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过地穴,幽幽咽咽地扩散出阵阵哀嚎。
湿冷的水滴在他脸上,李仲民捂着头,踉跄着站起来。
他被徐子安那小子敲晕后,来岭山查看情况。
岭山......他猛地抬头,地穴只剩下一片狼藉,郑有酋仰面倒在地上,生死未知。
关押山神的黑池空无一物,连石板都被一窝端了。
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天狐!”
他以为带走山神,他就没办法了吗?
天真!
黑池倒映出他扭曲的表情,李仲民按着太阳穴,隐约感觉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还没等他想清楚,黑色裂纹又顺着手臂爬上脖颈,腐蚀的痕迹透露出猩红的光。
“啊——”
他难以克制地惨叫一声,抓着手臂,跌跌撞撞冲向陈列妖尸的罐子。
大部分罐子都化成一抔灰烬,边缘处还剩下几只妖。
空荡荡的地穴回荡着他慌乱的脚步声,李仲民急不可耐地徒手撕裂罐身,存放妖尸的液体汹涌地浇透全身。
他什么都顾不上,从缺口探出手,拼命抓住那只妖,尸体上残余的妖气顺着指尖流进缝隙。
身上的裂缝逐渐弥合。
李仲民深吸一口气,舒坦地喟叹一声。
失去最后一丝妖力的尸体很快化为一缕齑粉。
李仲民嫌恶地甩了甩指尖粘腻的液体,又恢复一脸淡然的表情。
发作的间隙越来越短,他必须尽快抓住天狐,才能治好自己。
他伸出手,借着暗淡的光线,反复翻看宽厚的掌心。
做猎妖人的日子太久远,连他指尖练剑生出的茧子也渐渐磨平了。
时代变了,现在猎妖再也不用豁出命去厮杀,有的是方法杀死一只妖。
他抬起眼,目光遥遥落在郑有酋身上。
蠢货,就该发挥自己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渔山一枯,夜里的风就更凉了。
徐素躺在摇椅上,慢悠悠的摇晃让她昏昏欲睡。
她脚下花盆里栽了一截枯枝,越过窗台,能远远望见渔山的影子。
山虽然枯了,但她躺在这里,风一吹来时,仿佛还能听见渔山林海呼啸的声音。
头顶的灯暗了一瞬,徐素眼皮一跳,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探向她脖颈。
她嗅着来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怀梦,你来了。”
怀梦嗤笑一声,拂去身上雾气深重的湿气,手还钳着她:“看来你虽然人老了,还没到糊涂的地步。”
“侥幸而已。”徐素苍老的眼中泛不起一丝波澜,她毫不在意束在颈间的手,反而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缓缓叙旧,“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也是侥幸。”怀梦透过她正对着的窗口,瞟见渔山,嗤笑道:“还守着山呢?这么多年还放不下?”
徐素反问她:“你不是也没放下?”
怀梦掐紧手指,咬牙道:“那不一样,那是我的家,所以我不能放下。但人类不是最薄情寡义吗?难为你一把老骨头还惦记着。”
她手心用力,掐到的却只是松弛的皮肉,好像再大的力气也不能对这具苍老的身躯造成什么伤害。
毕竟,死亡已经是她能预见的最大伤害了。
她下意识松开手,徐素缓了口气,唇角扯出个温和的弧度:“别的事都记不住了,脑袋里当然还得记着点东西,这是我欠你们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是吗?”怀梦眼底泛起一层冷意,目光瞥到她手边的枯枝上,低头凑近她耳边,“那你还记不记得,渔山被屠前,被杀的那群猎妖人?”
银白的发丝在风里打颤,她沧桑道:“记得。”
曾经每一个细节,她都在脑海中反复演练了上千遍。
驻扎在渔山附近那队人,是方相氏最精锐的部队,他们被杀后,猎妖一脉从此也一蹶不振。
“那你一定知道,他们抓住了一只天狐,对吧?”
徐素神色未变,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却颤了一下。
怀梦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变化,低笑着说:“看来你是知道。”
“为什么问她?”
怀梦抽出那截枯枝,抵在她后心的位置:“我想问的是,他们用的什么方法抓住了天狐?”
徐素目光渐深,她透过窗户的倒影,看着怀梦:“你难道想......”
怀梦打断她:“你不用管我要干什么,我只要抓住天狐的方法。”
徐素做了几十年除妖师,怎么可能猜不出怀梦想抓住天狐干什么。
她脑海里顿时闪过燕舒的脸,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很熟悉。
惨案发生后,附近的人打着救援的旗号赶去,实则是为了找到方相氏关押的天狐。
但谁都没有找到。
她本以为天狐也死在那只大妖手里了,但如果她还活着,很可能就是她杀了那些人。
“她就算是活着也不足千岁,你抓住她也没用。”
怀梦握着枯枝,紧贴着她后心,压低声音说:“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徐素叹了口气,为她的固执,也为往事唏嘘。
“不是方相氏困住她,是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什么意思!”
徐素思绪飘回很远的从前。
抓住天狐,方相氏气焰大盛,摆宴邀请除妖各脉前来观赏。
她虽然看不上这样的行径,但也好奇传说中的天狐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随众赴宴。
但她见到的只是个脏兮兮的孩子,看着才十来岁,小小的一团缩在枯草堆里,稻草糊的棚顶渗着雨,腐朽的栅栏连她都关不住,怎么可能困住传说里的天狐?
“我就问他们,用稻草糊的牢房不怕她逃走吗?看门的说,她跑不了,据说抓她的时候,她受了很大刺激,一直说自己是人类,关在哪里都一动不动。所以困住天狐的从来不是什么秘术,是她就没想着逃出去。但如果她逃出去,你就不可能再抓住她。”
“你骗我!不可能没有方法!”
“你比我更清楚,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困住他们。”
怀梦一愣,渔山被屠的时候不少人趁乱摸上山,想捉几只小妖卖钱,但妖,宁可死也不愿意失去自由。
她远眺渔山,昏暗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一抹隆起的弧度。
她放下手,攥紧枯枝:“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会找到抓住她的办法。”
徐素无力地抓紧扶手,声音像即将熄灭的残烛:“渔山已经枯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怀梦盯着手里的枯枝,转而对上玻璃映出的双眼。
她暮气沉沉的眼睛,看不出一丝年轻时的神态。
怀梦恍然意识到,时间真的过去了很久。
几十年,对妖来说弹指一瞬,却几乎耗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没什么放不下的,是我一意孤行。”她碾碎枯枝,放在窗边,细碎的的木屑顺着风飘向远方,“你不用再内疚了,渔山的祸事该由别人来担。”
徐素身体微倾,喉咙发出干涸的咳嗽声。
怀梦搓热手心,抬手覆在她眼睛上,褶皱的皮肤擦过手心,耷拉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说:“徐素,我还是更怀念你年轻的时候,老态龙钟不是你的风格。”
她希望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徐素还是意气风发的除妖师,腰间永远佩着最利的剑,揣着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睡一觉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她要找回那个朝气蓬勃的除妖师,找回她失去的岁月。
徐素的手轻轻垂下,怀梦关上窗户,最后望了一眼渔山的方向。
窗外的风突然变得很急躁,呼啸着摇乱树影,像是徐素最后一声叹息。
同一缕晚风捎来千回百转的愁肠,阴云遮住一角月光,白榆站在路灯下,盯着攒动的影子。
年久失修的路灯闪烁几下,骤然熄灭,只剩下月光扯出个模糊的身影。
商陆从影子里探出头,一只手撑着下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都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了,想什么呢?”
白榆抬起手,遮住月亮,指缝里露出几缕抓不住的月光,他的声音比月影还模糊:“在想怎么杀了李仲民。”
“你不是想出主意了吗?”
商陆抽身,盘腿坐在他脚边。
他揉了揉眼睛,撑出个三眼皮,昏昏欲睡地说:“你放心吧,他炼的毒差点都要了你的命,肯定也能搞定他。管他是人还是妖,喂一罐子,小鬼都得翘辫子。”
“没这么简单。”
李仲民炼出这种毒不可能没有防备,去岭山取毒,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说不定燕山主有办法呢,她可是另一个你。”商陆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困倦地说:“李仲民搞出这么多事,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他,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你还担心什么?”
白榆按着琨瑜,隔着玉都能感受到他混乱无序的心跳。
“我就是......突然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
月亮出没在云影间,潮湿的风刮过树梢,夜晚的岭山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燕舒从山顶破开的洞口跳进去。
惑心翕张着猩红色的翅膀,密密麻麻罗列在岩壁上,像泛着红光的星辰。
燕舒抽出骨刃,贴紧墙壁,视线一寸寸掠过幽暗的洞穴。
怀梦和郑有酋已经不在原地,闹出这么大动静,李仲民一定来这里查看过。
她脚步轻快地跑到黑池边上,划破指尖,将血滴在琨瑜上。
莹白的玉在黑暗中闪过一抹亮光。
燕舒闭上双眼,左手触摸着粘腻的砖石,发动回溯。
耳边风声有一瞬间静止,眼珠滚动半圈,燕舒还没睁开眼睛,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环抱住她。
她猛地睁开眼,挣脱怀抱,向后一跃,脚跟抵在黑池边缘。
“小心!”
李春燕拉住她手臂,稳住她后,又触电似的收回手。
燕舒站稳脚,将骨刃横在胸前,目光诧异地落在面前生动的眉眼上。
她和她真的很有缘。
她在洪水里救了她,而她也反过来救起恐雨的她。
燕舒视线落在那蹙新月似的弯眉上,她的眼睛在周遭的黑暗里亮的吓人,盈着一层透亮的水光,又带着迫不及待的喜悦。
这个熟悉的女人......是她母亲。
不用白榆证明,她们一见面,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她在眷恋刚才短暂的拥抱。
但燕舒也很快反应过来,她攥紧骨刃,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眼前的人不是她的母亲,只是李仲民利用骨妖复活的枯骨罢了。
李春燕的视线从她手中的骨刃移到她脸上,触到她眼中的戒备,心里狠狠一颤。
“小舒......是我啊,阿娘,你不记得阿娘了吗?”
她伸手触摸她的脸,却被燕舒闪身避开。
李春燕的手僵在半空中,燕舒冷冷地说:“骨妖,不用再装了,披着别人的皮囊,你都忘了自己是谁吧?”
她沿着黑池边缘后退一步,她确信已经发动回溯,除非遇见同一时刻的自己,否则回溯不会被打断。
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明回溯失效了。
她想起在王昭记忆中看到的那张模糊的脸,居然连回溯他的记忆都做不到!
李仲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李春燕怔忡地放下手,颤抖道:“我在她的枯骨上活过来,我不就是她吗?”
燕舒不为所动,警惕地看着她。
她虽然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也清楚,她的母亲是个人类,绝不是什么骨妖。
头顶的风声更大了,摇摇欲坠的缺口坠落几个石块,砸在地上。
一个石块坠进黑池里,溅起粘腻的黑色液体。
李春燕瞳孔一缩,抓着燕舒的手臂躲开:“小舒!”
燕舒一愣,下意识错开骨刃,撞进一片馨香的怀抱里。
李春燕抱着她的头,背对黑池,溅起的液体灼伤背部,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她却什么也顾不上,紧紧搂着她。
“你......”
“小舒,我真的很想你。”
她唇边漾起一抹浅淡的叹息。
燕舒僵硬着身躯,她的语气和动作,仿佛这一刻,她就是李春燕。
是她的......母亲。
燕舒的头抵在她肩上,她垂下眼,将骨刃抵在她腰间,沉声问:“是李仲民派你来这的?”
提到这个名字,李春燕眼中漾起一抹痛苦,片刻后又恢复清醒,她松开燕舒,隔着一臂的距离,仔细描摹她的眉眼。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你快离开这里,逃得远一些,别让他找到你。李仲民......活不久了。”
燕舒眸光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春燕转头看向烧尽的废墟,远处只剩下几只罐子:“他这些年操纵方相氏猎妖,就是为了吸取尸体上的妖气,延长寿命。”
燕舒惊愕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用妖气续命?”
李春燕攥紧指尖,骨缝里蔓延着森森冷意,她咬着牙说:“非人非妖,所以他想抓住你,变成真正的妖,再也不用以尸为生......”
李仲民想成妖!
燕舒强忍住心头的惊骇,那他为什么还要让人类发现妖的存在。
他不止想挑起人和妖之间的矛盾。
他......
李春燕痛呼一声,打断她的思绪。
溅落背上的液体深入骨髓,蔓延在她每一根骨头缝里,她强忍着疼痛,不想让燕舒看出异样,但还是忍不住疼的弯下腰。
燕舒收起骨刃,蹲下身扶住她:“毒溅到你身上了?”
李春燕支撑不住地倒在她身上,虚弱地摇摇头。
李仲民挖空了岭山,用山神之力养妖、制毒。
她是被他塑造的骨妖。
但她现在身体里这副骨骼,是李春燕的。
她从这副枯骨上醒来,也承继了她的情感。
所以她到底是谁?
恐怕没人能说清。
李春燕抽着气,从袖口抽出一只生锈的发钗,塞在她手心里:“你快走。”
燕舒抓紧发钗,探头看向她后背,几滴液体透过衣服,腐蚀出碗口大的伤口。
她扳过李春燕的脸,焦急道:“你伤的太严重了,这毒怎么处理!”
李春燕无力地推开她,低喝道:“你快走!我自己会处理,如果让他抓住你,一切就无力回天了!”
燕舒跌坐在地上,看着她痛苦地揪紧领口,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些片段。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谁这么痛苦地倒在她面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