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长安,来到未央宫。
母亲告诉我,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
未央宫好大啊,曾经我以为楚王宫就是天下最大最美丽的宫殿,直到我在未央宫迷了路,走了一天都绕不回原点。
父亲被裴开项拥立为新皇,将原来楚王宫的后妃王孙接到未央宫。我坐在四骈马车中,听着车铃颠簸中清脆的声响昏昏欲睡。母亲抱着姜旻,我枕在她的膝上,问母亲什么时候到我的宫殿。
母亲笑着说:“我们才刚进未央宫呐,还要走好久。”
我以为母亲骗我,一骨碌爬起来掀起帘子往外看——巍峨宫阙坐落在长安城北面最高的山丘上,宫殿高台耸立、鳞次栉比、雕梁画栋、玉阶垒筑、金瓦朱甍。美玉镶嵌、金银交错,门楣上、屋檐下、窗棂里、回廊间目之所及皆绚丽夺目。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禽鸟成群,生意盎然。其间飞阁、辇道、虹桥无数,连接着未央宫上千座宫殿,云雾一起,如至仙境,真真是一座琼楼玉宇,神仙天宫。
父亲赐广明殿为我寝宫,雍丘为我汤沐邑,自此我便被世人称为雍丘公主,在这未央宫生长到今日。
未央、未央,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母亲说,帝拱紫薇,以控天下,这未央宫是帝王的象征,是权力的象征,谁成为了这座宫殿的主人,谁就是大齐的主人。
犹记九岁那年,我乘兴夜游,绕开所有侍女宦官,在月光星辉下畅游这座属于我父亲的宫殿,高扬的屋顶犹如起翼振翅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要飞出宫外。远处烛光点点,连点成线,掖庭令带着一群人高呼我的名字。
我玩心大起,拎着纱裙闪身躲进一座大殿。房梁悬在我的头顶,像触不可及的苍穹,几百根圆柱整齐排列,从大殿的头撑到大殿的尾,像女娲补天时所断鳌足。清冷明亮的月光自窗门的镂花中照射进来,萤火流星般洒在紫晶地面上,仿若星汉迢迢。我踏着浩渺星河,仰头看去——一把宽大庄严的龙椅正矗立在大殿正堂最上方。扶手的龙首在暗夜中迸发出耀目的金光。
我情不自禁,拾级而上,立于高台,回身望去。门扉掩映,却挡不住空空荡荡的大殿和层层叠叠的宫阙撞入我的眼帘,深夜的未央宫烛火明灭,好像是百姓人间的炊火灯台,他们或是秉烛读书,或是灯下缝补,或是生活做饭,或是围坐夜话。笑颜浸润在温暖的火光中,在我的眼前清晰又模糊。
我缓缓坐上龙椅,伸出手,学着父亲登基时的模样虚虚一抬:“平身——”
平身——
平身——
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自己演绎着。
“平身——”
群臣跪拜起身,珠帘轻颤,我一身玄衣坐于大殿之上,望着底下黑压压乌泱泱的大臣。彼时今日,我仍旧坐在同一个地方,说着同一句话。
不同的是,我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公主,这一切也不再是一场少女自我幻想的冒险游戏。
“陛下身体欠安,已移居麟趾殿修养,特命本宫与裴相协理主持朝政。诸位大臣有事便奏。”
堂下大臣面面相觑,都纷纷望向裴开项,看他的眼色。
裴开项上前几步,仿佛今日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日,执笏拱手:“五王之事已在朝堂上商讨多日,不必微臣多言,殿下也已心知肚明。陛下既将诸事交由殿下,还请殿下熟思审处,早下定夺。”
“五王之事,我已与陛下商定。”我将圣旨递出珠帘,萱萱接过在群臣面前展开,“若是五王异动,即可征讨。如今应当未雨绸缪,粮草、兵马、将帅人选皆应早做打算,还请诸位建言献策,多多益善。”
“臣以为,大将军应当由裴相亲自担任!试问如今满朝文武,有谁的战功能与裴相相较?裴相智计无双,必定能将五王斩于马下!”田议慷慨陈词。
我只觉得好笑,所幸珠帘遮住了我的面容,不然公主嘲笑自己的驸马,指不定又要被群臣嚼几日舌根。
我稳稳嗓子:“裴相十八岁投笔从戎,北征阿勒奴禺戎,西镇西域,屡立战功,这天下无人不知裴相之威名。然裴相如今并非只是将帅,更是大齐的丞相,内外兼治,朝政离不开裴相半分,我看这人选……还需得斟酌。”
卢翙卢太仆朝我点点头,我望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不如还是裴相您说吧,举贤不避亲,裴家素来人才辈出,若是有可用之才亦可举荐,本宫必定重用。”
“臣闻裴相有一侄子名为裴林琅,二十有二,为羽林军五载,曾于河西平匪有功,仅带一百人便解决了两山三千匪患,颇有当年裴相之风采。此人孔武有力,聪慧过人,殿下可以一见。”卢翙说完便退下。
我看向裴开项:“裴相如何看?”
“侄儿顽劣愚钝,是卢太仆过誉了。殿下若是真想用他,臣也定当竭尽全力教导磨炼,让他不负众望。”
“好。五王之事非同小可,如今就请裴相总领此事,裴林琅辅佐,军政事务皆由裴相而出。”我说道,”如今还有一事,本宫思索再三,还是要请诸位一同商议。孙子有云,上伐其谋,中伐其交,下伐其兵。如今北边正在修长城抵御阿勒奴,三年前南方各郡又屡遭涝灾收成不好,百姓日子不好过,大动干戈,恐劳民伤财,出兵乃是下下策,本宫心中有一计,还请诸位定夺。
“楚王鲁王乃本宫兄长,广陵王更是本宫叔父又是明帝嫡孙,二人身份皆是尊贵,他们如今能够联合起来谋反,但这皇位是不可能同时分给三个人的。如今看似铁板一块,殊不知背地里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若是能够从中挑拨瓦解,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于国于民皆是有利。只是这人选……诸位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说客难当,古有纵横家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口吐莲花搅弄天下风云,而今我们当中又用谁有这样的能力呢?
众臣相顾无言,却又齐齐看向同一个地方——那不是我要的答案。
裴仲琊站了出来,长身玉立,袀玄挺括,广袖当风,腰佩绶带,头戴长冠,眼眸如镜湖深潭,望着我,步履沉稳地向我走来:“ 臣愿往。”
我看了一眼裴开项,只见他眼皮一耷,目露不悦,声音生冷:“你自由身体不适,还是不要远行为好。大齐人才辈出,总有人能代你去。”
“殿下。”裴仲琊双手高举玉笏,眼睛定定地瞧着我,像是能够穿透珠帘,“臣愿往,还请殿下允准。”
“裴仲琊——”裴开项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我清了清嗓子:“裴御史博古通今,多谋善断。人才难得,更要倍加珍惜才是。裴御史身子欠佳,又成亲在即,此事……还是容后再议。”
“成亲?我……”
“陈邦昌!”我朗声喊道,“本宫早就听闻裴陈二家联姻之事,良缘结良配,本宫今日便赐婚裴仲琊与陈蕴二人,愿他们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陈邦昌被忽如其来的懿旨砸得晕头转向,赶忙上前:“是……是,多谢殿下赐婚。”
自己准女婿的前未婚妻给自己的女儿赐婚,真是百年未有之奇谈,也得亏陈邦昌沉得住气,没有半分异样。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这样的好女婿,陈卿要好好珍惜啊。”
陈邦昌叩拜:“臣谨记,多谢殿下。”
我不敢去看裴仲琊的神情,他没有说话,我便愈加有些惶恐紧张,目光移向裴开项——他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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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终于散了,全身筋骨好似被抽空,我倚在萱萱身上走上步辇,靠着凭几又睡了一觉。半梦半醒间,有人将我抱到了榻上。
“阿若,你还没走?”我没有睁眼,软骨头一般往被褥枕头上一躺。
宋君若替我脱去丝履,又探身过来摘我头上的首饰,将东西递给萱萱后,顺势坐了下来,朝我靠了靠:“姐姐,你要出兵?”
“嗯……”
“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是他们裴家的人,不担心?”
我意识模糊:“裴开项不领兵,只是如今粮草点兵之事由他负责,五国若是真叛乱了,去的是裴林琅。”
他又往我身边蹭了蹭:“裴林琅能去,那我也能去吗?”
“什么?!”这话听得我一激灵,立马爬起来,“你也要去?”
宋君若看我反应这么大,连忙打太极:“我……我就随口说说……啊!疼疼疼!姐姐别拧我耳朵!”
我松手,教训道:“你才几岁?在羽林军里历练了几年,胆子就变得这么大了?你以为你打得过那些绣花枕头你就能上阵杀敌了?羽林军里能人有几何?不过都是些受父辈蒙荫的贵族子弟。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以为谁都知道你是长阳侯世子会让着你?在战场上,你这身份就是活靶子,他们抓不到将领,第一个抓你!
“父亲把你从临淮接到宫中,就是要你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就行。不然你要是出事了,你以为开心的是谁?还不是你的后娘!你那后娘厉害的很,我们两个可都是着过她道的。
“还有你那父亲宋炎甫,就是个眼瞎心盲的蠢材,娶了新欢忘了原配,自己的儿子也不管了,转头就去投奔裴开项。不闻不问,还以为他从来没生过你呢……我现在是越想越生气,恨不得一道懿旨直接褫夺了他的爵位!反正你不许去!”
宋君若好似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并不反驳我,仍旧笑嘻嘻地待在我身边:“我知道姐姐是担心我,但是我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你们的羽翼之下,总是要自己出去闯荡的。我已经十六了姐姐,我不是什么绣花枕头,我会替你做很多很多事情,能替你做成很多很多事情。我说过要做你手中最利的一把剑,我就一定要做到!
“战场上……生死有命,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因为害怕而退缩,我如今是长阳侯世子,若无本事傍身,谁能笃定我日后还是?何况军队多重要,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权臣手里是没有兵权的,如今裴开项也是。姐姐如今委曲求全,让裴家人做了主帅,但我们不能永远如此。”他紧握住我的手,“我替姐姐去,你相信我!”
我不得不好好审视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宋君若比我小两岁,姑姑因产褥病早逝,父亲可怜自己妹妹的孩子没有母亲,便时常派人将他接来楚国小住。那时的他小小一个,十分认生。我过去牵他的手,他还不好意思。
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也永远比我矮一头。可不知何时,眼前这个小少年,已经长到了足以俯视我的身量,有力的臂膀健硕的身躯好似真的能够撑起一片天地。
“你……多高了?”我问道。
“七尺九了。”
“七尺九?!”我惊呼,“你才十六啊!”
宋君若得意地嘿嘿一笑:“羽林军里比我高的可没几个。”小虎牙若隐若现。
我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叹气:“我如今是体会到什么叫儿大不由娘了。你说你长这么大的身板,以后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也拿你没辙。”
宋君若闻言,低下头,拉着我的手指喃喃:“我不会不听你的话的。”
“那你不许去——”
“这个除外!”
我失笑,再次郑重叮嘱:“这真的不是闹着玩儿的,阿若。”
他认真地看着我,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也不是说着玩儿的。我真的可以,相信我。哪怕让我当个副将、小兵,任他们随意差遣,都可以,我都愿意。只要你相信我,肯让我去,我都愿意!”
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竟有瞬间觉得宋君若有些陌生,可转念一想,他仍旧是他,还是那个为了在围猎时独占鳌头,彻夜练习骑射的宋君若——只要他想做的,他就一定会拼尽全力。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终是点头:“此次出征,我已与卢太仆商定,除裴林琅外,卢太仆的孙子卢迁也会以骠骑将军的身份一同出征。卢家于明帝时出过许多将才,对付阿勒奴禺戎的骑兵很有一手,跟着他们一起,你能学到很多东西。姐姐相信你,一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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