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医院食堂的午餐时间总是喧闹而充满烟火气,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被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冲淡。陆则安刚结束一上午连轴转的门诊,喉咙干涩发紧,和同科室的几位医生护士坐在一桌,耳边是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同事们放松的谈笑声。他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眼前的营养套餐色泽分明,却似乎引不起他太多食欲,胃部因长期饮食不规律而隐隐作痛。

“则安,看你累的,多吃点。”坐在对面的心外科医生李铭,是他同校师兄,性格爽朗,说着便用公筷夹了块红烧排骨放进他碗里,油亮的酱汁瞬间浸染了雪白的米饭,“你说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住院总,是好事,但也别把自己逼太狠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陆则安抬起眼,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还没来得及动筷子,旁边一位刚轮转到骨科不久的年轻护士小林就眨着好奇的眼睛,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开口:“陆医生,今天早上来给你送落下的文件那个超级大帅哥,就是你弟弟吧?我的天,近看更帅!那气质,那身高,绝了!”

这话头一开,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桌上几位年轻女同事立刻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加入讨论。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那身材比例,跟模特似的!关键是走路那个范儿,清冷又禁欲。”

“则安,你们家基因也太好了吧?弟弟有女朋友了吗?这么优质的资源,可不能浪费啊!”

“听说还是A大医学院的高材生?真是颜值与智商双高,羡慕死了。”

陆则安维持着脸上温和的浅笑,心里却莫名有些发紧,像被一根细线悄悄勒住。他舀了一勺已经微凉的冬瓜排骨汤,含糊地应道:“他还在上学,学业挺忙的,没什么心思考虑别的。” 试图用这个万金油的理由将话题轻轻带过。

“上学怎么了?好男人就是要趁早下手啊!现在不把握,等出了社会,优秀的早就被人抢光了!”小林护士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牵线搭桥的机会,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热切,“陆医生,我有个表妹,也是A大的,学艺术的,长得特别水灵,性格活泼开朗,人缘特别好。要不……介绍他们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嘛!年轻人多交流交流没坏处。” 她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李铭也在一旁笑着帮腔,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哎,小林这个主意不错!则安,你弟弟那么优秀,是得考虑个人问题了。你这当哥哥的,也不能只顾着工作,该操操心的时候就得操心。我看小林的表妹条件挺好,门当户对,认识一下也无妨。”

陆则安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看着碗里那块李铭夹来的、裹着浓郁酱汁的排骨,突然觉得那红色有些刺眼,胃里的不适感更明显了。心底深处,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强烈排斥感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疯长的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那感觉,像是自己小心翼翼珍藏了许久的、不容他人觊觎的宝贝,突然被放到了聚光灯下,任人评头论足,甚至试图伸手触碰、瓜分,一种领地受到侵犯的不悦和莫名的恐慌交织在一起。

他努力压下这种荒谬而强烈的不适感,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面具,语气轻松地婉拒,试图将这份过于热心的“关怀”推开:“小屿他……性子比较独,不太喜欢交际,尤其跟不熟悉的人。而且他们医学生课业重,科研压力也大,估计也没那个时间和心思。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就别替他操心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吧。”

他试图将话题引开,聊起最近科室里接收的一个罕见病例,同事们见他态度明确,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嘻嘻哈哈地顺着新话题讨论起来。但陆则安却感觉,刚才那段对话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刺,扎进了他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不疼,却无法忽视,存在感鲜明地提醒着他某种他一直在逃避的东西。

接下来的半天,他工作时总有些心不在焉。写病历时,眼前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弟弟那张线条分明、清俊却淡漠的脸;查房时,耳边会突兀地回响起同事们关于“女朋友”、“谈恋爱”的热烈讨论声;甚至在给实习生讲解影像片时,思维也会出现短暂的凝滞。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工作、更细致的带教来麻痹自己,将自己投入无尽的事务中,却发现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和心底那丝难以言喻的憋闷如影随形,无法驱散。

下班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熟悉而温馨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阴霾。陆则屿正系着那条深蓝色的格纹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而挺拔的侧影,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规律而富有生活气息的声响,构成一幅宁静温馨的居家画面。这一幕,本该让疲惫不堪的陆则安感到安心和温暖,但此刻,却让他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些,甚至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这份专属的、细致入微的温柔,是否有一天,也会被另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理所当然地享有、甚至取代?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默默地换鞋,放下沉重的公文包,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追随着厨房里那个游刃有余的身影。

“哥,洗手吃饭。”陆则屿端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走出来,一盘是清炒虾仁,一盘是蒜蓉西兰花,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白天医院里的那些议论、那些试图将他推离自己身边的尝试,从未发生过。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色泽清爽,营养搭配得当,是陆则屿一贯的风格,精准地考量着他的健康和口味。两人沉默地吃着饭,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陆则安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几次偷偷抬眼,迅速打量一眼对面安静进食的弟弟。

陆则屿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动作不疾不徐,背脊挺得笔直,良好的教养刻在骨子里。他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墨玉般眸子里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

“今天……”陆则安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主动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沉默,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最寻常不过的兄弟间的闲聊,带着兄长的关怀,“在医院,我同事她们……看到你了。” 他像个蹩脚的探路者,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既想听到答案,又害怕听到答案。

陆则屿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清亮直接,没有任何闪躲:“嗯。” 一个单音节,听不出情绪。

“她们都说……你长得帅,很优秀。”陆则安斟酌着词句,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胡乱冲撞。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铺垫。

陆则屿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显然对这种外在的评价和关注并不在意,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饭菜上,仿佛那盘绿油油的西兰花比那些议论更有吸引力。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陆则安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感觉那个盘旋在心底深处、灼烧着他理智的问题,在喉咙里翻滚、冲撞,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起头,迎上弟弟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用一种尽可能随意、带着兄长般自然关怀的口吻,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小屿,你在学校……学习生活都挺好的吧?那个……有没有遇到什么谈得来的同学?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继续问道,“……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问完最后一个字,他感觉自己的掌心有些潮湿,心跳如擂鼓。他紧紧盯着陆则屿,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既期待着一个能让他安心的答案,又恐惧着一个可能将他推入更深渊的可能。

陆则屿握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则安,里面没有任何被问及私人感情的羞涩或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能将人吸入的沉静。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专注,仿佛能穿透陆则安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不敢审视的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餐厅里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陆则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像是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审判倒计时。

就在陆则安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带来的巨大压力,想要移开视线或者干笑两声试图把这个危险的话题当作一个失败的玩笑带过时,陆则屿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审视的、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意味:

“没有。”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解释,像一块冰砸在陆则安心上,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陆则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可耻的放松感瞬间掠过心头,随即又被更庞大的不安和另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个盘旋在心底更深处的、更加逾矩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惊骇和荒谬的问题,却像终于挣脱了所有理智枷锁的猛兽,不受控制地、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男孩子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则安自己都愣住了,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脸颊瞬间涌上一股巨大的热意,血液仿佛全都冲上了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嗡鸣声。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弟弟的眼睛,内心被巨大的懊悔、羞耻和慌乱席卷。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他怎么能用这种问题去试探自己的亲弟弟?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兄弟之间正常关心的界限!这简直……龌龊!

预期的惊讶、反感、被冒犯的怒气,或者任何符合常理的情绪,都没有从陆则屿身上传来。对面的人,反而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惊,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陆则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陶瓷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嗒”的一声。这声音在极度安静的餐厅里,如同惊雷,让陆则安心头狠狠一跳,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正式地、决绝地放在了两人之间对弈的棋盘上,再无转圜余地。

他感觉到陆则屿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原本安全的、属于兄弟的礼貌距离。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压迫感和侵略性的气息瞬间笼罩下来。陆则安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弟弟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药皂清冽和年轻男性独特荷尔蒙的气息,这气息让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

然后,他听到了陆则屿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像大提琴的弦被蓄意而缓慢地拨动,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的磁性,一字一句地,清晰地、不容回避地敲在他的耳膜上,也敲在他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哥。”

只是一个字的称呼,却让陆则安的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四肢冰凉。

“你希望有吗?”

……

空气彻底凝固了。时间停滞,万物失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句石破天惊的反问,在狭小的餐厅里,在两人之间,疯狂地回荡、震荡,摧毁着一切固有的认知和摇摇欲坠的界限。

陆则安猛地抬起头,撞进陆则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没有了平日的清冷与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滚着的、炽热的、几乎要将他连同理智一起焚烧殆尽的浓烈情绪。那不再是弟弟看哥哥的眼神,那是一个男人,在审视自己在意的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一种近乎挑衅的直白、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眼神在无声地宣告:我知道你在问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更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再躲了,陆则安。

陆则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离水的鱼,徒劳地开合着唇瓣。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脸上,烧得他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他希望有吗?他怎么可能希望有?这不对!这太荒谬了!这违背了人伦,悖逆了常理,是万丈深渊,是自我毁灭!

可是,为什么在听到弟弟干脆地说“没有”的时候,他心底深处,会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而可耻的放松?为什么在问出那个关于“男孩子”的、离谱到极点的问题时,他除了巨大的恐慌和羞耻,竟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自虐般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期待?他到底在试探什么?是试探弟弟那早已昭然若揭的心意,还是……试探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不敢承认的、黑暗而危险的答案?

他看着陆则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早已看穿他所有伪装和挣扎的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所有衣物,**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防御和伪装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击碎,无所遁形。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太久、早已习惯了伪装的人,突然被最刺眼的强光照射,只剩下最原始的狼狈和无处可逃的恐慌。

“我……我吃饱了。”陆则安几乎是仓皇地、踉跄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死寂。他不敢再看弟弟一眼,仿佛那双眼睛是能将人吞噬的漩涡。他转身,几乎是手脚发软地逃离了餐厅,脚步凌乱地冲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用尽全力关上了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那个致命的反问、以及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剧烈地、失控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疼痛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喉咙。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声。门外,一片死寂。陆则屿没有跟过来,没有敲门,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但陆则安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说出那个问题、陆则屿给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反问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层小心翼翼维持了多年的、名为“兄弟”的、脆弱不堪的薄纱,被他自己亲手,以一种最愚蠢而直接的方式,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再也无法愈合的口子。潘多拉的魔盒已经被打开,释放出的,是他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未来。

夜晚还很长,而陆则安知道,他注定要彻底失眠了。那个低沉而磁性的声音,那句“你希望有吗”,将如同最恶毒的魔咒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地、无止境地回响、拷问、折磨着他,让他无处可逃,永无宁日。

陆医生:我现在很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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