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做什么,最好先问问她。”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窸窣的脚步声。
薛灿两手扒在大门边,止住了因为觉得气氛怪异——明明身处客栈大堂,却仿佛误入某家公子在给心上人绣花的“闺房”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非礼勿视”之感,继而不受控制地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双脚。
但她并没有听懂东方道友的话,所以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东方既白低头转了转陶瓶,指尖贴着弧度摩挲了一圈,指腹擦过瓶身冰凉的釉面,像是确认妥了才抬眼:“自作主张的话,她会生气的。”
“关于你第一个问题。”他补了句,语气平得像秋水,话音方落便抱着陶瓶楼上去了。
薛灿皱着眉,看那抹绛色身影拐过楼梯转角,最后消失在师姐的房前。
她转身往外走,嘴里忍不住喃喃起来:第一个问题?啥意思?
“…为啥说师姐会生气啊?”
“…为什么还突然说到‘自作主张’了呢?我不会自作主张啊。”
“…而且,我也根本没自作主张过啊,到底谁自作主张了?”她双手抱胸,很是不服气。
关键是,她总觉得哪里还有点问题,比如“…他怎么就知道自作主张会让师姐生气呢?”
就这么一路嘀咕着,薛灿几乎绕着长街转了个圈。青石板路被她踩得笃笃响,直到快撞上镇口牌坊,她才猛地顿住脚,倒吸一口气:“嘶——不对!”
“第一个问题不是在说师姐跟江道友那一茬吗?”
她挠了挠下颌,望着牌坊上斑驳的“牡丹镇”三个字,一双杏仁眼皱成了一对杏干儿:“诶…那师姐今天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
明月枝睁开眼,重重喘了一口气。
床幔上垂悬的流苏被穿过窗牖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拂动,她缓缓眨了几下眸,渐渐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看不见尽头的白,没有寒瑟入骨的冷。她在南明山附近的小镇上,睡在一个日光和煦的秋日里。
蜜色金光将室内照得朦胧,仿如罩了一层玉纱,明月枝起身往床头看了一眼,入睡前她在床前的鬲炉里放了安神香,如今早已冷熄。
她睡了小半日,现在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大约是打坐太久,她的身体微微发僵,似乎还残余着被冰雪覆盖的冷意,真实得仿佛此刻依旧附着在体肤上,令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半日并非好眠,想是入睡前有些火气在心头难消,才叫她在白日里做了个冗长的老梦,以至于醒来后头仍昏昏沉沉。
梦境的最后一刻,依旧是那半片从眼前垂落的雪白衣角。明月枝有些乏累地捏了捏眉心,旋即又停了下来,她想起这一次似乎离那梦中人更近了些?
只是她终究没能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徐师兄,你回来了?”一声呼唤清脆落地,是薛灿的声音。
明月枝旋首望去,对街支摘窗下,徐既望披着薄雨从檐下徐徐走过。
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又飘起了几滴雨,不算大,稀稀拉拉地下着,逆着金色日光看去,恍惚间好似下了片片飞雪。
脑内因梦后忽醒而生出的眩晕与钝痛在这一刻愈发清晰起来,额角突突直跳,眼前似突发雪盲般生出一片白茫茫。
明月枝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两指按压眉心,勉强阖上连眉骨都生出刺痛的双眸。
歪仄几步走近窗前,她摸索着提起茶壶,想给自己倒杯冷茶,连饮几口后脑中钝痛总算减轻了些。
思绪重回大脑,明月枝斜倚在美人榻上,按着额角思忖片刻,只觉得有件事是时候去找徐十六问一问了。
不过…她握了握手心里的茶杯,在杯身摩挲了几下,上面还遗留着可以温暖手心的余热。
她方才喝下去的茶水是热的。
身旁红泥炉适时发出一声哔剥微响。
明月枝慢慢睁眼,不出意外地看见炉口还闪烁着的几点熹微火星。
这客栈的老板是个极伶俐的生意人。她早上回房时,便看见桌上摆了一碟新摘的青橘,炉上还特意给她温了一壶清茶。
她那时乏累,只恍惚记得进门时,茶水已有微沸之势。到她睡醒已过半日,按说炉子里的炭火早该熄了才对。
明月枝伸手提壶,往炉底扫了一眼,略有几分讶意,这客栈温茶用的竟是上好的果木炭,明明昨日还不是如此,这老板果真是个妥帖人。
难怪火苗不大,却能烧得这般绵长。
沿着红泥炉倒映在小几上的影子也长。
明月枝抬首顺着长影望去,半开的窗牖外,一只陶瓶亭亭立在窗沿上。夕光将它的影子拉出长长一道,盖过泥炉与茶壶,一直蔓延到榻上小几边缘。瓶中两簇果枝被细风簌簌吹着,暗影摇晃得厉害,张牙舞爪似的彰显存在感。
明月枝静静倚在窗前,窗外日光渐收,余晖穿越窗棂格栅,在她的长睫上撒下最后一点薄金。而她目光虚虚然浮落在陶瓶上,看其上有光影明灭,果枝随风轻曳。
“唉,方师兄,你终于回来了!”楼下薛灿的声音再次响起,尾音上扬后忽变得又细又软,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还小小地“呀”了一声。
外头的雨大了些许,被斜风刮进窗户里,零星落下几点在炭火上。
薛灿松开了本要掰肉干的手,郁闷地看着沿着长街一蹦一跳,却旁若无人从她身旁掠过的毛茸茸身影,又更加郁闷地一口咬上了老板给的肉干。
很香很好吃啊,油津津的越嚼越香,她忍不住又多咬了两口。
肯定是因为小猫不爱吃肉干,她想。
尽管被优雅地无视了,但她的视线依旧依依不舍地跟随着这只同方师兄一起回来的小猫,看它先是轻盈盈跃上台阶,而后身手矫健地攀上了墙,继而又一鼓作气扑向屋梁,只一个眨眼便瞧不见了。
薛灿等了一会儿,没见它再下来,却听见檐外传来了一声得意而响亮的猫叫,仿佛正高高竖着尾巴骄傲。
而比屋檐更高的地方也传来了一声钝响,音色沉而缓,像是某扇窗户被关阖的声响。
……
小猫不给撸毛,薛灿只能咬着肉干讪讪转向大门口。
她一步一步挪过去,偏头眨眨眼,对着方清远笑嘻嘻问道:“师兄今天干什么去了呀?”
“唉…”方清远坐在长凳上,两手往膝盖上一拍,带着点打趣的无奈,“不容易,终于想起来你有个师兄了?”
薛灿嘿嘿干笑了几声,道:“谁叫你跟人家一块回来的呢?而且人家还不会说话,那我肯定要先招待它呀。”
而且…小猫什么的,肯定比人类有趣。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小猫才不搭理她的吧。
再次小小郁闷了一下,薛灿掏出了一个新荷包,朝方清远扔去:“而且我也不是没惦记着你…”
“喏,这是给你的,可好吃了,客栈老板给我的,师姐都还没有呢。”
方清远抬手接住,捏了捏,荷包鼓鼓囊囊的,全是肉干,咸香带着点烤得焦香的烟火气,直往鼻子里钻。
“那师兄真是感动极了。”
他笑了笑,拿起茶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顺手将拎着的布包往桌上一扔。
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四四方方还有棱有角。
“这是什么?”薛灿好奇问了一句。
“你不是说无聊吗?给你找了几本闲书看。”方清远拆开布包,几册书面露了出来,“以后可别说做师兄的没给你带东西。”
“我都没想到,这个小镇上也有书局,在里头还能找到洗朱仙的话本儿。”
薛灿听着也觉得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洗朱仙是谁啊?”
“……”
方清远抬眼瞧她:“你前阵子不是还追着问我写话本的事吗?咱宗门里那些被人翻出毛边的话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个人写的。”
“而且这人不拘风格,什么类型都能手到擒来。”
“比如这本《有赘之士》…”他掏出一|本道,“讲的是一个男人以赘婿身份入门一步一步为他自己开拓商业疆土的故事。”
“这本《面妆》,讲的是一个妖怪为了报仇利用一个男人杀人取脸的故事。”
“还有一本叫做《金台记》更绝,讲的是一个家族从兴旺到败落,最后分崩离析的故事,虽然看得我脑瓜子痛,但确实写得好,讲透了兴衰无常,还写得缠绵悱恻。但因为实在看得太累了,所以我没给你买。”
“不过你不是也看咱们宗门里私下传的那些话本吗?怎么会不知道他?”
“哦…”薛灿没怎么想就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看话本一般也不看是谁写的吧,就是打发时间嘛,一般看完也就忘了。”
说着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书上“洗朱仙”这三个字,问道:“这个人很有名吗?”
“算吧,不然这小镇也不会有他的书。”方清远啜了口茶,“不过在玄微宗有名,更多是因为大家修行之余太枯燥,看话本是个不太需要成本的爱好,而他的话本刚好又比较容易获得…”
“那比师兄你还要有名吗?”薛灿撕下一块肉干放进嘴里。
“嘶——”方清远抓了抓耳朵,有点忸怩,“怎么说呢…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是,你师兄我这点名气,大概也就在玄微宗这点范围了。出了山门,怕是没人认得我。”
“师兄写得不差啊。”薛灿忙不迭道,本想否定他这样的气馁话,但又觉得语气太急,于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刻意放缓语气,生怕安慰不了他,“真的,比我看过的好多了。”
方清远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点沉郁散了大半,正要说话,却见她忽然停了动作,眉头微蹙,像是在回想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薛灿摇摇头,脸上又扯出个笑来,用指尖比出一点儿空间,偏头问道,“就是在想,我刚才的表情够不够真诚?有没有让师兄你…稍微好受点?”
方清远:“……”
这他能好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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