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翻涌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老唐心里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座岛上的空气异常湿润，树林中的枯枝烂叶潮湿得犹如吸饱了水的海绵，根本不会发生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的态势。

可是，那几个身上着火的人不论如何翻滚，火焰始终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很快，他们不再挣扎，一个一个呆站在那里，身体弯曲成诡异的形状，像被人玩坏的木偶，没了电源，没了动力。

阿明惊慌不已：“唐哥，这……算杀人吗？”

“防卫……”老唐猛地刹住嘴，“正当防卫而已。”

空气里飘来一股温暖的木质香气，熏得人想掉眼泪。咔嚓——正在熊熊燃烧的人群里，不知道谁碎了一块，断下半截胳膊。老唐擦擦眼睛，扶着阿明走近几步查看。老唐伸脚踩灭了那截断臂，指挥阿明去拿。

阿明连忙摆手，表示不敢碰。

老唐只能忍着心里泛出的恶心，用两根手指夹起那截烧得漆黑的手臂。触手很硬，像一块木炭。他闻了闻，发觉这股木质香的确来自这些烧干了的人身上。

“不对劲……”他松开阿明坐在地上，空出手来一掰，这截手臂立刻断做两截。阿明捂着嘴巴干呕不止：“唐哥，你太……太不尊敬鬼神了吧……”

“不对啊，这里面没有骨头。”掰开，揉碎，只有一地漆黑的碎屑，这些燃烧殆尽的人……根本不是人。

阿明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拨云见雾的叫声：“我说呢，下大雨那天晚上见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大暴雨那天夜里，阿明跟贵叔夫妇躺在一个方位。半夜三更，他只觉得脑袋里似乎生出一只手正在帮他扭正歪斜的头骨，疼得自昏睡中惊醒。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浑身发出淡青色荧光的怪物从窗缝隙里飘进来，悄无声息地趴在云婶的身上，勾颈交缠，极为亲密。

“那东西……把云婶的脸撕开了一道皮，硬生生钻了进去。我差点被吓得尿裤子……”

“淡青色……荧光……我之前也见过一只趴在贵叔身上，难道……”他想到一个只会出现在志怪故事里的猜测，“这些怪物，取代了原本的贵叔云婶？”

阿明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那……现在的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这些东西假扮的？”

这些火人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一丝不动，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火花迸溅，落到潮湿得枯叶堆里很快熄灭无踪。

老唐坐在阿明身旁，泄气的皮球似的佝偻着脊背。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稀薄的体温顺着衣服传递着，体现彼此作为人类的象征。

老唐屈起膝盖，下巴搭在膝盖上，幽幽道：“你说，这些‘人’有没有体温？”

阿明顿了一顿，不满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也是怪物？”

“倒不是这个……只是好奇这些‘人’跟我们有什么区别……当然，烧了之后的区别已经知道了，但总不能抓住一个就烧一烧看看吧。”

“你的意思是……想回去把那些人一个一个区分出来？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们爱咋地咋地，对我们没影响啊。”

“阿明，你已经吃下长生果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你正在开花结果，说不准那个发着荧光的怪物已经过来找你了，你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要丢下我不管了？”阿明脑子一热，古怪的疼痛刺激着大脑，使他气血翻涌，脑子里的某根筋脉一跳一跳地发烫。

老唐笑着摇摇头，轻轻拍了拍阿明的肩膀：“我倒是想……可惜，我心理素质太差，今天抛下你，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所以……走吧，等做完这件大事，不论结局怎么样，好歹我们尽力了。”

脑中巨疼，似乎有人正在呼唤。阿明甩甩脑袋，可这声音好似扎根了似的不停地回荡在脑子里，极其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怎么了？”老唐注意到他的异常，“脑袋又疼了？”

阿明伸手捶了捶太阳穴，脑子里的声音取代了身上其他位置的痛觉，他好像借由这股呼唤迅速治愈了方才所受的伤，捶一下，身上的疼痛感就减轻一分，脑中的筋肉纠结更甚，滋生出一股怪异的快感，刺激着阿明的神经。

“没事了，走吧。”

他顺手捡起老唐的背包，健步如飞，一点看不出受伤的模样。

老唐心底涌现出一股不祥的感觉，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只拳头，只怕挡不住阿明的一只手。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默默想着，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翻过一个高坡，来到一处山崖边，眺望不远处有一处凹地，山林荧光闪闪，当中有一棵树冠宽阔若巨伞的高树，周身枝条毫无阻拦地生长，衬托四周其他树木瘦小得好似细弱幼苗。磷粉飘飞，梭梭飒飒，树叶骚动，好似无数蝉鸣，在耳朵眼里一齐迸发。阿明痛苦地蹲下，捂着头痛苦地就地打滚。

老唐想伸手去拉，无奈双方力气差异太大，他只能趁乱夺下背包，一颗忐忑的心才稍微安定。过了半晌，阿明终于平息，他喘着粗气坐在草地上，额头脸上都是如扁豆大的汗珠。

见他不再痛苦，老唐走过去想安慰几句。这时飘来一股风，漫天云朵被吹得散开，月亮星星一齐冒出头，盯着他们看。

月光下的阿明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哀求道：“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捣毁他们的老巢，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吗？”

阿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面有人要我别过去，说去了就会死！”

“那我自己去！”老唐安慰地按住阿明的肩膀，“你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些东西害怕了，害怕我们的力量。哼，可见他们也怕死。谁说一定能长生不死来着，如果是真的神明，他们怕什么？”

阿明低头不语，他紧咬下唇，滴出鲜血也浑然不知。见老唐要走，他才懵然惊醒，喊道：“唐哥，我信你！我要亲眼看见他们死掉！”

确认方位后，他们加快脚步往坡下赶路。走着走着，耳边时不时响起怪异动静，像是树干撕裂的声音。一回头，世界寂静，毫无异常。老唐若有所思地转过头，脚下却被绊了一跤。他整个人摔了出去，双掌擦伤，血沫涌了出来，疼得直吸气。

阿明扯下衣服为他包扎，奇道：“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到那地方，该不会是鬼打墙吧？”

两条细小的藤条缓缓攀上老唐的小腿，被他及时发现一把扯断：“只怕不是鬼打墙，而是这位神明在挡路。阿明，接下来只能靠你的经验找路了，不然，我们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话音未毕，哗啦啦倒了好几棵大树，几人合抱不住的树干挡在他们前行的路上，分明是要拦截到底的意思。

阿明一脸苦涩，哀声不绝：“完了，神仙发怒了，我们完了……”

“怕什么？神仙发怒应该给我们降下天谴，一颗天雷炸死我们才对。这点水平可不是神仙的手笔，只怕……是邪祟！”

“呸呸呸……你亵渎神灵可别带上我！”

老唐使劲摇了摇阿明的身体，笑道：“神仙不会害人，起码，不会害好人！越是这样，我反而不怕了。你仔细听听，有没有什么声音？”

阿明侧着耳只听见一阵风吹树叶的动静。

“是它在害怕的声音！”

他笑着站起身，朝着阿明伸出手：“走吧，我们要去看看这位‘神明’的真面目了。”

阿明将信将疑，但面前这人的笑容似乎包含着某种诱惑，驱使他不自觉地相信，竟然在某些瞬间战胜了脑中那个声音。毕竟，脑子里的东西虚无缥缈，可是眼前发生的都是现实。

“当是舍命陪君子了！”阿明豁出命又或者说认命了，他决定暂且相信老唐。

就在他们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时，地面上的枯叶丛里爬来数不清的藤蔓，细的好似爬山虎的脚，粗的堪比成竹，密密麻麻好似铺天盖地的一张网，把他们掀翻在地，捆得严严实实。

老唐心生一计，掏出打火机去烧那些藤蔓。果然，那些东西一经火烧就往后退。无奈火焰太小，下一秒又涌上来。情急之下，老唐看着两只缠着布条的手掌，狠狠心，一把点燃。

滚烫的火焰烘烤着掌心的伤口，本能地想要去扑灭。老唐挥舞双手，挣脱藤蔓束缚。眼见阿明被拖着往一处大树上撞去，他连滚带爬一路高举着仍在燃烧的双手扑了上去，一把拉住阿明。趁机引火上身，点燃阿明腰间的衣服。

一截巨大的藤蔓被火烘到，慌得四处扫荡，打在树干上，啪啪作响，树皮掉了一地，就连树干都开裂不少。

老唐趁机按灭双手的火，顾不上查看伤势，忍着疼痛为阿明解开藤蔓捆绑。阿明趁机滚了几下，熄灭了身上的火。他们趁着那条藤蔓还在发疯，正要悄悄溜走时，阿明不小心踩到一块树皮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呆呆看向那条翻滚好似八爪鱼触手的藤蔓，伴随着阵阵尖叫，他们再次被捆缚手脚，拖向大树。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眼看着脑袋要开花，阿明猛地就地翻了个身，双脚朝向大树，趁着惯性一脚踹去。

咔嚓——树干先前已经裂开一道大口，此刻遭受重击更是不堪忍受，哗啦啦碎成片片。

老唐趁机倒油点火，烧得藤蔓缱绻收缩，遍地打滚，巨大的身体一把甩开，彻底松开对他们的控制。

他们凌空一飞，直直撞向那棵碎得不成型的大树。

哐哐哐——原来树干中空，有个大洞，他们直溜溜滚下去，留下一连串不间断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