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从桌上轻盈跳下,尾巴扫过桌角的一点药末。明月枝咬住纱布一角给自己打了个结,低头将青袖仔细整理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推门而出。
时近入夜,已是弟子们陆续归来的时辰,方才在房中听见楼下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闹哄哄的一团。明月枝原想下楼打个招呼,可从房间里出来后才发现,大堂里静得出奇,仿佛她先前听见的那番喧闹都是幻觉。
堂内还浮动着没完全散去的热乎气,中央的方桌上摆着几个碟,剩下些没吃完的茴香豆与花生酥,桌上的茶盏东倒西歪,长凳也横七竖八地摆着。
人却只剩下了薛灿,她倚在门边,手里端着半碟肉脯正往外张望。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明月枝立在楼梯上,她直起身唤道:“师姐,你下来了?”
“小薛,他们呢?怎么都不见了?”明月枝环视空荡的大堂,询问道。
“师姐是听见吵闹声了吗?”薛灿将手里的肉脯放下,抿了抿唇才出声,强行忍住要往上跳的嘴角,但还是带着藏不住的喜色抬颌道,“可能是因为他们太想看热闹了吧。”
“结果一不小心热闹过了头,现在应该都去‘冷静冷静’了。”
明月枝不是很理解,只好挑了一下眉,轻笑回道:“才到戌时,左右好不容易下山一趟,看看热闹也无妨。”自己同门是什么行状,明月枝还是大概清楚的。“他们怎么突然这么乖觉?难不成是被寂剑门的弟子感染了?”
“师姐…,那你可真是想多了。”薛灿忽忍不住,将将要笑出来时却又觉不妥,咳了两下后咬住下唇,少顷后勉强正色,看向明月枝,声音压低,拧着眉毛道,“寂剑门跟咱们玄微宗的规矩哪边更重我不知道,但目前看来,下了山大家都是一样的野,更别说,有的人还轻狂起来了呢。”
“师姐,他们啊,想看的,是你的热闹。”
“有人说你艳福不浅,嚷着要来跟你取经。”终究没忍住,说完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薛灿边笑边捂嘴道,“所以一堆人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明月枝:“……”
薛灿不出意外地看见自家师姐当场石化的表情,赶紧收了笑,免得让师姐尴尬了。
“没有艳福。”只是等了半晌,才等到师姐干巴巴憋出一句。
但说完这话的明月枝还是觉得不对劲,方才只忙着否认了,其实这话还容易解读出其它的意思。怕薛灿错会了意,她清了清嗓,一字一顿,声音清晰道:“不是艳福,是朋友,朋友不可以用‘艳福’二字所指,有轻佻之意。”
“这话是谁说的?”她眉峰微蹙,语气虽然还算平静,却透着几分要去与人探究的神色。
“我明白的,师姐。”薛灿看着显然已经“红”起来的师姐,轻咬了下舌尖,坚决不再笑出来,敛住表情一本正经点头道。
“所以我已经帮你骂回去了。”她往桌边挪了挪,指着空凳道,“当时他就坐这儿,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她望了一眼师姐,将身板挺得笔直。
而后明月枝便见她“腾”地叉起腰,下巴扬得老高,眉间微蹙着,指节在桌上“咚”地一叩,装模作样斜扯起一方嘴角:“取经?取什么经?道友这是看上旁人起哄起出来的‘艳福’名头了?想来取如何被我师姐看上,成为我师姐‘艳福’的经?”
她微晃着头,往前逼了半步,眉头高高挑起来:“那道友可就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了!你够‘艳’吗?能给人带来‘福’吗?”
她边这样说,边绕桌缓步而行,旋即忽猛地一驻足,眼风如刀,仿佛要钉在某人身上,继而重“啧”了几声,眼神倏然变得挑剔。
“我看道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当不了‘艳福’的,你当蝙蝠还差不多。更别说我师姐从不沾惹什么艳福、蝙蝠,谁同你说我师姐在享福,你便找谁取经去。你有志于成为哪个某某某的‘艳福’我不管,但别来攀附我师姐,她可没功夫品鉴你。”
“回吧,不送了。”
说罢,薛灿抬手收气,继而将手放下来,扬眉朝明月枝笑得灿烂且神气:“师姐,你觉得我这么说够不够刻薄?我看他脸都青了。”
明月枝顿了顿,沉默片刻才有点不敢确定地笑问道:“你们,真的没打起来吗?”
“他倒是想呢!”薛灿得意地晃着脑袋,又弓臂松了松胳膊,“不过被咱们宗门的弟子拦住了啊,还有他们宗门好像也没几个站他那边的。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我不是给了他们一个热闹看么?反正大家还挺开心的吧。”
“就这么把人说跑了?”明月枝又问。
“哪能啊?”薛灿嘿嘿一笑,又往前凑了半步,撑肘靠在楼梯扶手上,声音里带着点小坏与嘚瑟,“就是因为他们太想看热闹了,结果不知道谁蹦得太高,脚底板一滑没抓牢,夸嚓一下把刚刚回来的瑶音师姐给踩了。”
明月枝几乎不用猜,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也兀弯起眸,了然地同她接过话头:“然后瑶音训了他们?”
薛灿重重点头,嘴角却憋不住地上扬:“岂止是训啊…”
“还罚他们把宗门清规抄五十遍,明早卯时就得交到她手里。不写的或者不交的回宗后便自行去寻她或者青山师兄单挑。”
“关键是,寂剑门那拨人也一样要抄,尤其是最先嚷嚷着要‘取经’的那个,要罚抄一百遍呢。”她掰着手指头算,“咱们宗门清规才九十九条吧?这么看,好像也不多?算便宜他了。”
“起初那人还不服,说瑶音师姐一个玄微宗的,管不着他们寂剑门的人。结果你猜怎么着?”薛灿故意顿了顿,眼睛半阖,长睫半垂,眉梢微吊,手又叉了起来,下巴扬着,横眉冷对,“瑶音师姐说:‘你不是想取经吗?这便是真经,少一个字都不行。’”
“还说他要是敢不抄,她就要去跟他们大师兄好好理论理论。”
“嘿,结果那人立马就哑火了。”
薛灿说着,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咧着嘴直拍桌子:“好家伙,我还以为他多威风呢,原来也知道自己言行无状上不得台面啊。”
真是越想越想笑,薛灿笑得咧出了大牙,活像只被人送了条大鱼的猫。
等笑得腮帮子发酸,她突然想起来师姐也不会无缘无故下楼来,又忙问道:“对了,师姐,你下来是有什么事吗?”
明月枝也收起嘴角弯着的弧度,看向门外正色问她:“寂剑门的徐师兄回来了吗?”
“徐师兄啊…”薛灿托腮想了想,“今儿日落时我倒是瞅见他从客栈门口经过,这会子估摸着应该是还没回呢。”明月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想那事暂缓些时候问问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薛灿却忽然凑近,双目炯炯地盯着她,“不过师姐…你要不要再问问别的人?”
“谁?”
薛灿扬着眉毛笑而不语,抬颌往上扬了扬。
明月枝没接话,从最后一级楼梯走下来,径直往门口走去。
薛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拱着嘴小声补了一句:“我可有一下午没看见他出门了哦。”
而此时客栈的另一侧,檐上几声“嗒嗒”叩动窗门,好似夜风拂过,窗页自动打开。
皎月从夜穹中漏下几点银白,轻轻撒在窗沿上。
“少主?”
没有点灯,房间里有些暗,鸣笼眯起双眸,借着月色打量自家少主究竟坐在哪里。
临窗的罗汉榻上没有人;桌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一丝不苟的床上也没有人。
整个房内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放得十分方正整洁,仿佛从一开始这间房里就没有人进来过。
“难道走错了?”窗边响起一道略显疑惑的女声。
鸣笼用爪子挠了一下耳朵,嘀咕道:“不应该啊。”
一条狐的鼻子可能出错,两条狐的鼻子难道还能出错?
“滴咚…”
幽静房间里一声轻响,鸣笼被这兀然出现的声响吓了一跳,尾巴毛都差点炸开。
“少主?”鸣葭却已看清,忙从鸣笼一双坚如磐石的爪子里挣出手臂,纵身跃进房间,几步凑上前去。
听清是水声后,鸣笼也假装无事发生地收拢尾巴,转头跟了上去。
只见这屋子东面的墙根下,置着一口小半人高的白玉缸。
月下缸中正有水波轻漾,波光银白,仿佛向天攫了一段月华,其间隐约有曜蓝星光璀璨。
又是一段水声过后,室内亮了起来。
鸣笼抬头,只见少主已经端坐在房间临窗的榻上,手中骨扇微动,那小几上的红泥炉便燃了起来。
烛与火照亮了苍黑的夜色,也照亮了他眉目间还未褪却的苍白。
“少主,你的身体?”鸣笼与鸣葭对视一眼,齐声急道,“属下这就去请卜师!”
“不必,症结不在体肤,卜师医不好这旧疾。”东方既白淡淡制止二人,语气无甚起伏。
炉火上的茶水很快沸起来,从壶口冒出的茶雾缭绕而上,将他苍白的脸氤氲得愈发朦胧。
鸣笼二人垂目不语,这哪是什么旧疾,分明是旧伤,若不是当年…
“说吧,查得如何了?”骨扇不急不缓敲击在桌缘,他的声音穿透茶雾,依旧沉稳有力。
二人松了口气,鸣笼率先禀告道:“少主,如您所料,白水城确有异常。”
“法场受刑之人并非池御峰,他早在行刑前便被人所劫。属下循着气味追了一路,线索断在距寂剑门百里开外,一个名为下芙蓉洲的江心岛屿外。”
“已经可以确定此事与仙门有关,就是不知道池御峰身上藏了何种隐秘,值得仙门中人出手。”
东方既白轻叩了下小几,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只继续问道:“我让你去探查池府,可有收获?”
鸣笼忙从乾坤袋取出个乌木盒,打开推至案前:“少主,这是我在李夫人房中搜出的东西。”
东方既白垂眸扫了一眼,盒中卧着两枚蜜丸,一枚已拆去外壳,露出深褐丸体。另一枚仍密封在壳中,外壳闪着琥珀色的光。
“具体成分卜师还在勘验中,但目前已经可以证实,这是鬼饕餮夺舍他人身体所使用的**丹。此物功效十足,能使人神魂动荡,多次服用后,便可使神魂离体。”
说完这些,鸣笼又顿了片刻,眉心紧紧皱着,似在斟酌该不该说。
“还有何发现?”东方既白执壶往杯中注了些茶水,瞥他一眼道,“直说便是。”
鸣笼沉吟片刻,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如实说出自己的疑惑:“少主,属下曾感知到这**丹中有一味很奇特的香。”
“可与卜师说过?”
“说过。”鸣笼忙应道,语速不自觉快了些,“这蜜丸质地坚硬,手挫不裂。卜师原想让属下以灵力破解,后来还是改以热油烘之。属下在他跟前取丹丸时,我二人都在面上覆了密绡纱以防万一,但那股异香还是透过密绡纱传入。卜师嗅感不及属下,他并未察觉,但属下敢断定,那一刻确是嗅到了一股香味。”
说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是属下后来拿给其他同伴闻,他们却也说没闻出来。”
东方既白将视线转向几上两枚蜜蜡丸,长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鸣笼在旁瞧着,心中却不免有些后悔了,心道方才这种含混不明的答案多么有损他聪明得力的形象,天姥姥才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刷出一份完美履历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东方既白只是移开眼,淡淡应了一声。
旋即转向鸣葭,问道:“一月之期未至,你与鸣笼同来,可是青方少君有了消息?”
“不是…少主。”鸣葭低头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愧色,始终垂着眼不敢抬起,“属下是为避一群仙门弟子,逃离至此。”
东方既白微蹙了眉,沉声问道:“何故?”
鸣葭垂首回话,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属下与一干同伴原按少主的指示,继续在澹州调查青方少君踪迹,偶然发现有人暗中窥伺,似在探查我们留在澹州的目的。”
“属下放了几个诱饵,在一日深夜,抓了此人现行。但此人极为狡猾,很快被其逃脱。属下只能吩咐余下同伴继续留在澹州,自己则循着气味追下去,最后在一个名叫芙蓉镇的小镇附近,失去了那人线索。”
说到此处,她头垂得更低,语气添了几分懊恼:“偏那时芙蓉镇正传妖兽伤人的传闻,有群仙门弟子负责调查此事,属下追踪时不慎为其察觉,对方人多势众,属下难以脱身,只得动手。伤了几人后,他们便结阵围困,用灵器相攻。属下虽奋力逃脱,但到底在他们面前露了形迹,现如今他们都认为是妖狐作乱,祸害百姓。”
她眉头紧拧,声音里多了几分不甘:“少主,属下事后回想,那人当时肯定知道属下在跟踪,所以才故意在芙蓉镇闹出动静,让仙门弟子生疑。”
“只是不知道那芙蓉镇山民被害之事是碰巧,还是有其同谋在。”
鸣笼也沉声接道:“属下也反复琢磨过,鸣葭出事时,属下恰好在下芙蓉洲附近搜寻池御峰气息,连着几日毫无头绪。先前属下说的下芙蓉洲与鸣葭说的芙蓉镇同属一片水域,感知到她有危险,属下便急忙赶了过去。”
“事后想来,只觉得这几件事实在太巧。池御峰在下芙蓉洲附近忽然没了声息,鸣葭从澹州追着盯梢人到了芙蓉镇,还恰好撞上芙蓉镇又出了命案,三件事几乎凑在一处,未免太集中了。”
“但就算这些事都缠在一处,属下也仍有事情不明,按说我们自丰沮玉门出来后,追查青方少君的事便一直低调处置,未曾声张,不该这么快就被人盯上才是。”
稍顿了顿,他语气多了些凝重:“还有鸣葭离开后,属下趁夜去看了几眼那些说是被妖兽所害的尸身,那些尸身颈侧的确有血洞,身体上似乎也有抓挠痕迹,芙蓉镇比起同片水域里其它地方,更靠近附近的山区,镇民们说是妖兽下山害人倒也说得过去。”
“所以事情虽处处透着蹊跷,但属下却不敢轻易断定其中关联。”
东方既白未接话,指尖在案上轻叩几瞬,目光掠过茶盏,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片刻忽抬眼看向鸣葭,目光沉静无波:“你察觉被人窥伺,是在何时?”
鸣葭回想了片刻,与鸣笼对视后旋即低声道:“不算久,大约是鸣笼从钟暝山回来、去见您之后没几日,属下便觉出有些不对劲。”
鸣笼同样垂眉,神色已带上了几分自省:“少主,我们此前在澹州查探多日都未曾暴露,偏我回了一趟钟暝山,那边就出了动静。莫非是属下从钟暝山出来时,不慎露了行迹?”
他深吸一口气,暗忖是自己太过托大,还以为万无一失,定了定神续道:“想来定是如此了。少主,当初您叮嘱过务必低调行事,是鸣笼疏忽,不慎露了行迹,还请少主责罚。但对方能这样及时地捕捉到消息,必定是有人常年监视着钟暝山的动静,才会顺着属下的踪迹寻到澹州,盯上鸣葭他们。放眼下来,会有这般动作的,属下觉得除了中洲,再无其他可能。”
“再者,若鸣葭一行被盯梢与池御峰被劫走这两件事并非巧合,而是背后同属一伙人,那岂不是说明救走池御峰的人,也来自中洲?”
线索缠成一团,鸣笼一时不知如何拆解,只觉胸口堵着股郁气,特别是在知道这件事背后与中洲绝对脱不了干系之后。
室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东方既白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节奏由缓渐定。这是少主有所吩咐时的示意,没有时间再思索其它,鸣笼与鸣葭当即挺身肃立,屏息待令。
东方既白望向窗外沉沉夜色,语气听不出喜怒:“既已有仙门弟子在探查芙蓉镇之事,便让他们继续查下去。玄微宗、寂剑门都在此地,此事我会亲涉其中。你不妨把动静闹得再大些,亲自去为他们引引路。”
“我也想知道,藏在水面下的那双手,究竟还想伸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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