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这是陈蕴第四次故意借公务之事来广明殿看我了。

我无奈失笑:“我真的没事。叫她们不必如此担心,还搬些有的没的奏疏来当幌子。”

陈蕴笑着在我身边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包糖果递给我:“我出宫买的,是我觉得长安城里最好吃的一家。”

我拆开放了一颗到嘴里,酸味直冲脑门,五官拧在了一起:“好酸!”

陈蕴连忙又递给我一颗:“这个甜这个甜。”

我立即放进嘴里,真是酸上加酸,牙齿舌头直接不要了。

“啊啊啊啊好酸!”我连忙接过陈蕴递给我的水一饮而尽,“这真的是糖吗?”

陈蕴憋着笑点头:“嗯,用枸橼做的糖,他们家的新品。我都还没吃过呢!”

“你都还没吃过!?”

陈蕴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糖果:“这个真的是甜的。”

“你不许再骗我。”我威胁道,“再骗我,我就把你发配边疆!”

“好啊!我正想去呢!听闻在边疆的荒漠草原上能清楚地看见银河,还能躺在草地上看雪山、看苍鹰、看牛羊,正好不回来了。”

“那可不行。”我吃了一颗新的,甜到心里,“你们是我的女官,我好不容易把你们找来,自然要让你们给我干一辈子活。”

“我倒是真的能陪你。”陈蕴陪着我一起吃糖,“我一点儿都不想嫁人,如今在宫中有这么好的差事,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何苦成亲生子。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彤管阁这些女官,除了萱萱小蛮和我,其余都是有丈夫孩子的,就算如今没有也难保日后不会嫁人。到时候,若是她们要回归夫家,做起相夫教子的女人,你又怎么强迫她们呢?”

窗外的雪渐渐消融,春天悄悄临近。炭火在我们的脚边烧着,我托着腮,长长叹了口气:“相夫教子……我这几日心情不好,你们也都看出来了。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因为这个不肖弟弟才烦恼,可其实不然……姜旻虽荒唐,但他有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在我百年之后,还不是需要他的孩子来接替我的位置。可为什么,明明我们都姓姜,他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姜家血脉,而我生下来的他们就觉得不是呢?为什么从我身体里出来的孩子,变成了别人家的血脉,要跟别人家姓呢?”

陈蕴面上错愕,却也听懂了,她低头思忖片刻:“殿下的意思,我此前在别的古籍中看见过。书上说,上古之时,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与母舅相伴,所有人同姓同氏,共同谋生,共同抚养家族的孩子。不争权、不分家,血脉相同的家人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

“没错。前几日我又重读《山海经》,发现女娲抟土造人,她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他们仍旧在华胥国里平安祥和地生活着,代代相传,安居乐业。可见国家或是家族的传承并不是只能通过父系,母系亦是可以,甚至比父系更加紧密。

“我们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创造生命,这几乎等同女娲这样的神灵。从我们肚子里出来的必定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女儿必定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女儿必定是我的子孙,我能毫无顾忌地给予她们我的一切;但他们男人呢,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孩子就一定是他们的血脉,因为他们无法孕育生命,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致命的缺点。

“所以,姜旻错了。若真要做到江山血脉代代相传,皇室里能做到的,只有我。”

陈蕴被我的话震惊,连我自己也惊讶于有这样的想法,好似神明点化,借我之口在人世间说出这番大逆不道却是真理的话。

“我需要一个女儿。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女儿。”我看着陈蕴,“我会给予她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我所有能抢来的东西我都会给她。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把她抢走。”

陈蕴沉默了一瞬,却没有反驳我,只是说道:“可你若是诞下田家之子,难保田家不会利用孩子谋取私利。”

“不。”我说道,“我会为我的女儿重新挑选值得的父亲。生父,田议不配。”

此话方落,陈蕴好似被定住,半张着嘴巴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坏女人?觉得我疯了,我不该待在这里,而是应该被关在祠堂、关在太庙,罚跪受戒?”

陈蕴垂下眼眸,几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眼中是泛动的微光:“我没有那样觉得。若我会这样想,当初就会欢欢喜喜地嫁到裴家,而不是如今在宫里陪着你。你想走的这条路,我理解,但是你也要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如今众多大臣虽还听你的话,但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在陛下成年后,你会或者说你应该把皇位还给他。若日后你要称帝,困难重重,不言而喻。何况还要生下一个同自己姓的孩子,何其艰难?裴家田家乃至朝廷大臣都会变成你的阻碍。”

“我知道。”我认真地看着她,“但我已经在这条路上了,我不会甘心再走回头路。你我都品尝过权力的滋味,知道坐在这个位子上是一件多么令人着迷的事情。我们都回不到原点了。”

陈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注视着我:“要是放在以前,刚回长安的时候,我根本就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总觉得,我的后半辈子可能只能相夫教子在大宅子里度过。可是没想到未央宫里会有你,是你建立了彤管阁让我们这些女子有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因为你我才能逃出我不愿意面对的命运。我也知道,只有你在,我们才能继续有这样的人生。”

两双手交握着,仿若交织的命运。

陈蕴她说道:“我帮你。”

-

大齐的春天来了。

冰雪消融,宫苑里的紫藤玉兰白蔷竞相绽放。我叫人剪了几支妆点广明殿,清早起床瞧着,心中颇为舒心畅快。燕子来宫里做了窝,小宫女们开心极了,每日都省出一些口粮来喂它们,还叮嘱它们来年一定要再来。宫里的年味还没过去,宦官们清扫着积雪,混着爆竹硝烟的痕迹一同扫除宫外。玉阶又被擦得锃亮,温暖的阳光洒下,柔和又温润。

江南堤坝修建完毕,江东重新分田,贫农们重获新生,趁着好春光播下新一年的种子。北境阿勒奴撤出百余里,边疆的百姓终于又能安居乐业,安稳度日。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江东书信频频,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的消息。他们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报,终于在连发几日“无讯再探”后,递上来一封“殿下身体安康否”的奏疏。

我批了一句“尚可”,便丢下笔起身走到窗外远眺。目之所及,重重宫阙,山峰连绵,不远处宋君若的人影从正宫门外向广明殿走来。

我叫萱萱去殿外候着,不多会儿他们二人便从殿外进来。萱萱声音急切,宋君若确实不声不响。

“殿下!殿下!有位老伯将穿天石交给了宋将军!”

霹雳一声惊雷,我立马从窗边弹起,几步上前将东西拿过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不会有错,绝对不会有错!这是裴仲琊的那块!

“阿若,这是谁给你的!”我冲到他面前,“是谁?他还在吗?”

宋君若脸色不霁,将眼睛瞥向一边,冷哼一声:“在,我把他安置在了我们衙门里。”

“快,把人请来!”

萱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宋君若却是僵在原地不动。

“宋将军!”萱萱喊了一声。

宋君若不动如山,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我摆摆手让萱萱自己去,笑着走到宋君若身边,拉起他的手:“这件事,姐姐要谢谢你。”

宋君若没有说话,抽开手转身也要走:“不客气。我当值去了。”

“阿若!”我喊道。

“姜毓卿,我把这东西给你,是因为不想你伤心,而不是真的希望他回来。”他盯着我,“对,我承认我心里就是有这样恶毒的想法。他是齐国的功臣,于公我心里敬他,但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于私,我根本不希望他再出现在你眼前!或者说,他既然要消失,就应该消失得彻彻底底,而不是让你伤心了这么久,连个年都没有过好,突然给一件信物,轻巧地说自己要回来了!那他把你当什么!姐姐!你把他当什么,他把你当什么!”

“阿若阿若……”我慌忙拉住他的手,“你别急……”

“你让别急?”宋君若的眼中盛着满满的哀伤和委屈,“你叫我怎么能不着急!若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只是姐弟我当然可以说服我自己,但如今……如今……”他没有把话说完,用力地将我的手拉下,在手中紧紧地攥了攥,一下甩开便冲出了殿外。

“殿下,人来……宋将军?”萱萱惊讶地看着宋君若跑出去,一脸不解。

我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还是让彤管使去跟着看看,有事再来向我禀报。

萱萱领着老伯行礼后坐在大殿下首,我示意上前来。老伯有些惴惴不安,眼神四处飘忽,但还是挪近了几个位置。

“老伯不要害怕,只要你如实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本宫必有重赏,也会派人送您回乡。”

老伯搓着手,朝着讨好地笑笑:“您请问。”

“这石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给您的?”

“长得非常高,生的也很好看,只是我们俩见面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泥,但是脸一擦就好看了。我老婆子说那脸白净的跟我们镇上的小娘子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哎呀那个睫毛长的呀,都能剪一半接在我的眼睛上了。”

我失笑:“那您是怎么遇见他的?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头子我是上山砍柴的时候,在山脚下河边看见他的。那天还在下着大雪,他身上又有血,还是野兽抓过的痕迹。我要是不把他带走,他必死无疑。但是……不瞒贵人您,老头子我家中十分贫寒,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家中就我与老婆子还有五岁的孙女,拢共就二十亩田,每年的收成卖钱,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救人了!

“老婆子看我将那公子带回来,整日唉声叹气,但又不想一条人命白白糟蹋,只能靠公子自己熬了。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公子瞧着瘦弱,但还真的撑了过来!哎呀,我们可高兴极了!

“那位公子真是个好人啊!虽说我们救他也不图什么,但公子知恩图报,给我们村子解决了很大的麻烦!村里没多少人识字,有时镇上的官吏来收税,只能是他们说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可税租一年比一年高,纵使我们都是些庄稼人,也看出了其中蹊跷。我们村里几个男人集合在一起,说要去讨个说法。谁承想说法没讨到,人命却没了两条。

“此事一出,我们村里好几年没人敢说话。去年冬天,明明刚交完租,他们又要来收,这回说……说什么要交……哎哟反正真是闻所未闻的税,所有人都叫苦连天,但实在是没办法,一家家只能卖地凑钱。那公子看我们这般愁苦,一日突然独自去了镇上,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帮人,把那群欺上瞒下的官吏全抓了送到县衙,县令真是个好官,把那些人全关进了大牢,还把多收的税钱都还给了我们。去年过年,我们终于吃上了肉!”他讲到兴头上,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歉,“贵……贵人对不住,老头子我一时说得起劲,对不住对不住,我……我给您磕头谢罪!”

“不必!”我连忙叫停,“您继续,他为什么要把这块石头给您?他为什么不回京?现在又在哪里?您又为何知道把这东西给宫门守卫呢?不怕被打出来吗?”

“我们本以为公子还要在村里住一阵子,毕竟他成了我们村子的大恩人,我们根本不想他离开。但是他说他还有要事要办,必须早点离开。临行前,他将此物给我,说在县里给我报了份差事,没想到选上了。等开春,叫我跟着运粮官一同上京运粟米交田租,然后叫我把这块石头给城门口一个叫宋君若的将军。

“老头子我也怕啊。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连县都没出过,还让我上京,还要去找守宫门的将军,这叫我如何是好!然后公子说:‘所以叫你找宋君若,其余一概不行。他会把这东西交到该交的人手中。’我问他:‘公子您到底是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自己给呢?’

“公子说:‘难得出来,得多走走乡野,体察民情才行。’我当时便笃定公子的身世不一般,那日身上的伤也不一定是野兽所致。我想让他留下,叫官车送他回去。他说官车太惹眼,他自己回去。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所以公子如今在哪里,我……当真不知。”

他胆子真够大的,什么难得出来看看乡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讲出这样的话!不过五王战事方才平息,我至今都在与五王的残余势力周旋,更遑论裴家——有的是将他们视作敌人的人,他暗藏于田,确实是保护自己的最佳办法。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血液在我的四肢百骸奔涌,所有的欣喜在我心中切切实实地被感受到。他还活着!

虽然我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哪里,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走在齐国的土地上,只要时间够久,我就一定能见到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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