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博物馆新开的官窑陶瓷展厅闹鬼。
据说一靠近展厅就会传来一阵哀戚、幽怨的哭声。
本就没什么名气的博物馆又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平日来的人就更少了。
燕舒压低帽檐，默不作声地点开预约界面。心里暗骂怀梦接的什么单，人类怕鬼难道她就不怕吗？
保安下意识扫了一眼面前身量高挑的人。
来博物馆的年轻人也不少，但大夏天很少有人像她捂的这么严实。一身黑从头盖到脚，鸭舌帽把眉眼遮的严严实实，偏偏左手腕上系了块扎眼的红丝巾。
这是现在时兴的打扮？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年轻人了。
探测仪“叮”了一声，他照例念叨着：“欢迎参观市博物馆，右前方是官窑陶瓷展厅，明日展览结束，感兴趣的话可以抓紧机会看看。”
燕舒摘下耳机，抬眼对上保安的视线。
保安手上动作一顿，合着他刚才说的那一串她都没听进去？
他挥挥手示意她往前走：“祝您参观愉快。”
燕舒随手从前台捡了张导览图，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
“你怎么只推荐她参观那个展厅？”
保安语气憨厚：“她这种小孩来咱们博物馆不就是想看看那个闹鬼的厅吗？”
对方语气不善：“人家说闹鬼你就信？我怎么从来没听见什么哭声，你就好好干你的，别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
“......”
偌大的长廊里回荡着她稀疏的脚步声。
燕舒按着导览图走马观花逛了两圈，最后在官窑陶瓷展厅前停下了脚步。
市博物馆展厅都比较小，唯独这个展厅占尽了低调奢华的气派。展厅入口做成凤尾瓶形状，瓶身发着幽暗温润的光。
燕舒收好导览图，背着手，慢腾腾走进去。
展厅灯光微暗，恰到好处地映出每一件陶器温润的光辉。
不过以她的审美完全看不出什么好赖。
燕舒粗粗瞄上两眼荸荠扁瓶，咕哝着：“这怎么像扎染染坏了？”
她压低帽檐，不经意间扫过最深处的展台，立刻被一抹摄人心魄的蓝色攥住视线。
燕舒径直走到展台前，视线扫过介绍板。
霁蓝釉云纹盘。
浓郁的蓝色在昏暗灯光下既像深海，也像繁星点缀夜空。
即使燕舒再眼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盘子美的让人心颤。几乎下意识地，她心底蓦地腾起一股占为己有的冲动。
“漂亮吗？”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飘忽的声音，挑逗着她心底最深的欲念，一字一顿地问：“漂亮吗？”
燕舒坦诚地点头。
“想不想得到她？”
燕舒摩梭着下巴：“我在想......这盘子用来盛菜应该不错，不过网上说蓝色影响食欲。”
暗处的人跳脚尖叫：“我这么漂亮，你居然想用来吃饭！”
“你再漂亮也是个盘子。”燕舒敲敲玻璃，“别哭了，最近闹鬼的是你吧？”
“是又怎么样！”盘子抽噎着说，转眼又想到什么，兴奋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他们应该都能听见。”
不然也不会传出闹鬼的说法。
“但只有你能和我交流！”盘子的兴奋溢于言表，“我日哭夜哭终于把你盼来了，赶紧把我带走！”
燕舒挑了下眉，指指被锁在展柜里的盘子，又指指自己：“你知道盗窃文物要判多少年吗？”
盘子抓狂地说：“我知道哪埋了别的盘子，到时候挖十个八个赔给这些人还不行吗！你快带我走！”
“在这不好吗？”
“哪都不能去，还要天天被一帮人围观，你说哪好！”盘子低声下气的求她，“只要你肯带我走，我保证立刻带你挖盘子。到时候你将功抵过，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霁蓝釉云纹盘静静卧在展台上，虽然看不见五官，但燕舒总觉得他这会儿的表情谄媚极了。
他说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不过燕舒还是一口回绝：“我还有正事，恐怕不能带你走了。”
盘子一愣：“什么正事？”
燕舒掏出一张金灿灿的契书：“渔山山神托我找回偷跑下山的靛青釉瓷盘妖，渔大宝，是你吧？”
盘子呼吸一顿，展厅的灯光随着他情绪波动不断起伏。
燕舒收起委托书，指尖燃起狐火，映出展台前方的虚影。
“你，你不是人类！你是施桉山那只狐妖？”渔大宝在暗处瞪大眼睛，像是见了鬼，“他们不是说你手上绑了块玉吗？”
燕舒是妖界鼎鼎有名的怪胎，身上不带一点妖气，肉眼看着就是普通人类，实际上比谁都能打。
为了防止再有不长眼的妖怪惹到她，论坛还特意请受害者开了篇帖子，详细介绍燕舒的外貌特征。
但燕舒相貌平平无奇，丢在狐妖堆里都找不出第二只，唯一显眼的特征就是左手腕绑了半块玉。
燕舒弹了下帽檐，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晃了晃手上的红丝巾：“看来我名号这么响，你一个刚下山的小妖都听说过我？”
半块玉太扎眼，她不做点伪装怎么好接近任务目标？
燕舒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年少轻狂行事太张扬，搞得这些小妖怪看见她都发怵。
渔大宝咬牙切齿地说：“你居然也做了山神的走狗！”
“别说的这么难听，拿钱办事，这是行规。倒是你，窝在在这里恐吓游客，想干什么？”
渔大宝慢慢从阴影里显露身形，表情阴郁，恶狠狠盯着她。
下一瞬，展厅内所有瓷器爆发出尖锐的共鸣，瓷器撞破展柜，腾空向燕舒掷去。
“你没有资格说我！”
燕舒纵身一跃，瓷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燕舒心疼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瓷器：“这么值钱的宝贝你说砸就砸？”
渔大宝目光一沉，值钱？
他冷哼一声：“也只有人类看重这些死物！”
燕舒掷出几团狐火，击落飞溅的瓷片。
他的攻击看似毫无章法，实际牢牢将霁蓝釉云纹盘挡在身后。
渔大宝看出她打量的目光，攻击愈发猛烈，连碎裂的瓷片也在他的操纵下迎面击向燕舒。
燕舒毫不闪躲，任由瓷片擦着脸颊划过，渔大宝一愣。燕舒立刻抓住时机，踏着展台凌空一跃，一手撑着渔大宝的肩膀落在霁蓝釉云纹盘的展台上。
燕舒拍拍身下的展台：“死物？那你怎么不用这个‘死物’攻击我？”
渔大宝瞪大了眼睛，大喊道：“放开小宝！”
燕舒稳稳坐在展台上，支起一条腿，悠闲地看着他：“她叫小宝？你妹妹？”
渔大宝攥紧拳头，涨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是我......妻子。”
燕舒掏掏耳朵，怀疑是不是最近耳机戴太多了：“你说什么？”
渔大宝气鼓鼓地看着她：“我说，她是我老婆！老婆！我们是夫妻！”
这下轮到燕舒愣住了：“丈夫叫大宝，妻子叫小宝？”
“不行吗！”
“啊好好好。”
捋清了这层关系，燕舒依然坐在展台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渔大宝咬紧牙关，他看着静卧在展台上的那抹深蓝，眼眶陡然一酸。他连忙低下头，语气软了下来：“不管你想做什么......放了小宝。”
燕舒颇有一种拆了苦命鸳鸯的罪恶感：“应该是我问你想干什么。你哭的人家博物馆都要倒闭了，无非是想把小宝带走，怎么不直接带她走？”
渔大宝垂头丧气地说：“都怪那什么狗屁山规，小宝现在只是个瓷盘，我没法带她走。”
山规？
燕舒又拎起委托书，右下方龙飞凤舞地签着渔山神的名字。
除了他放言要烧死所有和人类交往的妖怪外，他最出名的壮举就是他立的山规：渔山妖怪不得与人类来往。
山神立下的山规受天地法则制约，只要不是违逆天地的决定，妖怪就必须遵守。
但这条山规带来的连锁反应是渔山妖怪连人造物都无法触摸，所以渔山近百年都是原生状态，只有渔大宝一个偷跑下山的妖怪。
封建家规害死人啊。
燕舒叹了口气：“所以你要诱哄能听到你声音的人帮你带走小宝。”
渔大宝咬牙切齿地说：“是，我等了一个月，没想到等到的是你。”
要是早点察觉是她，他才不会开口和她说话。
燕舒直接把委托书递给他：“渔山神的意思是让我把你带回去。”
渔大宝看都不看上面的内容，利落地撕了个粉碎：“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再和小宝分开！”
燕舒打了个响指，掌心又浮现出一张崭新的委托书：“撕够了吗？我这还有。”
渔大宝狠狠撇开视线，不愿意看她。
燕舒没理会他的厌恶，又问：“不过有件事儿我还挺好奇，你都已经化形了，小宝怎么还是个普通盘子？”
但凡有灵有体的妖怪都能反抗一下，也不至于被供在这里。
渔大宝指尖颤了颤，眼底一片猩红，他紧紧盯着那个沉默不语的瓷盘，像是注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愿意说？”燕舒闭上双眼，隔着丝巾描摹玉珏的纹路，下一瞬，她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惊讶，“她是被盗挖的？”
渔大宝紧握瓷片，身体微微发抖：“你怎么知道！”
燕舒支着一条腿，晃了晃刚才碰过他肩膀的手：“论坛上没说吗？我的能力是读取记忆。”
她能读取所接触物体最深刻的记忆。
渔大宝碎片式的记忆中，是漫长的黑暗和闷热潮湿的逼仄，直到有人一铲子掘开土。
他以为的重见天日，实际上是更漫长潮湿的分离。
渔大宝想起燕舒手掌短暂接触他的那一秒，脸色沉了下去。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我一定要带小宝走！”他攥紧拳头，语气坚定，“她被盗走的时候......我没法保护她。”
而等他能自由行动时，小宝早已几经转手，放在这里展览。
渔大宝闭了闭眼睛，喉间划过苦涩的刺痛感，如果小宝没被盗挖，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们分离的太久，他已经完全想象不出来她的模样，只能隔着玻璃，看她躺在冷冰冰的展柜上。
妖怪集天地灵毓之气产生灵智，渔大宝一直待在渔山上，所以能化形。而渔小宝几经转手，早就脱离山林草木灵气，自然只是个普通瓷盘。
燕舒倾身跳下展台，安抚道：“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小宝现在是文物，谁偷走都是大事，要不你先回渔山，劝渔山神改改山规？”
渔大宝攥紧瓷片抵在身前，警惕的看着她：“别动！你无非是想让我回去，他好给你打钱！”
“我做的是正经生意，什么打不打钱。或者你委托我把小宝带走？”
渔大宝依然握紧瓷片抵在身前：“我，我没钱！但我就算有钱也不会给你这种见钱眼开的妖！”
燕舒有些头疼，瓷盘就是倔啊，一点也劝不动。
“那你就去死吧。”
疏朗的男声一字一顿落在两人头上，燕舒一惊，还来不及分辨是谁，一杆银枪从暗处破空而来，当胸穿透毫无防备的渔大宝。
渔大宝闷哼一声，手里握的瓷片清脆地落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燕舒：“你......”
燕舒扯下丝巾，露出半块玉。
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玉上，握紧玉珏，左手对着渔大宝，大喝：“时序流转，溯！”
颤抖的指尖仿佛抓住无形的时间，燕舒手心一翻，渔大宝立刻变成一个靛青釉瓷盘。
瓷盘打着转落在地上，中间破开一个小洞，延伸出细碎的裂缝。
燕舒捂紧玉珏，抬头望向银枪射出的方向：“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