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原来树干中空,有个大洞,他们直溜溜滚下去,留下一连串不间断的回声。
洞内四壁光滑,他们毫无阻力地滑了下去,滑滑梯一般,把接触面摩擦得火花带闪电,好似脱了一层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洞穴前端出现一道微光。老唐大叫一声提醒身后的阿明,自己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弹射出去。
身体轻飘飘的,在空气里悬浮一段距离后,开始下坠。这时老唐才看清自己正处在半空,身下距离大地还有十几米距离。他连呼救都做不到,身体已经惯性下落,耳膜鼓动不止,哗哗作响。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下方有一圈颜色古怪的水流,大概有四五米宽,围绕着当中一块圆形沙地,缓缓流淌。
啪叽——他不出意料地栽进水里,刚想扑腾几下,可是四肢沉重好似灌了水泥,好不容易攀着什么东西浮上水面,刚想张嘴呼救,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再次沉入水底。
他强行睁开眼睛,双手双足不断推水,保持平衡,水里亮晶晶的,看上去空无一物。可身体时不时撞见什么东西,这实实在在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不可大意。果然,他伸手朝前探了探,触手柔软。抓来一看,是一根手臂一样的东西。
他张嘴想要大叫,可呛进去一大口水,他忙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水里。
又飘来一截小腿,慢慢地,由远及近,他看见了整体,像是人形,可浑身没有皮肤,只有肌肉纠结的青白色□□,仿佛春天里被扒了皮的柳树枝。
猛然间,胳膊一紧,像是被人抓住。老唐刚要挣扎,却看清那人的脸——是阿明。他抓着这根稻草,成功上岸。
“咳咳——”他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来一大口水,晶晶亮亮,看上去如同某种粘液,十分粘稠。
身上也沾满了这种东西,闻上去倒没什么气味,只是触感令人恶心。他们简单地擦了把脸,坐在沙地边缘,呆呆看着水里或起或伏的人形躯干。
“这些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阿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回头,霎时间像是被人抽去了灵魂。
老唐擦去嘴角地涎水,顺着阿明的姿势往后看,顿时瞳孔收缩,满脸震惊。
只见一棵拔地而起看不清尽头的巨树躯干上一片叶子也无,伸出无数如同小儿手臂颜色的枝干,每一段枝条的末端都垂着或大或小的肉瘤,发出淡青色荧光。也正是这些肉球产生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洞穴,使其如同白昼一般。
洞内无风,影影绰绰似有旗帜翻动。仔细看去,原来洞穴四周墙壁上竟然有数不清的孔洞,许多洞口都插着一截木棍,棍子上搭着一件衣服正轻轻摆动。
“这些东西……该不会是……”阿明止不住心底的恐惧,麻木地看向老唐,“我们……该怎么办?”
“带刀了吗?”
阿明只带了一把匕首,贴身藏在大腿内侧。
抽出来,老唐身姿矫健地爬上巨树,踏着那一根根比自己腰还粗的枝丫,来到一颗巨大的肉球旁边。
他小心地攀着枝条,犹如猴子一般吊着四肢缓缓靠近。
扑通——扑通——离得近了,他仿佛感受到这东西的心跳。
以前无聊时见过泰国人爬树摘榴莲,小刀一划,榴莲柄一断,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法,摘果的人已经收刀并顺势抓住榴莲,往下一扔,底下已有人接应。
哐即——肉球落地,碎成烂泥。
阿明打着胆子拨开那层碎肉一样的渣滓,扒开里面粉色透明的薄膜,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晓晓!”他朝着老唐喊。
又斩下一颗肉球,是一张不认识的脸——不断有肉瘤落地,有些阿明认识,大部分都不认识。最后,他扒开一颗手掌大小的小肉瘤,心想着这里面总没有人了吧——最里面包着一枚好似玛瑙一样的圆形石子,表面温润,华彩流转,十分漂亮。
老唐嘴里咬着匕首,轻轻跳下巨树。看着满地狼藉,他眼中没有丝毫的波动。打开背包,掏出一大瓶菜籽油均匀洒下,等会烧起来一定喷香。
脑子里莫名出现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走到晓晓身旁蹲下,他察觉到这孩子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平稳。
同时,其他那些身形完好的人也是一样的情况。
阿明问:“他们……会不会跟我们一样是人啊?”
“人是人他妈生的,不是这狗屁树神结的果。”说完,继续撒菜籽油。
终于,他从村子里搜罗来的食用油已经见底,再也倒不出来一滴。他摸了摸口袋,发现不见了打火机的踪迹。
“阿明,打火机在你那吗?”要是丢在水里就完蛋了,老唐暗自思忖。幸好,阿明说他那里有火柴。
一转头,嘴巴已被人封住,血腥味夹杂着一颗圆润的东西流进嗓子眼,令人作呕。老唐猛地推开面前这人,伸手往嗓子眼里挖,可除了酸水再无其他东西出来。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咳了几声,看向阿明,眼睛里全是疑惑。
“种子,这棵树的种子,这下子,我就没事了。”他掌心鲜血直流,一滴一滴落到水里。河水翻腾,仿佛藏着一群嗅到气味的鲨鱼。
“老唐,你不能烧树,树死了,我们都活不了。”
“跟他们一样,那还叫活着吗?他们根本不是人!”
“那我宁愿选择像怪物一样长命百岁,也不想白白葬送在这里。”阿明笑容越发狂乱,“我受够了,受够了没钱,受够了肚子饿,受够了遭人白眼……其实吃下这东西也没什么坏处,我终于可以跟我爸活在一个世界了。”
不对!哪里不对劲!老唐眼睛梭巡,终于发现不远处的尸堆里隐约藏着一个人穿着熟悉的衣服,在这一众赤身**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时,一声叹息自脚下响起,接着是第二声,餍足喟叹,仿佛人生再无遗憾。一个光溜溜的人形怪物自水中站起,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浑身**,肉色青白,肌肉线条纵横,完美得像画里的人物,只可惜脸都长得一样,只有五官,没有形状。
“这次的疗养还不够时间啊……”一个人抱怨着,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有人打扰?”
“作死!”
他们走向河对岸,身形矫健地爬上墙壁,取下晾晒在洞穴口的衣物——其实并不是衣服,而是外皮。他们自头颅处伸进双脚,一点一点往上拨弄,废了老大的劲才穿上这层人皮,露出了神态各异的人类相貌。
老唐看得心惊,见身旁的阿明也看得入迷,于是弯腰后退,一个滚身已经来到那堆□□旁。翻出那个熟悉的人影,果然是真正的阿明。他已经陷入昏迷,心跳很弱,生死不知。
掏出火柴,只可惜已经湿透,不能用了。他再三摸索,自他内衣口袋里翻出一包套着塑胶袋的打火机以及两根手指长的蜡烛。
正要打火时,忽然伸来一只细弱的手抓住老唐的手腕,只见那人悠然睁眼,竟然是晓晓。
“哥哥,不能点火。”晓晓一双大眼雾蒙蒙的,黑亮的想两枚黑曜石,“你想看着我死吗?”
身上的薄膜好似粉色纱裙,衬得晓晓如若出生的婴儿,无辜又可怜。
老唐苦笑道:“如果真的可以让你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似乎有人在笑,低低窃笑,计谋得逞一般。老唐转头看向阿明,他姿势不变地看着河对岸。那群穿好皮的人已经涉水而来,气势汹汹。
晓晓说:“跟我们一起不好吗?不用担心生病,不用担心疼痛,看病好疼的,我宁愿死掉……可是我死了,姐姐又很难过,我只能撑着……真的好疼啊……”
晓晓哭了,眼珠子又大又白,一滴一滴落在身体下那堆碎肉旁,亮晶晶的,像打碎了温度计流出来的水银珠子。
“晓晓,你怕死吗?”老唐问,盯着她的眼睛。
大而迷茫的黑眼珠子里,沉稳如同漆黑的天空。
“我不会死了,永远都不会,你……也一样。”她伸出手来,想摸摸老唐的手。
跨擦——打火机响了。
女孩猛地一缩,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还差不多,有点像人了。”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狂叫,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可又看不见有人在说话。老唐抬起头,注意到了那棵树。
肉色的树干微微颤抖,还坠着不少肉瘤。
“原来,是你啊……”老唐点亮了一根蜡烛,扔向远处,刹那间,火舌翻滚,蔓延而来。
地上的肉块绕着树根层层叠叠好似躺在烧烤架上的五花肉,被火一烧,混着菜籽油发出扑鼻异香。
那些怪人面目狰狞,扑腾着没走几步,纷纷就地立住,姿势各异。他们原本饱满的脸颊瞬间消瘦,原本健美的身材仿佛被抽走了脂肪一般干巴巴,只有外表一层皮被火一烘,轻轻摆动,萎缩,黏在这具干尸上。
远处,另一个阿明仿佛才回过神一般,朝着老唐,诡异一笑。他就地半跪着,伸手自沙堆里掏出一根暗褐色的根须,塞进嘴里。
下一瞬间,阿明面带笑意地化为一具干尸,依旧站在那里,任凭火焰燃烧,再也不动弹。
整个洞穴里所有的怪人全被吸干了养分,成为大树的养料,成为神明的祭祀品。就连那圈围绕着巨树的诡异水流也变了颜色,摸上去不再粘稠,仿佛只是寻常河水。老唐不敢继续停留,赶紧抱着昏迷的阿明潜入水底,一路游到对岸。
这回,他不再有溺水的感觉。幸好,这些洞穴有高有低,他背着阿明选了一处低矮的洞口,正要钻进去时,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正在燃烧的神明。
火红的人间之火逐渐转为青白颜色,像一团神光,微微笼罩在巨树周身。
老唐叹了一声,转头毫不犹豫地钻进洞穴里,带着阿明一路往上。半道上大地震动,无数湿土扑面而来。老唐迎着满脸灰土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晚了一秒钟就会被活埋于此。然而人力有限,很快,他只觉得手脚沉重,背着阿明不断下落。
哗啦——七窍寒凉,如坠冰窖。
他看见数不清的植物根须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捆着他的手脚变成一个大字型,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缓缓走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嘲讽道:“你逃不掉的!”
“啊——”自睡梦中醒来,老唐已经身处一片纯白的环境,旁边有白衣白帽的护士忙来忙去,见他醒了,立刻嘘寒问暖,又去找医生过来检查。
“就是呛了点水,肺部有点感染……没大问题。”医生年纪很轻,态度很笃定。
“跟我一起的还有个人呢?”
“还有一个?”他们满脸疑惑,“溺水的只有你啊!”
“对了,还有一个背包,你的证件都在里面。”
老唐翻了翻,发现一个小袋子很眼生,打开一看,是许攸元的东西。
手机泡水,用不了,他赶紧找隔壁床病友借了手机打电话报警。
可是,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老唐掉进水里做的噩梦。
“哪有什么赤福岛啊,我们这里只有一座赤桐岛,岛上都是梧桐树,鸟语花香的,也没听到起火的通知啊。”
修养一周后出院,老唐感觉记忆似乎少了一块,又好像多了一块。他启程回家,奔波许久,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打开店铺,全是灰尘。顾不上清扫,他直接上楼来到卧室,抖了抖被子上的灰,一头栽倒,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咚咚咚——有敲门声传来。他迷迷糊糊去开门,没等他睁眼看那人是谁,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入耳朵。
“老唐,你可真不仗义,竟然抛下我自己跑了……我来拿我的证件。”
是许攸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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