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大多低调朴素，活了成千上万年，再也没有什么能在他们生命里掀起风浪。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荆紫山的熏池山神，出了名的热衷人类科技和社交，日常除了网购就是组局开派对。
每年七月七，请柬都像雪片似的飞往各地，有名有姓的妖怪都会收到请柬。
但今年......
燕舒翻遍了每一个邮箱账号，差点把整座山都掀起来：“不对啊，她今年怎么没给我发请柬？”
洛水抱着伞，憋着火挤在两个人中间：“我说......你去荆紫山为什么拽着我！”
火车喷着气，哐珰哐珰穿梭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列车员推着零食车吆喝叫卖，过道像退潮的海浪一排排收起脚。零食车一过去，腿脚又肆无忌惮横在过道上。
洛水提着裙子，一路上强忍着逼仄吵闹的环境，最后还是忍不住冲她发火。
燕舒从包里抬起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找不到路，再说荆紫山是你家，你带路最方便。”
燕舒，一个目的地超过五百米就会自动迷失方向的破烂导航。
以往她出门接单都是叫叶子或者元宝送她过去，但叶子出门送信，元宝还饿着肚子，整座山上只有洛水一个靠谱的活物。
“那你为什么坐火车！”
燕舒冲她打开空空如也的钱包：“当然是因为它便宜。”
洛水攥紧伞，伞骨呜咽两声，差点直接断气。
她出门从来都是自己划着船就去了。只有燕舒，没钱还舍不得四条腿跑。
洛水额角狠狠跳了跳，冲旁边的人怒吼：“别挤了！压着我裙子了！”
中年男子瘫靠在椅背上嗑瓜子，刚想发火，转头就对上洛水黑洞洞的眼睛。
他咽了咽口水，默不作声往边上挪了挪屁股。
燕舒连忙把洛水往自己怀里拽了拽，抱歉地冲男人笑笑。
“忍忍吧大小姐，马上就到了。”
“马上？你知道荆紫山离你家有多远吗！”
事实证明，对于燕舒这种路痴来说，对距离确实没有概念。
火车披星戴月跑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地方。
洛水满眼哀怨地揉了揉快散架的腰：“早知道坐火车就该让你买卧铺，三十个小时硬座，什么铁屁股都得坐烂。”
“放心吧，熏池人脉广，等问完我再让她给我介绍点活。”燕舒点开导航，顺着箭头转了一圈，嘴上敷衍地安抚她，“等有钱了你想坐火箭我都不拦着。”
“什么人脉，她那都是狐朋狗友。”
提起熏池她就没什么好脾气，她俩是典型八字犯冲，隔十里地都能吵起来。
要不是燕舒拽着她来，她才不可能回来见这个臭屁花孔雀。
“还生气呢？你都十几年没回荆紫山了吧？”
燕舒跟着箭头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方向，洛水实在看不下去，扯着她转身：“在那。”
箭头和洛水手指的方向重合，燕舒恍然大悟：“真的诶，你看还好带你了吧，人类的导航真的很难用。”
洛水懒得搭理这个白痴，她撑伞遮住头顶毒辣的太阳，对着荆紫山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单纯看她不爽，年年把山里弄得乌烟瘴气，深更半夜还不让人睡觉。”
她想起之前住在荆紫山的日子就糟心，每天一睁眼就看见她穿个紫麻袋满山搅和，一个八卦从天黑说到天亮，满山都是她扯个破锣嗓子的死动静。
燕舒竖起耳朵听她絮叨熏池的糗事，低头在通讯路最下面翻到熏她的号码。
她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筒传来熏池最爱的重金属音乐。
她还没听清熏池这次又换了哪首歌，电话就被接通了。
“喂？熏池。”
电话那头是一阵寂静，丝毫没有彻夜狂欢的氛围。
“喂？”
依旧没人应答。
听筒突然传来猎猎风声，似乎是狂风席卷着枯枝从旷野上掠过。呼呼作响的风声将燕舒和电话那头割裂成两个世界。
但此时正值盛夏，风过林梢应该是山呼海啸般密实的飒飒声，不应该这么空旷。
燕舒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熏池是有点破事儿都要传八百里地的性子，不可能接了电话还这么安静。
她撂下电话，扯着洛水往山上跑。
洛水手忙脚乱地稳住伞：“出什么事了？”
“她没说话，山我怀疑山上出事了。”
洛水脚步一顿，拽着她停下：“你知道她住哪吗？”
“我......”
燕舒一愣，她连荆紫山大门冲哪开都不知道。
洛水对这个路痴没什么话好说，她抬起手，指向山脉最深处。
林荫中弥漫着焦躁不安的味道，整座森林寂静的可怕，蝉鸣在转身的那一刻消失殆尽，连脚步声也被树荫吞噬。
炽热的阳光穿透枝桠，树丛来不及发出半点呻吟就被灼烧的干枯、蜷缩。
枯死的藤蔓缠绕着树干，苍白的褐色与墨绿纠缠，萧瑟与颓败充斥着寂静的森林。
焦灼的阳光燃尽森林最后一点生机，越往深处走，就越像进入了一片荒芜的旷野。
洛水双手擎着伞走在前面，不安道：“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会是方相氏来过了吧？”
燕舒抿抿唇，没接话。
一路走来，不仅看不到一点妖怪的踪迹，甚至也看不到其他生命迹象，寂静的像一座荒山。
右转再次进入一片枯树林，面前又出现很多折断的树干。
洛水举着伞劈开枯枝，硬生生开出一条路，刚要往前走，脑袋却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什么东西？这么硬。”洛水揉了揉额头，用伞敲敲面前透明的屏障，“是封印？谁在这下封印连个标语都不贴！”
洛水使劲用伞敲了两下，最讨厌这些没素质的妖怪了。
燕舒沿着边缘向前走了几步，封印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牢牢挡住前方去路：“这么大的规模，应该只有熏池能做到。”
洛水一愣，她心底从不觉得熏池会出什么事。毕竟是一山之主，就算平时再不着调关键时候也不掉链子。
一定是特别危及的时刻，才会让她落下这么大的封印。
想到这儿，她不禁也有些着急：“她在里面？”
“还不确定。你躲起来，我试试解开。”
洛水担心地问：“你小心点。”
毕竟是熏池下的封印，燕舒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她划破手掌，将血抹在玉上。
她的妖力不能直接作用在物体上，只有通过手腕的玉做媒介才能施展。
血一抹在上面，暖玉立即如饥似渴地饮着血，继而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未知力量搅动了寂静的山林，枯叶簌簌作响，争先恐后地脱离枝头。沉寂已久的封印也漾起层层波动，燕舒掌心聚起妖力，大喝：“荆紫众生，以吾之名，唤皇天之力，祈临封印，破！”
狂风席卷森林，枯木在风暴中坚韧地摇曳。
汇聚山神之力的封印被她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忤逆山神的举动触怒了荆紫山。
地动突然来袭，燕舒没有防备，和断木一起被抛到半空。
洛水紧紧抱着木桩，大喊道：“小心！”
空中没有着力点，燕舒猝不及防被抛起的断木狠狠击在胸腔上，她咽下满嘴腥气，混乱中对上洛水担忧的视线。
席卷的妖力突然收缩，不受控的向封印中心坍缩。
飘在空中的物体砰然坠地。
洛水躲闪落下的断木，身体里的妖力却不断流失，她连忙提醒：“燕舒！它在吸取妖力！”
没时间犹豫，燕舒目光划过一抹厉色，从腿根抽出骨刃，向着封印破损的缺口狠狠刺去。
洛水手腕一翻，油纸伞立刻变成一柄长剑。她借着封印的吸引腾空而起，同样劈向缺口。
“想要老娘的妖力？给你！都给你！”
长剑加持着洛水的怒火，寒气森森。
直到燕舒四肢被震的失去知觉，封印终于被她们汇聚的最后一点妖力刺破，隆隆作响的山呼袭来，强大的妖力刹那间扫荡过整片森林。
洛水吃力地撑着剑，头皮发麻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巨大球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大的，目测直径十几米的蓝色球体凭空出现在那里，压折了一片草木。
问出口的一瞬间，洛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妖怪对同类的感知格外敏感，面前这个蓝色球体，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洛水也能感受到它传来的威压。
燕舒余光瞥见倒在树下的紫色人影，球体前面，一席紫衣的熏池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杆银枪，生死未知。
她连忙向熏池跑去：“洛水，撑伞！”
斗了这么多年嘴，洛水从没见过熏池这么虚弱的样子。紫色罩衫混着枯草胡乱堆在身下，胸前的血渍早已凝成深褐色。
洛水心头狠狠一震，她不敢耽搁，立刻收剑撑伞。
伞面隔绝了灼热的日光，阴影一落下来，就像阻断了什么力量，熏池猛地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睛。
燕舒轻轻唤她：“熏池？”
熏池狼狈地喘了口气，模糊的视线终于亮了起来，她闷哼一声：“你们来了......”
见她没事，燕舒终于松了口气：“再不来就只能赶上给你收尸了。”
她的视线落在银枪上，枪身泛着冷冽的银光，透着冰雪的寒气，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是白榆的枪。
洛水和熏池都没注意到她复杂的情绪，她紧绷着唇角，抬手握住银枪，掌心燃起狐火，顷刻间消解掉这杆枪。
“堂堂山神，怎么被人搞成这样？”洛水纵然担心也不忘挖苦她，“谁干的？”
熏池苦笑：“是方相氏。”
话音一落，洛水和燕舒都有些沉默。
洛水没想到方相氏这么大胆，光天化日就敢弑神。虽然熏池没死透，但也狠狠打了荆紫山的脸。
而燕舒沉默是因为——她预感是白榆伤了熏池。
但怎么会这么巧！
燕舒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岔开话题问：“那也是方相氏做的？”
燕舒身上没有妖气，她也感受不到其他妖的气息，在她的视角里，那就是个落在地上的水球。
熏池苦笑着摇摇头：“他是妖怪。”
既然是妖怪，那就和方相氏无关。
妖怪天生地养，就算方相氏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山上凭空捏造一个妖怪出来。
燕舒：“你做封印是为了挡住他？”
熏池目光微动，指尖攥紧了枯黄的杂草，遮掩道：“对，我发现他不断吸取山里灵气，但又没有别的方式阻止，只能先把他封印，减缓噬灵的速度。”
从刚才破解封印的势头看，熏池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但燕舒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妖怪，短短几天就能拥有超越山神的实力。
洛水随手捡了块石子扔向灵体，石子刚碰到就失重般停在半空，只在上面漾起一层蓝色波纹。洛水拍拍手，随口道：“不会是你这个山神做的太不像话，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派个新山神取缔你的位置吧？”
熏池挣扎着坐起来，一不小心又扯到伤口，疼的她叫唤两声，呲着牙说：“要不是我现在不能动，早把你这只水獭精丢出去了！”
洛水掏出手机把她狼狈的姿势拍了下来：“这几张拍的不错，明天就挂到论坛上拍卖，您人缘这么好，我肯定能大赚一笔。”
熏池气的差点咯血：“你，你个恋爱脑！”
“你嘴皮子这么多年还是没什么长进啊，恋爱脑听多了我也会累的。不过我现在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就不用你惦记了。”洛水点开自拍，把熏池涨红的脸和她框在一起，一连拍了好几张。
燕舒早就习惯她们掐架的阵仗，她站在圆球前面，思考着洛水刚才的猜测。
山神是铁饭碗，除非这座山被夷平了，否则不可能换新山神。
微风卷起地面的枯叶，燕舒手腕上的玉在袖口里不断闪烁，圆球似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温吞地涌起一层层涟漪。
燕舒扫过四周干枯的树木，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白榆，你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日头偏西，火烧云燃的正旺。
阴影逐渐漫上山腰，洛水一头扎进修图工程里，熏池半张脸匿在树荫下，看不清表情，声音有些飘忽：“燕舒，你有办法吗？”
燕舒背对着她，视线一直停留在圆球上：“你一个山神都没办法，我一个半吊子狐妖，能有什么主意？”
“但你连我设下的封印都解开了，咳咳——你也比的上半个山神了。”
闻言，燕舒转过身，漆黑的眼珠临摹过熏池脸上每一寸情绪：“所以，以你的实力，如果在他扩大影响前做出决定，这座山不会荒成这样，至少可以挽救三分之二的树。”
熏池心里一紧，连忙借着咳嗽低下头，躲过她的视线：“是我疏忽，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燕舒重新背过身，她没兴趣讨论山神失职的惩处制度，不过如果能解决这件事，肯定能狠狠捞熏池一笔。
她走到圆球下面，抬手轻轻覆在上面，手腕的玉突然再一次闪烁，燕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股强大的引力顿时席卷全身。
变故只发生在一刹那，燕舒整个人就被圆球吞了进去。
洛水刚一抬头就看见燕舒消失，她立刻提剑劈了上去：“混蛋！把燕舒给我吐出来！”
连劈了几剑，球体表面依然光滑如昔，连道划痕都没有留下。
熏池却暗自松了口气，她瞟了眼发了疯似的洛水，好心劝道：“别白费力气了，连我都奈何不了他。”
洛水回头瞪着熏池：“你也没说他连妖都吃！”
“他以前也没吃过，我哪知道？”
洛水提剑横在她脖子上：“她要是出事了，我非得把你这破山推平！”
熏池差点被凛冽的剑气逼得断气，她有气无力地说：“姑奶奶，燕舒要是出事，荆紫山荒的都不用你动手，吹口气就散了。”
“那我就找你算账！”
熏池都没力气骂这个笨水獭，荆紫山都没了，她这个山神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透过枝桠望着荆紫山上空浓重的云，留恋地闭上双眼。
希望不是最后一次看见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