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姐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兄友弟恭,互敬互爱?可我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父亲的姬妾孩子很多,在我出生时,如今的鲁王姜融与楚王姜琰早已经会骑马了。他们虽非一母同胞,但自小一起长大,甚至比我与姜旻还要亲近。
姜融姜琰的母亲们虽为无名舞姬,但他们仍旧十分受父亲的喜爱,姜融曾一度是父亲最中意的继位人选,直至姜旻的出生。
母亲的到来,让这两个兄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他们忽然意识到,即便他们再优秀再耀眼,终究是比不过祖宗家法的“嫡长子”继位。
他们不是,只有从我母亲——刘既嘉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才有这个资格。
母亲二十六岁才生下我,而我是个女孩儿。
姜融姜琰好似得到了某种允准和宽恕——妹妹,一种无法争权夺位甚至能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女人。即便我为楚王后所生,他们仍旧觉得我低他们一等。儿时的我无有玩伴,总喜欢跟在他们身后,喊着哥哥哥哥,带我骑马吧。
彼时,姜融十四,姜琰十二,而我只有七岁,身量不足马高。姜融坐在马上,犹如山一般巍峨宽广,他俯视着我,面上神情冷漠轻蔑,一挥鞭,扬起的劲风擦过我的脸,重重地甩在马尾。
马蹄溅起尘土与草籽,迷了我的眼睛,我只听见他大声喊着:“黄毛丫头,还想跟我骑马?当心我的马蹄踩碎你的头!”
这么些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也一直记着当时的我哭着找到母亲,告诉她哥哥不喜欢我,不带我骑马。母亲却十分平静,牵着我的手来到楚国最大的马场,我站在高台上,看着远处奔腾呼啸的马儿,震动颤抖的大地,心中好似有一团气,将我的胸腔涨满,蓬勃无限。
“你想要哪一匹?”母亲问我。
“我想要大哥哥那样的。”
母亲笑了:“姜融的马是从宫廷中的马厩牵出来的,而这儿的马是大齐百名相马师一匹一匹挑出来的。你大哥哥那样的没有,但是比他好的有的是。”
我指着马群最前头一匹,毛发黝黑发亮,四肢健硕,遥遥领先:“我要那匹!我要跑得最快的,最好的!”
母亲应允了我,她抱着我,指着那些马群、那些马奴:“你看,这些都是你父亲的,也是母亲的,更是你的。你不必艳羡他人手中之物,因为你所拥有的比他们多得多,别人不给你,不教你,有的你就自己拿,没有的你就自己挣,不会的就自己学。不假于人,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何况你天生就拥有比他们更多更好的东西,明白吗?”
是我父母的,便是我的,别人不给我的,我就自己拿、自己挣、自己抢,总有一天会到我手里,而在我手里的也永远比他们要更多更好。
对姜融姜琰是如此,对姜旻……也是如此。
我从未见过姜旻用这种眼神看我——害怕的、憎恶的、震惊的、惶恐的,他必定是想不到自己的胞姐竟会联合他最最憎恨的人来逼宫,而那个人本应该也是她最憎恨的人。
“姜毓卿,你是不是疯了?!”黑夜阴沉,温室殿的烛台扫落一地,唯有几案上的几盏仍有微弱的光照着姜旻惊恐的侧脸。他面色苍白,眼中泪水横流,牙齿紧咬在一起却仍旧打颤:“你……你竟然勾结裴开项……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里面装的都是牛粪吗!姜毓卿!”
我不忍看他这副模样,这孩子长得还没有我高,明明只有十一岁。寻常人家孩子的十一岁,是田间阡陌抓蝉斗蛐的年纪,可他却在自己的寝殿里被我们吓哭了,还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质问我们。
我瞥开眼:“没有什么勾结不勾结,陛下身边奸佞环伺,我们只是清君侧罢了。”
“清君侧?”姜旻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抖着手指着我身后的人,“真正该清的人是谁你不知道吗姜毓卿?是谁害死了我们的父母!是谁害死了我们的伯父!是谁让我们沦落成他的傀儡!你不知道吗!”
我感受到裴开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没有回头,镇定地看着姜旻:“伯父乃病逝,父亲也是积郁成疾,母亲……母亲难产而亡,临终托付裴相好好辅佐你,照顾我们。裴相是……肱骨忠臣。”
我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的语气念出这四个字的,“臣”字脱口,我浑身好似被冲去了力气,只一副身躯空空荡荡地悬着。
“李思冲假借先帝近臣之名,哄骗陛下听信其谗言,离间君臣之谊,致使超纲不振,罄竹难书,实数可恶。本宫将其斩杀,实为陛下、为朝廷除一大害!还请陛下明辨是非,切莫再被奸佞之言欺骗左右。”
“你……你……”姜旻口不成言,“你疯了,姜毓卿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和裴开项联合,你有什么好处!还有你宋君若!”他目眦尽裂,“你那么厌恶裴开项,他还打过你,你难道忘了吗!你忘了吗!你还帮姜毓卿和他来害我!”
宋君若执剑立在一旁,面露不耐,却也没有说话。
姜旻见状,面露嘲讽与凄楚:“呵,我知道了,在你心里,只要是姜毓卿说的话你就听,你就是姜毓卿从小养到大的一条狗罢了。”
“姜旻。”他不应该这样说宋君若,我缓步上前,低头看着这个与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曾拉过他稚嫩的手,把他抱在怀里亲他的脸,告诉他,姐姐会一直保护他。
我确实是在保护他,以我自己的方式——他若是再忤逆固执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没命,不是被五王杀死,就是被裴开项当做永远的傀儡。
但如今看来姜旻并不如此认为,他浑身发着抖,眼睛却没有一刻离开过我。他死死地盯着我:“你要杀了我吗?要杀了你的……亲弟弟吗?”
我抚上他冰凉的脸颊,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姐姐怎么可能杀你?你什么事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李思冲,他利用你,欺骗你。你年纪小,身体也不好,分辨不出来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不会怪你。姐姐和裴相,会帮你处理好一切,直至你长大。”
“处理好……一切?”他愕然。
宋君若递上拟好的圣旨,我展开放在他面前:“这是出兵调用军队和粮草的诏书,需要你盖下玉玺。”
姜旻的眼睛落到圣旨上,一掌拍开:“卿主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他的盛怒让我无奈。我拾起圣旨,掸了掸,重新放到他面前:“就是你想的意思。以后政务,我和裴相都会帮你处理,你就在后宫里安心养病吧。”
“我不会盖的!你们休想!来人……来人!”姜旻几近癫狂地嘶吼着,期盼能从温室殿外喊来救兵。
“阿旻,你听姐姐的。”
“我不!姜毓卿你疯了,你简直就是疯了,你就是疯女人!还想要‘政务自出卿主’,你想得美!父亲母亲若还在世,也定然会狠狠地责罚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内殿端出玉玺,在地上给圣旨盖上了章。
姜旻尖叫着要跑过来,被宋君若一招制服按回座位。
我收好玉玺与圣旨,瞥了眼宋君若,便与裴开项一齐往外走。
“姐姐!”姜旻在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心魂俱荡,五脏六腑好似搅在了一起,裴开项侧目,我掩眸淡笑,朗声道:“还望陛下悉心养病,早日康复,早日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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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离前朝太近,恐打扰陛下修养,还是让陛下搬去麟趾殿吧。那儿离上林苑不过一桥之距,于陛下的癔症有益,殿下以为如何呢?”
广明殿的窗门紧闭着,阳光从缝隙中挤进来,照出一线光芒,我望着几案上的玉玺,点点头:“裴相说的是。”
“殿下可要搬去温室殿?”
我笑了笑:“眼瞅着盛夏即至,温室殿早已住不得人,若非阿旻病着常觉得冷,他早该搬去清凉殿了。清凉殿那地方离宣政殿远,广明殿又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就不搬了吧。”
裴开项审视着我,眉心的褶子凑在一起,目光锐利:“殿下此后为卿主,所言所行都需思索再三,切不可莽撞,一意孤行,要知道整个大齐百姓朝臣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殿下一身。”
“我知晓,届时还请裴相多多提点、指正。”
“还有一事,想必我不用再提醒殿下了。殿下答应过什么,记得要做到。”
我颔首:“陈家娘子与令郎……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会亲自下旨赐婚,成全……良配。”
送走裴开项后,宋君若一个箭步冲上来,双手箍着我的肩膀,难以置信:“姐姐你……你要亲自下旨赐婚?”
“……裴仲琊自小不曾忤逆裴开项,唯独成亲一事屡屡犯错。只有我……只有我,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认命。”
宋君若欲言又止,垂下双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他又抬起头:“如果姐姐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去做吧。难过只是暂时的,只有斩断过去一切,才能重新开始,毫不回头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我抚摸着冰凉的玉玺,龙鳞在我的手指上留下一道道褶子,像被割伤的裂口,“只有斩断过去一切,才能真正的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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