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抬起手,扎在地上的银枪温顺地飞回掌心。
细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碎了一地的瓷器腾空融在一起,露出圆滑温润的弧度。
昏暗的灯光闪烁几下,瓷器静默地注视着凝重的气氛。
四下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白榆轻笑一声,扯下兜帽,露出一张英气的面孔。
他目光深沉地望着她:“好久不见......燕山主。”
燕舒眸光一沉,从腿根抽出骨刃,挡在身前。
“不认识我了?”
燕舒下颔紧绷,伏低身形,做出警惕的姿态。
她从没见过他,更不明白他熟稔的语气从何而来。
虽然没回答,但她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也对,原本这个时候,她还没遇见他。
白榆沉默地回望着她。
她的时间没有重置,说明发动回溯的不是她。
难道还有其他天狐?
燕舒没空等他想明白,她手持骨刃,以迅疾的速度刺向他:“你为什么杀他!”
白榆歪着头闪躲,抬手抓住她的手,眼神无辜:“不是他不识抬举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直接杀了他省事。”
燕舒气的浑身发抖,她松开手,左手接住掉落的骨刃,反手刺向他:“你到底是谁!”
白榆抬手抵挡,利刃穿透手掌,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晕湿了玉。
鲜红的血迹和莹白暖玉交织在一起,玉珏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燕舒愣了几秒,白榆仿佛没有痛觉,任由利刃深入,隔着一点距离摩梭着她手腕。
“你......”
真是疯了!
燕舒立刻抽出骨刃后退。
白榆丝毫不在意伤口,他依然擎着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鲜血如柱般涌出来,片刻后,伤口又重新长出泛红的皮肉。
白榆目光幽深了几分,他放下手,意味深长地说:“姐姐,多年不见,你对我这么狠心?”
他掏出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但即使动作小心,袖口还是沾了血。他皱了皱眉,强忍着撕掉那块污渍的冲动。
燕舒瞪大了眼睛,几不可闻的字眼溢出喉咙:“你说什么?”
“我说,姐姐。”他捂着胸口,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很伤心的表情,“这么多年都没找过我,原来是早就忘记我了。”
燕舒目光紧锁在他脸上,越看越觉得他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眼熟。
难道她还有个弟弟?
骨刃寒芒一闪而过,燕舒瞬间清醒过来。妖怪天生地养,没有人类的亲缘关系。
她哪来的便宜弟弟?
燕舒整理好情绪,怒目而视:“好弟弟,我劝你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半真半假地说:“我找了你很多年,在论坛上看到你的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找过来了。”
“你跟踪我?”
白榆轻轻摇头,目光扫过她手腕上的玉:“用不着,你在哪我都能感觉得到。”
简直越说越离谱。
燕舒皱着眉,攥着骨刃的手又紧了一分。
她虽然很想恢复记忆,但还不至于随便相信陌生妖怪胡诌。
白榆稍一打量她的表情,就看出她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凑近她,指尖将要抚上她脸上的伤口,燕舒沉默着别开脸。他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很快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了,姐姐。”
长枪凭空而出,枪尖一震,靛青釉瓷盘立刻四分五裂碎成几块。
“住手!!”
他的动作那么漫不经心,像是打碎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盘子,即使这个盘子几分钟前还具有和他一样的形态。
银枪落的太快,快到燕舒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扑倒在瓷片前,但无论她怎么回转时间,玉珏都没有半点反应。
渔大宝的时间消失了,他彻底碎成几块普通瓷片,和展厅里的其他文物没什么区别。
霁蓝釉云纹盘静静注视着一切,依然像从前任何一个时刻一样安静。
白榆决绝果断的动作一次次重现在她眼前,和梦里的身影逐渐重合。
燕舒垂着头,指尖突然止不住地颤抖。
她绝不相信他们是姐弟,但他们之间可能确实存在某种联系。
可他恶劣的态度,仿佛揭示了她不怎么美妙的过去。
她要找回的记忆,绝对不能从这个家伙嘴里了解。
燕舒拾起红丝巾,举起骨刃对准他:“你是方相氏的妖?”
白榆扯起衣角擦拭枪尖:“怎么看出来的?”
方相氏最近动作不小,接连扩大狩猎区,颐江市已经有不少妖怪丧命。
从白榆出现在博物馆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明确冲着渔大宝去的。
“既然你是方相氏的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方相氏兴风作浪这么久,群妖都无动于衷。别的妖能漠视,她就是忍不了,怀梦说她道德感强也好,说她像人类也罢,她就是看不惯方相氏的行为。
这几日憋的火正没处发,就算把他打残了,他也没脸找怀梦要医药费。
燕舒摩拳擦掌地握紧骨刃,薄刃燃起幽咽的狐火,她放慢呼吸,趁他擦枪的间隙冲了上去。
白榆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博物馆离施桉山有一段距离,谁送你来的,叶子?”
燕舒目光瞬间转冷:“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啊,姐姐。”白榆意有所指地收起枪,骨刃贴着他颈间停下。
“你威胁我?”
白榆低头凑近她:“那要看你怎么理解,毕竟不管杀谁,我都没想过伤害你。”
燕舒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施桉山是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从一座荒变成如今枝繁叶茂的样子,承载了她现存的所有记忆。
在一切未知的过去里,只有这座山是她不能退让的底线。
喉头上下翻滚,燕舒沉默了一瞬,握紧骨刃,狠狠扎进他胸口。
白榆闷哼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这么厌恶方相氏,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滥杀无辜。”
四寸长的利刃穿透胸口,鲜血汩汩涌出,和梦中同样温热的触感。
燕舒眼神坚定:“我是讨厌滥杀,但我必须保护我的山。”
白榆垂眸思考了一会,羽睫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看见她强行压抑的怒火。比起刚才捅盘子精那一枪,她现在才真的生气了。
他嗤笑道:“果然他们才是你的软肋,就算我在你面前杀十个八个妖,也没有我提起施桉山更让你愤怒。放心吧,我对那座破山没什么想法,也就你还把它当个宝贝。不过......最好别让别人知道你这么重视那群白痴。”
燕舒攥紧骨刃,指尖发白。
眼前的场景和梦境逐渐重合,她曾多次梦见贯穿胸口的这道利刃,所以下意识捅了他一刀。
白榆的身影再次和梦里的人重合。
鲜血濡湿手心,她重新抓紧骨刃。
妖怪的生命力很旺盛,只要不是瞬间挫骨扬灰的伤,都能活下去。
但燕舒就这么保持着贯穿他胸口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没杀过妖,但看到白榆苍白的脸色,直觉他要死了。
白榆轻笑一声,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明明被捅的是我,你为什么哭?”
燕舒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流眼泪了,但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心里为什么这么难过。
白榆叹了口气:“连杀妖也不会,他们到底为什么说你不好惹。只捅一刀可杀不死我。”
燕舒哽咽了一下:“你杀了渔大宝,还威胁我,我必须......”
她语义不明地喃喃着,像是为了找出杀死他的坚决理由。
但她说出口的一瞬间,又感觉任何理由都站不住脚。白榆身上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看着他受伤,她竟然难过的直流眼泪。
白榆垂眸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带着完整的记忆重新来过,他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而她还对此一无所知。
他这么逼迫她的行为实在很无耻。
但他就是很想知道,即使一切都没发生,即使刚相遇他就表现出很恶劣的态度,她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她能决绝地杀了他,那他一定会立刻转身,再不和她有瓜葛。
但她果断捅了一刀,又默默地流眼泪。
白榆的心几乎瞬间揪了起来。
燕舒,有你的。
文物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地静默着。
像是漫长的时间流淌在他们之间。
燕舒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答案。
她从没见过她,更想不通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可不管是为了渔大宝,还是为了保护她的山,她都必须杀了他。
但捅进去的一瞬间,她就僵住了,好像全身都在抗拒这场谋杀。
她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白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骨刃刺得更深,他仿佛没有知觉地靠近她。
她的发顶柔软又馨香,不再打着毛躁的结。
她气色红润,可以骂他、瞪他、质问他。
此刻他终于确定,回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时间真的倒退重新来过了。
白榆下巴抵在她头上,温柔道:“我是白榆啊,白榆树的白榆。姐姐,你以后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燕舒刚想问,身上陡然一轻。
白榆消失不见了。
展馆内静悄悄的,渔大宝的碎瓷片映着柔和的光,耳畔只能听到骨刃滴落血珠的声音。
燕舒茫然地抬起手,黑色衣袖掩盖了血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鼻翼间仍然充斥着铁锈味。
白榆的突然出现,就好像她做了一场白日梦。
燕舒走出博物馆,展开丝巾,露出一块残缺的瓷片。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书简。
狐火裹满书简,跳跃的火焰里露出一个赤脚的绿胡子老头。
渔山神扯了扯身上的烂树叶,瞪着眼睛瞄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干什么?”
“任务失败,这一单不收您钱了。”
渔山神吹胡子瞪眼地说:“什么?你还有失手的时候?渔大宝那个兔崽子呢?”
燕舒嗓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方相氏掺了一脚,我没拦住。”
渔山神沉默了半晌,声音沉了下去:“既然是方相氏......那就当他命该如此。”
燕舒估摸着老头的脾气,突然问:“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下山吗?”
“我上哪知道去!”渔山神扯着胡子,气的直跳脚,“我列八百条山规都挡不住这些兔崽子下山的理由!我管他有什么原因,下山就是死罪!”
“您有没有觉得渔山的山规......”
渔山神断然回绝:“没有!”
“下山是死罪,渔大宝确实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燕舒心里腾起一股火,懒得跟固执老头讲道理,“有事您再联系我。”
没等渔山神反应过来,她就掐断了链接,咬牙切齿地将书简烧成一捧灰。
这么固执,就让他一辈子在渔山上发烂发臭!
回过神来,燕舒茫然地看着右手上的瓷片。
丢了这么大个单子,希望怀梦没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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