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寿司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城哥。”

“桌子擦得挺干净。”

“应、应该的。”她有点意外,听语气像是找茬,没想到是表扬。

“但,为什么老是偷看人家的电脑屏幕?”

“啊……这……”她一时语结,“有吗?”

“要我把监控拿出来回放?” 他冷笑。

“那个……是这么回事:我想买台电脑,想看看大家都用哪些牌子,效果怎么样……”她想起了《员工手册》上有“尊重顾客**,不要打扰顾客”之类的条款,与其越说越错,不如赶紧道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斜着眼睛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星雨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正琢磨着怎么挽回,耳边响起了蓟千城的声音:“嗯。念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

“谢谢、谢谢城哥!”

“出门过街往右走十分钟到青秋路,那里有个太平洋电脑城,里面什么电脑都有。”

“记下啦。”

见两人之间气氛紧张,陶然手下的活儿刚完,连忙过来解围:“嗨,何必舍近求远?买电脑问城哥呀。城哥、鹿哥都是计算机系的,老内行了,绝对能帮你找到预算内最好的配置,是吧城哥?”

蓟千城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味噌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摇头也没点头。星雨当然不敢问,正好这时来了两个女生,点了四杯香草拿铁,星雨赶紧去做咖啡,此事遂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星雨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虽然蓟千城并非时时守在吧台,星雨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寻找原木的计划只能做罢。

快打烊的时候,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白衣女士匆匆进来寻找自己的Ipad。她是两个多小时前从咖啡馆离开的,紧接着就开车回家了,到家看了一会儿电视,想起手里的工作没完,从包里找Ipad就不在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坐在二楼过道的位置,”白衣女士说,“Ipad 用完后顺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

陶然于是带着她去那个座位寻找,不见踪影。她和星雨都打扫过二楼,但注意力主要放在桌子上,没有留意椅上的物品,也没有顾客说捡到了Ipad。三人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无果,只能按例做了失物登记,顾客失望而去。

星雨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家,没想到又被蓟千城叫住了:“潘星雨。”

“城哥。”

“这包鼓鼓囊囊的,装了些什么?可以看一下吗?”

“没装什么呀。”她没听懂他的意思,直直答道,“没什么可看的。”

她身上一共有两个包。灰色的双肩包是上班用的,另一个是大号的透明购物袋,原本装着蓟千城的旧衣服,还有空余,就把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也塞了进去。

“既然这样,”他抱着胳膊,淡淡地说,“就打开看看。陶陶,过来一下,做个证。”

她这才听出话中之意:“你怀疑我偷东西?”

“我看过监控。虽然Ipad的位置正好在盲区,但你——只有你——从那里经过和停留的次数最多。你对顾客的电子产品有特殊的兴趣。现在,你又拿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包下班。我有理由怀疑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我、我并没有!”

“那我也不能强迫,就让我们在这里等着警察过来。”

她的脸微微泛红,拽着背包的手指一阵发白。

“哎哎哎,别这样,大家先冷静一下!”陶然连忙站到两人中间,“也许是客人记错了呢?又或者是别人拿走了呢?”

两人无言对峙,谁也不说话。

“这样吧,”陶然又说,“我是夜班经理,要查先从我开始。”

不等蓟千城说话,她把自己的随身包打开,掏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手机、粉饼、口红、香水、钥匙、护手霜、卡夹。那包只有巴掌大,根本不可能塞下Ipad。

见星雨还是一动不动,陶然推了她一下,给了个“何必自找麻烦”的眼神,示意她照办。

她板着脸,将两个包放在桌上,打开拉链,双手捏着包底,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一把折叠伞、一瓶矿泉水、一个太空杯、一双黑皮鞋、以及钱包、手机和纸巾。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上面打了个活结,里面装着个长方形的东西。

蓟千城的眉头皱了皱。

星雨迟疑了一下,打开了塑料袋。

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外卖餐盒,里面装着一些寿司。

蓟千城怔住:“这是——我吃剩的晚饭?”

星雨点头。

“我记得很清楚,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他又说。

她看着他:“所以,这算是偷吗?”

“当然不算,可是——”

“这饭你只吃了一半,剩下这么多都扔掉,我觉得很浪费。”

“……”

“小潘——”陶然轻声问道,“这个……你是打算留给自己吃的呀?”

挥汗如雨地工作了一天,虽然中午吃得很饱,一到咖啡馆,星雨就饿了。如果买店里的甜点她有员工折扣,尽管如此,还是觉得贵。想到家里还有一大包春节降价时攒下的面条,她想忍一忍等下班后再吃。

就在这时,她看见蓟千城把吃了一半的寿司盒塞回打包袋一股脑地扔进垃圾桶,就趁他不注意,又捡了回来。到家后热一下,算是夜宵。

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然不会承认:“怎么会?是留给……狗吃的。”

“你有一只狗?”蓟千城问道。

“嗯。”

“多大?”

“……两岁。”

“品种?”

“大街上最常见的那种——”

“中华田园犬?”

“对。”

“潘星雨,”蓟千城一脸严肃,“我不建议你拿这种东西喂狗。寿司有芥末,很辣,里面还有牛油果,它不一定能消化。”

“什么果?”

“牛油果。”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水果,不知何物,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那我回去处理一下再给狗吃。”

“嗯。”

谈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等她反应过来,认为蓟千城至少应该向她道个歉并请求她的原谅时,他已经走了。那一口闷气只得憋在心里。

“城哥这人吧,其实不坏。”陶然一边锁门一边说,“只是运气不好。这店因为在路口,再过一条街就是小商品市场,鱼龙混杂。加上员工流动大、兼职比例高、怪事层出不穷。前前后后出了好几起盗窃事件,内部外部都有。有偷咖啡豆的,有偷赠品的,有偷钱的,有偷手机的,你来之前刚开除了一个,偷了五卷卫生纸。最严重的一次,偷走了一幅画。”

“就是墙上挂的那些?”

“以前挂过一幅国画,他外公画的,可值钱了,美院学生经常过来临蓦。报了警,到现在也没追回来。”

星雨想起店里那几幅巨大的抽象派油画,不禁有些担心:“那他还敢挂那么多?”

“现在挂的是他自己画的,横七竖八的,谁也看不懂,白送我都不要。而且那么大一幅,扛着它连门框都过不了。”

星雨禁不住笑了一声。

锁好店门,两人出了路口就分道扬镳了。

星雨走到汽车站时,刚好错过了一辆,下一趟汽车二十五分钟之后才到。还没等五分钟,她已饿到双腿发软,迫不及待地掏出寿司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快速驶过,在她面前兜了一圈,停在她面前,车铃响了一声。

她吃得满嘴都是米粒,抬头一看,认出是蓟千城。

路灯照在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像个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陶陶说他长得好看,星雨倒不觉得。如果他肯认真地梳一下头、换一两件正常的衣服、再把脖子和手上的链子去掉三分之二,可能是好看。目前蓟千城给她的印象就是一团凌乱的线条,看多了眼晕。

“你住哪?”他看着她,悠然地说道,语气居然很友好,“我捎你一程?”

她打量着他,想从表情中看出一丝讥讽,似乎没有,但还是摇了摇头:“不用。”

“那么,再见。”

说罢正要离开,星雨忽然叫住他:“等一下。”

他伸出一只腿支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

“请问,我这人什么地方看上去比较像贼?”

他摸着脑袋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对不起,刚才是我冤枉了你。”

“不需要你说对不起,说了也感动不了我。”她淡定地吃着寿司,“猜疑、偏见、歧视——这些东西很难克服,除非你在意自我修养。平等和尊重,对你来说大概是一种虚荣吧?”

他的眸子闪了一下,挺直了脊背:“那你需要我怎样‘尊重’你呢?”

“闭上眼睛。”

“……”

“想像你站在一片大海的面前。”

他皱起了眉头。

“我要的,”她淡淡地说,“就是那种尊重。”

说罢,自顾自地将饭盒里的最后一块寿司塞进口中,慢慢咀嚼。

足足十秒钟,他愕然地看着她,好像一个演员忘记了下一句台词,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哇”了一声:“那好吧。”

“再见。”

以为他会走,没想到他把另一条腿也从自行车上放了下来:“寿司好吃吗?”

“一般。”

“那什么好吃?”

“香菜。”

“嘿,你这人还挺逗。不是说留给狗吗?怎么跟自家宠物抢起粮食来了?”

“你才是狗。”

“哈!你骂我是狗,”他笑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那咱俩扯平了。汪!汪!汪汪!”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学了几声狗叫,骑上车飞快离开了。

* * *

夜班汽车上除了她和司机,只有两个衣着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子。看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这一天似乎才刚刚开始。两旁的街道霓虹灯闪耀,夜市摊点早就摆出来了,一家挨着一家,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口水凉面、盐水毛豆、牛杂粉、炒田螺、麻辣小龙虾、各色烧烤卤菜小炒……娜娜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呼朋唤友去吃烧烤。

星雨和娜娜的关系从一开始的亲密渐渐走向平淡,她们还是好朋友,几乎每天中午都一起吃饭,除此之外,谁也不过多地参与对方的生活。

娜娜有着江州人特有的热情和爽快,认识没几天就告诉了星雨自己的一切:爸爸在金结分厂,妈妈在运输处,姨妈在管子车间……一半以上的亲戚跟设备厂有关。家中不算富裕,但她是独生女,父母勤俭持家,把所有的资源和爱都给了她。工资一分不交,全部自己花。遇到买不起的大件——漂亮的大衣、心仪的首饰——父母都会贴补,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嫁妆早就存好了,除了天天催着相亲这一件事,娜娜对父母没有怨言。

每当娜娜问起星雨的家事,她要么沉默,要么岔开话题,自始自终不肯多说一字。越是这样,娜娜越是好奇,越是各种转弯抹角地打听,一无所获之后就再也不问了。

很快,车间的工友、焊工班的师兄、甚至师父也都不问了,仿佛她有什么难以告人的隐疾。有时她无意提起家中生病的老父,大家也不接话,弄得比她本人还要敏感。

星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只知道行车班的女工们都喜欢韩剧,娜娜尤爱悲剧——“冬季恋歌”、“天国的阶梯”——越催泪越虐心越上瘾。相比之下,星雨自己的故事平淡无奇,说出去反而有种扑面而来的廉价感。

她知道只要努把力,她和娜娜可以走得更近,代价却是交出内心的平静和少得可怜的创作时间。而作为车间里最潮最漂亮的女孩,娜娜的身边也从不缺朋友。

对于两人之间停滞不前的友谊,她们彼此也不介意。

* * *

到家后吃了一碗泡面,又休息了十分钟,星雨打开电脑开始写稿。越疲劳越高效,她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更新了四千字。关机前她检查了一下后台的对话框,发现有一条消息。

【原木不求鱼!】:今晚吃到一种咸味的甜甜圈。

【鱼藏没有剑】:椒盐?蒜蓉?

【原木不求鱼!】:培根芝士。

【鱼藏没有剑】:馋……

【原木不求鱼!】:最近会来江州吗?我请你吃啊。

陶然告诉她,今天店里新进了一种咸味的甜甜圈,一摆出来就卖光了,为此她特地打电话给供货的甜品店,让再送过来一批。

她清楚地记得,在剩下的那些怀疑对象中,有一位坐在窗边的男士,中等年纪,穿一件白底灰条的竖纹衬衫,长得有点像宋承宪,单眼皮,笑起来有一对明显的卧蚕,给人以真诚温暖的印象。他一直在专心地敲电脑,屏幕被旁边的琴叶榕挡住,看不甚清。

星雨先后接待过他两次,除了咖啡,每次都点了培根芝士甜甜圈,走的时候还打包了两盒。此人嗓音低沉、温柔礼貌、除了简单的交谈,没给她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

会是他吗?

* * *

微信里多了一条好友申请:蓟千城。

鹿城咖啡有一个工作群,星雨签完合同的当晚就被拉了进去。里面有目前在职的所有员工以及两位老板。一般来说她的工作主要由陶然来安排,因为蓟千城常驻夜班,也有可能有事交待,但也没有必要私联。

犹豫了一下,她点了“同意添加”。

他的头像是只狗。

蓟千城:明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香菜。

潘星雨:明晚没空。

蓟千城:我想解释一下当初为什么没有同意你的求职申请,以免你认为有歧视。

潘星雨:……

蓟千城:从注册的第一天起,我的微信名字就是“星雨千城”,微信号是它的拼音,我不想改名。

潘星雨:从出生的第一天起,我的名字就是“潘星雨”,我也不想改名。

蓟千城:你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潘星雨:……?

蓟千城:姑且算你赢。

潘星雨:赢又怎样?

蓟千城:你可以不用带着一腔怨气入睡,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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