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舒猛地回过神,按住李春燕,抽出骨刃对准蠕动的伤口。
“小舒,你快走!”
燕舒毫不理会她的话,握紧骨刃,左手点亮一缕狐火,借着火光,对准不断腐蚀的液体,利落地下刀挑出血肉。
李春燕哀嚎一声,一口咬住手臂,将痛呼声压进喉咙里。
燕舒不敢耽搁,果断挑出沾染液体的血肉,直到伤口开始愈合才松了口气。
这个毒会不断腐蚀伤口,还能压制住再生的能力,如果不及时处理干净,确实必死无疑。
燕舒扯着衣角擦干净骨刃,小心地遮住伤口。
李春燕虚脱地松开口,汗湿的发丝贴在脸上,整个人像从汗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仲民能感觉到我的妖力波动,你必须尽快离开。”李春燕眼角噙着泪,强撑着坐起来,“快走吧......看到你长这么大,她很高兴。”
陈旧的骨骼放在身体里,总会发出难耐的排斥感。
骨头咿咿呀呀地摩擦着,像是在时刻提醒她,她不是这具尸骨的主人。
但一见到燕舒,所有的难耐、迷惘都化为一阵舒畅。
这具骨头......很开心。
燕舒攥紧发钗,在夜色的掩映下转身离去。
没法探知李仲民的过去,她放的这把火反而逼得他加快动作,必须尽快让市区内的妖撤离。
她掏出手机,拨通叶子电话。
短促的铃声响了几遍也没有接通。
燕舒站在浓稠如墨的夜空下,指尖一阵发凉。
她自负一群妖围在施桉山下,李仲民就算想做什么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但他要是就这么丧心病狂呢?
他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已经不能用常理预估了。
燕舒眼中的光渐渐深沉,她揣好发钗,向着施桉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同一时间,所有有妖用户手机上弹出一条讯息。
“叮咚——旧历即将翻覆,有妖翻开新的篇章,陪伴您一千七百五十二个夜晚,有妖开启最新副本——今夜,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妖,请合理规划游戏时间,谨慎出行。”
扎在守城副本里的人抬起头,窗外只有浓浓夜色,顶多高耸的烟囱又造了几朵云,看不出任何异样。
玩家下意识松了口气:“这公告弄得还挺逼真,吓我一跳。”
下一刻,他领口处闪烁出一道猩红的光。
“啪——”
手机砰然坠地,他的瞳孔扩散成一片虚无,推开窗户,机械地爬上窗口,在夜风的鼓动下一跃而下。
摔在地上的陡然一亮,弹出一条新的信息:被妖附身的人类,也算是妖哦——
屏幕顿时暗了下去。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夜市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城市的角落。
热气腾腾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刺激着人们的味蕾。
摊位上的蒸汽缓缓升起,在灯光下形成一道道朦胧的烟雾。
郑有酋捂着手臂,穿行在人潮中。
凌乱的碎发盖住额头上的伤口,但遮不住他身上的血迹和衣角的泥泞。
熙攘的人群不约而同为他让出一条路,试探的视线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
郑有酋指甲深深扎进手臂里,他一醒来就出现在这,体内还不断涌动着妖力。
他当然对这种感觉不陌生——囚生。
他垂着头,自嘲地勾起嘴角。
彼此算计这么多年,没想到到头来,他也变成李仲民计划里的一环。
他低垂的视线扫过挤挤挨挨的腿脚,形形色色的鞋子划过眼前。他莫名想到渔山上的野草,也长得这么密,挨得这么紧。
夏天山上会长半人高的草,他一躺下,汹涌的草就能淹没视线。
郑有酋狠狠咬着唇,尝到腥味也不肯松口。
他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在这里妖化。
他能被任何一座山的草淹没,也绝不能倒在这些人脚下。
汹涌的妖力激荡着他每一根神经。
郑有酋闷哼一声,跌跪在地上。
他不能成为李仲民的棋子,他不能......再让渔山的惨剧重现。
女生路过他,还是忍不住转身走到他面前,轻声问:“您没事吧?”
郑有酋恍惚地抬起头,恍然间好像看见了墨二娘的脸。
女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没事吧?”
郑有酋突然回过神,立刻瑟缩着后退一步。
川流不息的腿脚立刻驻足,数十双审视的视线密密麻麻钉在他身上。
郑有酋捂着头,失声道:“别管我!离我远点!”
他的语气太尖锐,女生犹豫片刻,后退一步。
但他的样子也实在太凄惨,牛仔外套撕裂成几缕布条,凌乱的挂在身上。裸露的皮肤全是擦伤,还混着泥土。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他是不是疯子?”
“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还有人劝那名女生:“你离他远点吧,别让他伤到你。”
郑有酋紧绷的神经再次拉紧,周围所有的窃窃私语一股脑涌入耳朵里。
他想到白榆对他说的话,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或许白榆是对的,是他太天真。
怎么敢祈求人类的仁慈?
他弓着腰,后退一步,缓缓地站起来。
女生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用不用叫救护车?你伤的很重,还是处理一下吧?”
郑有酋环顾四周,鼻翼间充斥着食物的香气和身上泥泞的腥气,连他都厌恶自己。
他嗤笑道:“你没听他们说吗?我是疯子。”
她关切道:“可你现在受伤了,就是需要帮助。”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闹市里显得微不足道,却清晰地刻印在他脑海里。
郑有酋低低地笑着。
他对人类抱有的希望,不就是这一点善意吗?
但人类的善意,只是对人类自己而已。
如果他真是个老乞丐,或许现在已经感动的不行了。
可他......是妖啊。
囚生撩拨他心底最深的邪念,他突然有些累,是很累。
因为他发现,他确实很蠢,汲汲营营为李仲民做了这么多事,就为了赌人类的善意。
但他忘了人类最古老的谚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猛地冲上去,表情阴狠地抓住她双肩。
女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愣在原地。
还好周围时刻盯着郑有酋的人一股脑涌上去,按住他。
郑有酋的脸贴着湿泞的地面,双眼爆发出锐利的光:“可我不是人!我是妖,你还会帮我吗?”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用膝盖狠狠抵住他后腰,反剪住他双手,啐了一口道:“妹子,你别理他,这老疯子真是魔怔了。”
女生还没从他的举动中回过神来,但身体却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没有回答,可她的动作又说明了一切。
不管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过去,人类都不能接受妖。
郑有酋被十几双手按在地上,眼里的不甘化为一抹空洞,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亲眼看到了,你也该死心了。”
耳边突然传来李仲民的声音,郑有酋眼珠转动半圈,麻木地听着他猖狂的笑声。
“放心,你做不到的事我会接着帮你做下去。等我做完这一切,会让他们意识到妖力是多好的补品,到时候他们就不会对妖避之不及了,而是恨不得家家户户豢养一只妖!但只有我有豢妖的方法!他们都得来求我,哈哈哈——”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红光,露出袖口里的铁签,狠狠扎进他后心。
郑有酋瞳孔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囚生会让妖时刻处在暴躁状态,即使他强行克制,一旦受伤,也会立刻妖化。
下一秒,他周身爆发出强烈的妖气,凌乱的头发瞬间暴涨,一把掀飞压在他身上的男人。
周遭一片哗然,他们亲眼看见地上的乞丐头发一瞬间长了几米长,还卷住那个人的脖子。
他们顿时意识到,郑有酋说的不是疯话,他真的是妖。
夜市立即沦为一片废墟,慌不择路的人群拥堵在一起,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郑有酋的妖力不断翻涌,他眼中的红光几乎要凝成实质。
李仲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带着疯狂的兴奋:“看,这就是人类的反应。他们恐惧、害怕,却又对你无能为力。你是妖,永远不可能被他们接纳,郑有酋,你感受到了吗?”
郑有酋仰头大笑,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他感受到了,但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人类与妖和平共处,而不是这样恐惧与憎恶。
他低头看向那个被他卷住脖子的男人,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双手徒劳地撕扯着郑有酋的长发。
郑有酋碧色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他不想这么做,但囚生操纵着他体内狂躁的妖力,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又怎么控制现在的局面?
他看见自己抬起手,手掌化为一杆玉笔,透过男人涨红的脸,看到他的骨骼。
“好色之徒,折寿。”
笔锋渗出朱红的墨迹,郑有酋潦草的在他脸上写下批命。
长发圈住混乱的人群,他御风而至,猩红的目光舔舐过每一张恐惧的表情。
朱笔一挥,大肆挥洒笔墨。
“投机之辈,岁不足半。”
“欺压良善,即死。”
“戮二人,殁。”
朱笔划过的人都畏惧地看着他,杀了两个人的逃犯立刻应命而死。
郑有酋凌空而立,囚生鼓动的恶念深入脑髓,他甚至开始痴迷这种断人生死的感觉。
“你们不是害怕我吗?我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这份恐惧?”
“郑有酋!你在干什么!”
一支毛笔破开猎猎风声,打偏他正要落下的笔。
郑有酋木然抬眼,古静无波的瞳孔中映出一角墨色身影。
墨二娘擦掉下巴上的水渍,伸手接住笔,另一只手拽住他钳制众人的长发。
郑有酋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彷佛认不出面前的是谁。他的眼神挣扎片刻,探出的长发徐徐松开力气,像普通发丝一样,在微风里变换着形状。
反应过来的人立刻呼号着逃命,谁也顾不上脸上画了朱笔的那几个人。
墨二娘握紧毛笔,凌空泼墨,连续写了几个跑字贴在他们身上。
泛着光的墨笔沁入身体,围观的人飞快迈开两条腿,慌不择路地逃命。
郑有酋飞身去追,挥舞长发拦住墨二娘的路。
墨二娘攥住长发,紧紧跟在他后面:“你怎么在这!”
她把玉笔交给燕舒后,就没再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渔山发洪水后,她心里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刚去看过陈晨,就在附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力波动,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郑有酋。
郑有酋眼中划过一抹挣扎,动作迟滞一瞬,墨二娘立刻看准机会,连写了几个定字,贴在他身上。
“你到底怎么了!”
郑有酋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二娘凝视着他眼中诡异的红光,瞪大眼睛:“是惑心?不对,惑心只会寄生在人类身上,是......囚生!”
陈晨那事过后,她恶补了很多惑心的知识,囚生和惑心相伴而生,但只对妖起作用,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妖力,但也会迅速掏空寄生的妖。
郑有酋垂着头,缓慢地眨了下眼。
墨二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他心口连写了三遍清心咒,勉强压制囚生发作。
郑有酋恢复片刻清醒,低喝道:“你快走!”
“你这样我怎么走,到底发生什么了!”
墨二娘失控地说。
在人流这么密集的地方伤人,等于完全暴露了他们的存在。
但郑有酋没时间解释,他抓着她肩膀,郑重道:“去找你把玉笔交给的那个人,告诉他,必须阻止李仲民。他想要囚禁所有妖,他想要......”
墨二娘脑子一阵发晕,几乎只能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郑有酋谨慎地扫视过四周,李仲民一定在附近看着这场闹剧的效果,他最擅长用舆论发酵。
他当众伤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就这么逃了,否则妖性本恶的罪名就永远洗不清。
“你把我的话如实转述给他,他会明白的。”
墨二娘怔怔地看着他:“那你呢?”
体内的囚生一阵阵翻涌,他咬紧牙关,压抑着逃走的冲动,勉强扯出一抹笑:“我......我当然要找那个算计我的混蛋算账,你先走。”
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墨二娘耳尖的听到仓促的警笛声,她恍然点点头:“好,我现在就去,你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踩稳毛笔,调转身影,向着施桉山的方向飞去。
郑有酋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盯着墨二娘远去的身影,脑海传来一阵讥讽:“你以为让她跑了就能改变什么吗?”
“是不能改变什么,不过你也别想用我制造舆论。”
郑有酋侧身,瞥向渔山的方向。
也许他当年不应该那么固执,如果他听渔老头的话,乖乖待在渔山上,或许还能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他站在一片杂乱的夜市中央,泼墨似的长发散落一地。
郑有酋抬起头,昏暗的视线边缘亮起一串闪烁的警灯。
李仲民继续在他脑海中说:“囚生,别让他跑了。”
“我不会跑。”
他做的这一切,和当初屠山的刽子手没什么区别。不管是不是自愿的,他都已经做了。
李仲民轻笑:“终于认命了?你好歹帮我做了那么多事,舆论过后,我会帮你找个好去处的。”
“不必了。”郑有酋断然拒绝,“你说,他们要是什么都没发现会怎么处理?”
“你要干什么!”
郑有酋抬起手,朱红的笔尖画出一段符文,四散的红色墨迹顺着墙角,殷入这条街的每一个摄像头。
他抖抖手腕,朱笔骤然变为一支盈满浓墨的玉笔。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什么都没发生,那只是一场......群体幻觉。”
李仲民惊叫道:“郑有酋你疯了!囚生,拦住他!”
再快的动作也挡不住坚决的意志,郑有酋抬起手,坚决地将笔尖对准心口。
几滴墨足以要了一只妖的命。
他笔尖的这些,能化骨为枯,不留一丝痕迹。
像利刃贯穿心口,撕裂每一寸血管。
墨色液体迅速在体内摧毁一切,他砰然坠地,仰面倒地的时候,阴云散去,一轮银白的圆月高高挂在天上,是只有在渔山上才能见到的月影。
他感到全身都变得轻盈了起来,好像和地面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郑有酋轻轻喟叹一声,化成一缕风,拂向渔山上空。
渔山的妖,从来不会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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