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兮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煎熬。

她将腰间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璧上镌刻的纹路压进她手心娇嫩的肌肤中，钝钝地疼。可宴兮就像没有感觉到一般，反而将它握得更紧了些，简直恨不得自个儿钻进玉佩里面，能化作一个大脑袋小人儿进入到游戏里去，跑遍整个地图，去找一找小将军的下落。

可是她做不到。她已经进不去游戏了，所以现在，她根本无从得知小将军的消息。

宴兮的视线望向遥远的天边，似乎想要从云朵中将霍朝宗揪出来一般，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微一侧脸，就对上了霍焱满含期盼的灼灼目光。

霍焱一直将自己的马甲捂得紧紧的，眼下突然在宴兮面前自曝身份，也是实在没有了办法。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保持着出发前与自家小将军约定好的频率，每几日便寄回一封书信，将出使队伍这边的情况详细汇报给霍朝宗。而最迟在他寄出下一封信笺之前，霍朝宗的回信便能到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将军的分析和提点，都是针对他前面寄回去的信件内容的。

霍焱边看边咂舌。自家小将军明明忙的脚不沾地，可是他寄回去的信，哪怕只是简单说了说他们走到哪里了、姜小姐每日吃饭好睡觉好身体也好这类的废话，霍朝宗也会每一封都写了回信来，认认真真、毫不敷衍，重视程度显而易见。

而他已经很久没能收到自家小将军的回信了。

第一封回信没有按期到达时，他虽然惊奇，可并没太当回事：谁还没有个拖延的时候？更何况自家小将军那么忙，路途又这么远，送信的人迷了路也说不定呢。

在第二封回信也没有按期送达时，霍焱心头就隐隐生出些不安来。自家小将军他最了解了，做事向来严谨认真，就算是已经疲惫不堪，该做的事情也绝不会懈怠。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个消息，实在不像是霍朝宗的作风，只希望是临时出了些小变故，霍朝宗很快就能解决完毕。

而当第三封该到的日子，霍焱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也坐不住了。

这不是什么小变故，明显是出事了啊！

霍焱急得在屋子里打转。

现在他身在胡地，鞭长莫及，就是赶回去也来不及了。陵州城那边霍家军的信道没有消息来，他也就只能多往宴兮和胡伟光身边凑，想要打探一下他们那边有没有朝廷传来的消息。

只是他现在并不是霍家军里的霍焱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毛头小兵雷火火，使臣们之间互通的机密信息，他完全接触不到。

霍焱便动了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宴兮、然后寻求宴兮的帮助的念头。

可出发前，自家小将军的叮咛嘱托还在眼前，不到万不得已，霍焱不想搞砸了自家小将军的计划，犹豫不决了许久，直到刚刚他终于收到了陵州城传来的消息。

消息来自陵州城，却不是来自霍朝宗。因为陵州城里的人也找不到霍朝宗了。

一收到这个消息，霍焱当机立断：还等什么万不得已，现在不就是万不得已了吗？不与姜小姐摊牌然后联手，只靠他自己打听，恐怕再打听几个月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霍焱立刻便来找宴兮了。

一股脑将自己的身份和来龙去脉卖了个干净，然后看着沉默不言的宴兮，观察着她不辨神情的面庞，霍焱却突然醒悟过来了一件事：

他没有证据。

他没办法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

每一次收到霍朝宗的回信，在信的最后面，霍朝宗总是不忘嘱咐一句，让他一定要保护好姜小姐，另外要记得看完后将回信烧掉。

霍焱知道，霍朝宗是怕他将这些回信带在身上，万一被旁人发现了他一直在向外传递使臣消息，会被打为奸细、百口莫辩，所以虽然很是心疼，可却也乖乖听令，将霍朝宗送来的所有信件纸张都烧得干净。

现在倒好，他手头什么证据都没有，空口白牙喊着自己其实不是平民雷火火，而是霍家军的参军霍焱，然后上来就问姜小姐要机密的讯息，姜小姐实在是没有理由信他。

更何况……

在姜小姐的视角里，她根本就不认识霍朝宗，更别提自己这个跑腿的了。

失策，实在是失策。

一向机灵的霍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恨不得赌咒发誓全都用上，甚至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干脆将自家小将军假装哑巴流民小卓、在姜小姐庄子上死皮赖脸住了几个月的事情也全盘托出算了。

就在他的焦灼不安中，宴兮终于动了。

她眨了眨眼睛，重又低下头看了霍焱刚刚递给她的那张小纸条，然后将那纸条捏在手里，转身就走。

她的步子极快，步伐也极大，是从来没有过的敏捷和迅速。一边走着，她一边还回头，带着些不耐地催促他：“愣在那儿干什么？我们现在就去找胡大人，求他调派一些护卫折返回去找人——要是动作够快、运气够好，说不定能在他们变成沙雕之前找到他们——还不赶快跟上？”

没有追问，也没有怀疑，她竟是立刻就相信了他，而且立刻就行动起来。

霍焱只觉有什么东西重重撞进他的胸口。

宴兮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她走得很快，袍角在她身后翻飞，在夕阳橘红色的光晕照耀下，仿佛一朵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的盛开的花。这朵花却一点儿都不羸弱，反而生机勃勃，在干枯的沙漠中坚韧又顽强，不仅自己生存了下来，还有余力为身边遮下一片少见的阴凉。

如果说之前，他对这位姜小姐的态度还带着几分隐藏得很好的、高位者对弱者的怜悯，可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开始从平等的位置正视她，不在意她的女子身份，更不在意自家小将军是不是心悦于她。

只是因为，她是姜小姐，而姜小姐值得。

霍焱用劲抹了把脸，将沙尘浮土一股脑带走，然后紧赶两步，追上宴兮的步伐。

*

正和蓬塞步说着话，却突然被宴兮喊到旁边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胡伟光整个人都是懵的：“你说什么？霍家军的裴佩将军叛国逃入胡地？霍小将军率军追击，现在生死不知？”

虽然胡伟光的声音很低，可宴兮还是下意识朝着身边扫视一圈，正看到蓬塞步正站在一旁，与他们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满脸好奇地看向他们。

对上宴兮突然望过去的视线，他也不闪不躲，反而对着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然后微一侧头，示意他们继续。

不过淳勿祈不在他的身边，他们说的又是大祁话……

宴兮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将视线转回胡伟光身上，急切道：“是。雷火火收到了陵州城传来的急报，在这里。”

她将那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胡伟光接过纸条，却没有打开去看，而是将目光转到站在旁边的霍焱身上，加重了些语气：“……雷火火？收到了陵州城的急报？”

霍焱上前一步，低着头解释：“在下其实叫霍焱，在霍家军中任职，胡大人刚到陵州城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一面的。”

胡伟光上下打量了霍焱半晌，着重在他的脸上盯了许久，似乎是在回想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字条。

字条很简单，只有寥寥几句话，一眼就能扫完。

胡伟光又看了霍焱一眼，也没说话，只对着宴兮招招手，让她靠过去说话。

宴兮急忙照做。

避开了霍焱，胡伟光开口就直接了许多：“我不信任他。”

宴兮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实话说，要不是她早已在游戏中看到了霍焱的身份，今日这般状况，她也不会信任他。

可现在，霍焱的身份在她这里是经过了游戏验证的，他带来的小将军生死未卜的消息定然是真的。而作为副使，宴兮并没有越过胡伟光调配护卫折返寻人的权限，便只能用自己给霍焱背书，努力说服胡伟光：“胡大人，我可以确认雷火火……不，是霍焱的身份……”

宴兮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最终只求得胡伟光的一点点松口：“既然姜大人愿意为雷火火担保，我回去就用急件联络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京里那边定然是知道消息的，只要得了那边的确认，我即刻派护卫折返，寻找霍小将军。”

还要等京城确认？

等那边确认了消息，恐怕也就不用再派人了。要不然，霍小将军就回来了；要不然，霍小将军就回不来了。

宴兮不敢冒这个险。她还想再磨磨胡伟光，哪怕是先派一小队人马回去也好，可胡伟光那张脸已经板了起来，提前堵住了宴兮的哀求：

“姜大人，你一位深闺贵女，如何能为行伍中人证明？就算雷火火说的话是真的……据我所知，你恐怕都没见过霍家军那位小将军吧，又凭什么为他冒如此风险？”

凭什么？

宴兮回头看看霍焱急切到变形的脸庞，再看看面前胡伟光严肃的目光，又想想杳无音讯的小将军，天人相接片刻，终于狠下了心。

“因为我心悦于他。”宴兮抬起一张小脸，盈盈水眸满溢着深情。

对上胡伟光从严肃转为迷茫再转为震惊的神情，宴兮点点头，又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因为我心悦于他。霍小将军，我心悦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