[不过他比你勇敢,他最起码肯往前走。而你,我的好逸逸,我的好宝贝,我最该死的灵魂,你始终在迷茫,始终在犹豫中蹉跎人生。]
脑海中的声音随着缺氧逐渐消失,想象出来的幻影也重新化作烂泥流回心中。
真安静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不,还有一道声音。
是一道哭声。
细细小小的,永不停歇。平时都被隐藏在争吵中,只有在这种时候,这道微弱的哭声才会被听到。
是谁在哭呢?
蔺纪和看不到那个小孩的脸,可是他知道小孩是谁。
是小小的逸逸。
是那个永远在哭泣的逸逸。
是他自己。
小小的逸逸将捂住脸的手放下,从护栏网里看了过来。
如他千百次看过的那样,逸逸没有脸。
五官是变形的、扭曲的、黑暗的、可怖的、痛苦的。
他记不住别人的脸,自己的脸也不记得,所以逸逸的脸也不会记得。
在身体敲响最后的警铃的前一刻,蔺纪和抬起了头,趴在池边,感受着空气的流通。
他趴了很久,久到听到了有别人过来温泉的声音。
他一直没有睁眼,直到脚步声在他附近不自然地停顿,他才掀起眼皮看过去。
温泉内雾气缭绕,蔺纪和最先认出的,是来人脑袋上的黄色头发。
是小黄毛啊。
小黄毛没看清在池子边趴着的是谁,走近了才发现是蔺纪和,于是下意识停了脚步。
之前在宿舍里,他看到蔺纪和去找排挤匹乔的那几个人说话了,还聊的很开心。
怎么能这样!他们是坏人,为什么要和坏人交朋友?!
一时间,小黄毛看蔺纪和的脸,也觉得面目可憎起来。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朋友,没想到会在温泉碰上。
停了脚步后,小黄毛有些尴尬。他本想趁着蔺纪和还没睁眼转身就走,没想到被抓现行了。
他被迫对视,脱口而出:“你哭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尴尬了。
小黄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就算他不再想和这家伙做朋友了,也不代表他想把人家惹哭啊!
蔺纪和抹了把脸,无所谓道:“没哭。刚从水里出来。”
他从温泉里站起身,拿上毛巾出去。
“温泉还挺舒服的,就是不要泡太久,免得头晕。”
“哦……哦。”
小黄毛看着蔺纪和出去的背影,结结巴巴地答应着。
温泉泡久了确实会让人头晕气喘。
尤其蔺纪和还玩了两次“溺水模拟”,就更加容易不舒服。
他换好干净衣服后,又看了眼温泉的方向,才转身离开。
[那小黄毛怎么变得奇奇怪怪的?你惹他了?]老头疑惑。
[哪有闲工夫树敌啊。说不定是小黄毛做了什么坏事怕被发现呢?]少女不解。
[是单纯的热情劲过了吧。这种自来熟的人,自来生也是一句话的事。]少年解答。
等去餐厅吃过饭,大部分人都回到宿舍了。
蔺纪和跟小辫子起苏聊了会儿天,就收到了等天明发来的群体邮件,邀请大家去六楼的会议厅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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