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伟光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面对宴兮石破天惊般的一句“我心悦于他”，就连自觉早已知晓自家小将军和姜小姐之间的纠葛的霍焱都差点被惊掉了下巴，可对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胡伟光却只是怔愣了一会儿，下颌处的胡须颤抖了两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胡伟光抬起眼皮，一双皱纹横生却很是清明的眼睛盯着宴兮，沉吟一会儿，重复了一次宴兮刚才的话：“你心悦于霍小将军？”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是改口也来不及了。宴兮硬着头皮、捏着鼻子承认了下来：“对，就是这样。”

胡伟光仍用那副带着些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宴兮，追问：“那霍小将军对姜大人你呢？”

宴兮继续信口胡诌：“他自然也心悦于我。”

说完，宴兮自己都觉心虚的紧，急忙又补充道：“要不然，他怎么会舍得将霍焱参军派来我身边？霍参军可是他的心腹大将，平时是从来不离身的。”

也不知道是在努力说服胡伟光，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秉承着“要尴尬也不能她一个人尴尬”的原则，宴兮决定拉上在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霍焱一起。

她微侧过头，伸手拉扯着霍焱的衣袖，避开胡伟光的注视对着他使眼色：“霍参军，你说是吧？”

霍焱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已经僵硬了，几不能动。接收到了宴兮的信号，霍焱内心挣扎良久，最终在自己的良心和小将军的安危中选择了后者，木着一张脸点头：“……是，没错，就是这样。”

宴兮立刻将头扭回去，一脸期盼看向胡伟光，满脸“你看我没骗你吧”的骄傲神情。

胡伟光内心有些犹豫。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出使，是宣示和平，而不是为了武力炫耀或是震慑。所以这一次他们出使，特意没有调用镇守边境、战功赫赫且对胡人了解极深的霍家军，而是带着从京城而来的普通护卫，且带来的护卫并不多，仅够自保，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力可以用来主动出击。

如果将护卫们分散出去寻找霍朝宗，且不说派出去的这一小队护卫能不能再茫茫大漠中找到霍朝宗，找到霍朝宗以后还能不能找回队伍中来，就说万一这边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他们这些剩下的人恐怕也得折在这里。

这也是胡伟光刚刚其实已经倾向于相信霍焱和宴兮的话、却并不愿贸然分兵的原因。

可是现在……

胡伟光思考一会儿，对着面前两人肃颜解释了自己的顾虑，最后道：“霍小将军是霍家军的领袖，是满门忠烈的霍家唯一在世的骨血了。他失踪了，不管是陵州城这类边城、还是得到消息的京城，一定都会派人去寻找他。只要他能撑到援兵前来……”

宴兮心中知道，胡伟光说的其实非常有道理，而且她其实也很能理解胡伟光做出这样的决定。

毕竟，胡伟光的身份是出使胡人王庭的正使，他的责任和任务，只是带领出使队伍安全到达胡人王庭，完成递交国书，再平安返回京城。

这就已经是他全部的使命了。

其他一概事项，并不属于胡伟光的任务范围。多做的事情，若是一切顺利，最多也就是获得旁人几句赞叹说他宅心仁厚，可能再加上金银赏赐若干，对于为官多年的胡伟光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若是因着旁的事务耽误了两族间的出使正任务，那等着他的可就是严厉的责罚和鞭斥了，甚至一个弄不好，罢官抄斩都是可能的。

对于胡伟光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当的冒险。他愿意将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并且许下承诺，愿意在得到京城允许后分兵搜寻霍朝宗的下落，其实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尽力而为了。

虽然理智清晰地告诉宴兮，这是胡伟光作为一名使臣，在当前情况下能做出的最稳妥合适的抉择，可是感情上，她仍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决定。

她怎么能放弃霍朝宗呢？

那是她从玉米地里捡回去，没日没夜辛辛苦苦上药照顾着、可也与她一起共度了许多艰难时刻的小卓，那也是她在游戏里陪伴着，眼看着他一步一步独行跋涉、从危机和苦难中寻找生机的小将军霍朝宗。

她怎么能轻飘飘的就放弃他呢？

宴兮呆呆看着胡伟光，面上很是平静，心里却烦乱非常。激烈斗争一会儿之后，宴兮忽然开口道：“我明白的，胡大人。我明白的。”

她甚至还能对着胡伟光露出一个笑容来：“身处于您那个位置，这是一个最恰当的选择，所以我明白的。”

胡伟光对着她微微颔首，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宴兮却不想再听任何安慰或是解释了。

“您是正使，是代表着我们大祁尊严的堂堂正正的使臣，可是胡大人，我不是。”宴兮脸上的笑容仍然温柔恬静，似乎是在说一个类似于“今晚要吃什么”这样简单的问题般，可说出的话却再次让霍焱惊于当场。

“想必您也清楚，我这个副使，不过是皇上给蓬塞步王子面子、为了让他可以带我一起走而给了我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头衔罢了。我没领什么正经的出使任务，若是说一定有什么，就是我那些糕点和饮品方子了。”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宴兮现在很是冷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一会儿，我会将整理好的糕点方子和饮品方子都交给蓬塞步王子，如此这般，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也不需要出使护卫，他们是护卫您的，而不是我……”

宴兮微笑，侧脸在昏黄的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在霍焱的眼里，她仿佛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我带着霍焱，还有我的两位老朋友，我们去找霍小将军。”

一片沉寂。

胡伟光的脸上这下子是真的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之色：“姜大人，这里是胡地，是大漠，可不是咱们大祁的城池。你不要将这件事想的那么简单，这里危机四伏，脱离了队伍，大风、降温、流沙、狼群，随便哪一个都能要了你们的命！”

“我知道的，胡大人，我从来不敢小瞧这里。”宴兮没有一点儿畏惧，“我们虽然人少，可其实也算是一支队伍。霍参军是军人，他多次深入胡地与胡人交战，有丰富的经验。小六是商人，他的很多朋友常年往来胡地和大祁做生意，他也从他们那里听说过不少胡地的事情，不算对这里全无了解。华烨先生是大夫，药物毒物他都精通，看病治伤他都很拿手。至于我……”

宴兮笑眯眯的：“我与您一路同行了这么久，多多少少也从您这里偷师学习到了不少东西。而且，我还跟蓬塞步王子学了胡语，跟淳勿祈姑娘学了骑马和简单的防身术……”

更何况……

她手上还有她的游戏。虽然现在她暂时使用不了游戏了，可是他们脱离了出使队伍后多遇到一些新人、多积攒一些努力值和好感值，她总是能想办法尽快进入游戏，再寻找霍朝宗的下落就简单多了。

宴兮说的头头是道，逻辑流畅，竟然让胡伟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盯着宴兮姣好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经过这么久的艰难跋涉，曾经养在深闺的小姑娘现在黑了一些，皮肤也粗糙了一些，可眼睛却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明亮，黑眸里仿佛藏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生机勃勃，富有感染力。

这一路，她真的成长了许多。她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汲取着一切她能汲取到的知识和本领，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有底气说出“自己去寻”的样子。

胡伟光忽然就也笑了。他脸上的皱纹簇在一起，却一点儿都不吓人，反而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长辈，每一条沟壑和纹理都藏着智慧和经验。

“姜大人身为女子，能有如此雄心和胆量，我很佩服。”他点点头，却忽然语气一变，“可是姜大人是不是也应该听完老夫的决定？”

宴兮怔住了。她将胡伟光这番话的意思在舌尖过了几次，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忽然便激动起来。

“您……”

“我们的人手的确紧缺，但是，我可以分一些人出去寻找霍小将军。”胡伟光开口，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我做出这个决定，不是因为小将军与你的私情，而是因为，我很敬重霍家，也很钦佩他。”

“霍家为了我们大祁，全族覆灭，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苗。身为被他们保护的大祁子民，我一定会尽力保住他。而霍小将军本人……”

胡伟光停顿了一下，眼光悠远，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我虽然在陵州城待得时间并不长，与霍小将军本人交往也不算多，但是我能看出来，在霍家军中，他的处境其实很艰难。可不管是被打压还是被驱逐，他都能平和宽宥、一笑而过，再多的困难，都阻挡不住他继承霍家遗志、守卫大祁的信念。这般忠臣良将，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折在这里！”

“我会派兵去的，姜大人。”

看着胡伟光苍老却坚毅的面容，不知为何，宴兮一时间竟只觉眼眶潮湿。

在游戏里曾经见过的，独自一人昼夜奔袭去训练黑甲军的霍朝宗，小心翼翼与裴佩周旋的霍朝宗，省吃俭用充作军费的霍朝宗，还有冷着脸巡营却会俯下身子帮士兵们盖上毯子的霍朝宗，一个又一个的霍朝宗竟似乎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命运似乎从来都没有眷顾过小将军，可在冷着的眉眼之下，小将军这样温柔的人，最终也会被人温柔以待啊。

千言万语，宴兮只轻轻点头，道：“多谢。”

就在“谢”字落下之时，忽然，一旁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宴兮与胡伟光一起回头，正对上蓬塞步有些不好意思的眸子。

“抱歉，”他仍操着一口流利的胡语，对着他们摆摆手，“手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