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兰言之隐

明月枝望着姜瑶音消失在转角的身影,回头看发现师姐也正扶着额角揉动,两人对视间不禁摇头而笑,只是唇角抿起的弧度宛如尝了口四月里树梢头还不成熟的青梅,酸到牙口疼。

此刻若有旁人来看,定会觉得二人是不知在为何事伤脑筋,亦或者是在拿什么人没办法。

“师姐来找我,是师父交代了什么吗?”明月枝伸手将房门关上。

她先前在北向的花窗边擦剑时,看见师父跟东方少主在后院谈事情。

也知道师父离开后院没多久。

现在师姐又来找她,她想定是师父有事要吩咐,就是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出意外了。

她心里有所惦记,面上神色也有表现,眼珠子转了转,明明话已经堵上来,却又强自按下,故作轻松地敲了几下手腕。

南清骊一看她这模样,心下便雪亮,昨日那钟暝山少主那番行径果然事先跟她通过气。

想着还是得晾晾她,便故意不接她频频瞥来的视线。

也不急着开口说事,只在房里踱着步。

这边瞧瞧,那边走走,看见北向窗边的小桌上放了一盆清水,还有一盒子油润的脂膏,被温水化开了,正幽幽泛着冷香。

除此之外,桌上还放了那把通体漆黑的剑器,猜到她是在窗边拭剑。可这屋子里哪里都能拭剑,南边还有小几软榻,总比这硬木板凳要舒坦。

她偏要坐在对着北向花窗边,这哪会是随意的选择。

心下轻叹几声。

明明知道阿枝已不是需要人照拂的年纪,如今的她思虑周全,行事有章,足以独当一面。

可看见她这样为别人的主张而操心,还是没来由地泛起不安。

她清楚那人是阿枝承认的朋友,阿枝也必会以赤忱之心相待。可世道深浅难料,人心更是难测,她又总免不了去想,若是…

若是遇上了存心算计的可如何是好?

不想直接点破这件事,她面上只好暂作未觉,信步走到南边窗牖旁。

从那成套的、舒舒服服的榻几上提起茶壶,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在鼻下轻嗅。

明月枝等得着急,可终归要克制一些,面上不好再表现,便只好再次出言。

“师姐可是有事情与我商量?”

“是有事情。”

南清骊看她一眼,又低头吹吹手中热茶,轻啜一口饮下才道。

“第一件事事关大师那位徒弟,我来是想问问你,你可与他商量过要如何安置他了?”

“大师既对你有所托付,必是认可你的品性与能力。虽说背后不可言人,可我与他那徒弟之前打过几次照面,只观其独来独往,便猜出他多半也是个性子孤僻之人。这般秉性本不碍着旁人,但终究与你从前的情形有所不同。

昨日我听闻大师所托时,尚觉得你与他未尝无话可聊。今日与他一道布置香仪,特特观察了他几时,却觉得他倒并非完全是性子孤僻所致,更像是不通人情,心智似成未成。如此性情,相处起来怕是易生不适。”

“你年纪尚轻,纵是大师看重你才将此事托付于你,我却担心你力有不逮。所以我思量着,倒不如请寒叶长老帮忙相携,教引指导他,只不做师徒相称,他依旧挂在水云观门下。寒叶长老早年也曾从习剑道,后来因伤才并修医术丹道,指点他倒也合适。倘他日后在长老座下学有所成,你也不算负人所托。”

言罢她又抿一口茶,眉心微蹙,神色微凝道:“阿枝,我不清楚大师是出于何种考虑将他托付于你,只想问你你自己可有想法?若是有,你随你的心意行事便是;若是没有,不如听听我的建议。你也不必觉得为难,寒叶长老那边自有我去说。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勉强自己。”

明月枝闻言垂眸,同样面带思虑之色,片刻方抿唇一笑:“谢师姐为我着想,我明白师姐的意思。”

“但此事我尚在考虑中,师姐容我再思量一二。”

“也好”南清骊点点头,又道,“这边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明早父亲与寒叶长老便会启程回宗,就看你怎么决定了。”

话说完,南清骊垂首将杯中茶饮尽,缓缓斟满后又继续就着手中的茶杯细细品茶,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见师姐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却迟迟不再说话。

明月枝轻咬一下唇,启声道:“师姐,还有别的事情吗?”

南清骊垂下眼,知晓她是憋不住了,也不作声,只抬眸从茶杯上缘向她掠去一眼,咽下茶水后方淡淡道:“你很着急?”

明月枝仔细观察了几息,见师姐微凝着眸,面上并无任何忻色。

心里咯噔一声,还是抿唇轻轻笑了声:“那倒没有。”

却忍不住暗忖:难道东方少主没能说服师父?

实则不该啊,当初她离宗下山前与师父见面谈话的那一次,言辞间可见师父对钟暝山并无恶感,甚至隐约也是有些感慨的。

不然当时她也不会那么放心地配合东方少主。

“就是想知道师父是不是还跟师姐你说什么了。”

“我是说钟暝山少主的事情,”她不死心地又添了一句,“我知道师父肯定找师姐说话了,师姐不如直接跟我说说?”

她说这话的声音虽低,嘴角旁却牵出一缕微不可察的笑,加上一双眼睛生得妙,平日里眸光淡淡如秋水,这会子多了点情绪,倒像一对刚刚被秋水浸过的琉璃珠。

乌黑发亮的一双瞳,难免叫人生出几分可怜可爱。

她想不动声色撒娇时总是这样,旁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只道她素来冷脸,至多比平日略多上些腼腆。

可南清骊偏偏就是能看出来,从小到大一贯如此。

从前她若有这样撒娇的时候,南清骊乐得惯着她,小小年纪活得跟磨盘压板车一样没必要,能松快些便松快些。

可如今,不,应该说是自遇上那钟暝山少主后,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此刻见她还要因那钟暝山少主而使出这样从前为她自己都不轻易使出来的杀手锏,南清骊心里更不是滋味。

阿枝越是为那钟暝山少主上心,她便越觉得气郁。

可这样大的人了,到底戏说调侃是不能的,连旁敲侧击都该谨慎了。

“你那位少主朋友倒是挺会相机而行,便是没有机会他也能创造机会方便他自己,至少如今我对他无话可说了。”

内心虽是恼意丛生,表面依旧要维持平静,嘴角弧度也点到为止。

南清骊摩挲着茶杯,指尖在杯底轻敲几下,最后看向明月枝,目光沉静道。

“父亲已经应允他的诉求。”

“真的吗?”

原来是答应了,果然不出所料嘛。明月枝眸光一亮,面上露出更明显的笑意,大跨几步直接在榻边的另一端坐下。

行动间拂起的风吹过,小几上本来高高燃起的烛火陡然一矮。

可等明月枝坐下后才发现,师姐垂眉的影子投在小几上,她一直颦着眉,这显然是有事忧心的模样。

“师姐,你怎么了?”

也是这个时候,明月枝才想起来,方才师姐评价东方少主时说的是“相机而行”,这话本来也不算上贬斥之语,所以方才她没放在心上。终归是东方少主达成了目的,便就算师姐是真的在讥讽于他,那也合情合理。

可是现在看师姐蹙眉的模样,却并非是一句讥人之态可以形容的。

师姐是细长的眉,深而黑的两道,自眉心收拢后便如工笔勾勒的兰叶斜斜隽在眉骨上,恍惚间总叫人想起山谷幽兰舒展的细茎。然此刻眉头微颦,眉峰微耸,眼尾垂下的弧度里,除了惯常的温轻尔雅外,还凝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气。

难道东方少主这次的“相机而行”竟令师姐如此不满?

明月枝是知晓师姐不喜欢投机之人的,尤其东方少主此次还将师姐也一并算计了。

她倒也能料到师姐会对东方少主此行多加讽刺,却没料到师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不过此事本是东方少主不占理。

“师姐,你可是因他昨日故意算计你一事而不悦?”

“那我代他道歉或者…我现在就去叫他来向师姐当面道歉可好?”明月枝伸手去拉师姐的衣袖,说着便要立马起身去寻人。

可见她这模样,南清骊双眉反而凝得愈发重了,她伸手按住明月枝要起身的动作:“不是,阿枝。”

仍旧蹙眉沉默着。

片刻她才正眸看向明月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手中的茶水还剩半盏,水面映着烛光晃了晃,最终被她搁在几案上。

南清骊其实有很多忧虑,舌尖反复碾着话头,她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再金玉良言的话反复地说,都会变成乏了味的回锅肉。

可是…

“阿枝,我知道你或许与他早有约定…”

“可是,阿枝…”她反反复复地停顿着,好似在捋一根绞紧的线头。

长睫垂下又掀起,起落间静默几息,她才忽从榻上起身,几步走到北向花窗旁,视线投向花窗外沉沉夜幕中:“可是阿枝,我得承认,我对他,也对你有些不放心。”

桌上早已化开的脂膏被风吹得粼粼,她低头默然看了一眼,才回首。

明月枝方得清晰看见她眉间聚拢的轻愁。

本该如兰叶般舒展的眉宇间,师姐的视线若一场渐次滴落的雾霭,凝肃地落在她的方向。

“我总希望你拥有强大的能力,却又希望你拥有更简单更能一眼看透的人际关系。”

“我知道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可你那位朋友,给我的感觉总是危险,不可预测。”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好笑,还有故意生乱之嫌,明明你已经同我强调过。”

她忽垂睫笑了一下,笑容浅而淡,克制如夜深时分落在窗棂上的一抹霜,转瞬便隐在月色里。

明月枝只能从她虚握成拳的左手上看出一些端倪,师姐有时候会反复摩挲食指,在很多悬而未决的情况下。

所以她向前走了两步,原本从窗外探入的、如水般流淌过师姐身上的月光也跟着漫上了她的脚尖。

“师姐的话才不好笑,而且师姐也没有生乱。”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抬起的眸光明净如一汪被星河倒映的湖水,叫南清骊足以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在我这里,师姐永远有关心则乱的自由。”

“所以师姐做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

明月枝轻眨着眸,她笑起来时,唇角总要先勾出个浅弧:“我也知道师姐在担心什么,但是师姐…”

她朝天伸出四指,弯唇的那个瞬间眸底带上一种执拗的少年意气:“我会看顾他的,我向你保证。”

“如果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会向师姐汇报。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无论他背后是出于什么样的利弊权衡,我都愿意相信他。”

“我并不想请求师姐也相信他,师姐可以永远保持对他的怀疑。我只是私心地希望师姐能相信我,相信我已经长大,相信我的判断拥有足够的含金量。”

“他曾在我与恶祟缠斗时不远万里前来襄助,也与我并肩闯过死生一线的绝地凶境,无常境中我曾将后背毫无顾虑地托付于他,他也曾满心信赖地把命门交到我手中。”

“我想,这样的人,当得起一句‘生死之交’。”

南清骊看着明月枝的侧脸,目光落在她挺拔而干净的颈线上。

“师姐还是不放心?”她眼尾尚且扬着,连尾音也比平时更多一种别样的生动。

南清骊目光复杂地端详面前这张少年气十足的脸。

她想阿枝一定没有注意她自己方才说这些话时下颌抬起的角度。

是全然信任的姿态啊。

阿枝。

“阿枝,你是不是…”

长睫几番颤动,她有些艰难地挤出声音。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可是,阿枝啊,你要如何确定他不会对你造成伤害呢?”她抬手抚过明月枝头顶的发丝,颦眉在夜风中轻声絮道。

两个非亲非故甚至立场本该对立的人,即便有暂时合作的时候,可那短暂的共同利益是否足够稳固?若两方利益冲突之时到来,阿枝那个时候还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明月枝看向师姐已经紧握成拳的左手,指尖深扣在掌心。师姐眼中的情绪再明显不过,声音像滞涩的弦,眉间凝着的愁像结团的絮,好似只消夜风再急些,愁绪便会从蹙起的眉峰簌簌落下。

无端叫她想起上一世见师姐的最后一面。

那时候大雪纷飞的玄微宗布满了红色的绸缎,即便是宗门里光秃秃的树干枝桠都系满了红缎。大红的喜字从山下的梅花镇一直铺到了她所在的凌清峰,洒金的彩纸从凌清峰连绵不断绝地飘至东边的寂剑门,飞向四面八方告知她的喜讯。

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见过,她是后来才听人说的,从凌清峰去往寂剑门的路上,她几乎都处在昏睡中。

怀里抱着刚成亲一年的小满给她的一笸箩鲜荔枝,连同师姐挂了满怀还怕她在路上不足用的灵药灵露,随着飞舟沉沉浮浮不知道滚落在了哪里,最后也没吃上几颗。

她住在濯月台,又不喜与人交道,跟寂剑门的人不算熟,只有徐闻嫣徐观姹时常去看她。

但她那个时候太虚弱,又成了个废人,徐闻嫣对她的态度有些别扭,既因为她金丹被毁而可怜她,又因为她太无用而多少有些不忿于她。

所以往往看起来不爱说话的徐观姹才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

她也是从徐观姹口中才得知那场结契礼的盛大,听她们笑说恐怕是把她师父师姐的整个家底都掏空了,也听她们戏言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师兄这么隆重地去做一件事情。

可她对这些都没多大印象,唯一能记得的是师姐给她带上凤冠的时候,伴随她一声声祝福的是,凝固在她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师姐只是担忧,担忧她孤身一人在寂剑门过得不好。

她并不理解也没有精力去理解,师父为什么就那样迅速地与寂剑门敲定了婚事。

是因为她就要活不久了吗?所以师姐与师父想让一个刚刚晋升化神期的修士为她冲喜吗?

天真的时候、想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会这样幻想。

眼尾原本扬起的弧度渐渐敛去,苦涩从胸口冒了出来。

所以那个时候其实是害怕吧,师姐。

比担忧更深重的东西。

她清楚的,师姐总是这样,不喜欢她接触危险的东西,不喜欢她陷入危险的状态。

东方少主于她而言,是异数。于师姐而言,也许比异数更甚。

可是为什么那样匆忙地送我去寂剑门,那个时候的你却还是会害怕呢?

明月枝忽然偏头看向几案,从北窗到茶案不过几步,她却走得极慢,袖口的云纹饰样在月色下忽明忽暗。

她提壶倒了一杯茶。

再次走近时,眸底湿润已经敛净,只余鼻尖还有未散却的热意。

喉头哽咽被强行忍下,嘴角弯出一点弧度,她努力睁眸,吐字如融冬时节从深壤中浸出的山泉水,清亮中略有一丝滞涩:“那我就再向师姐保证——”

她端眸直直望进南清骊眼中,颌线抿得笔直:“若他日后有伤我的企图,那他所在之处,必是我剑尖所指之地。

而若真有那一日…”

她双手执杯,躬身行了一礼,是个端端正正行大礼的姿势,在额心将要碰到茶盏时才堪堪停住。

而后忽见她抬眸,定睛朝师姐一笑,郑重道:“便请师姐为我撑腰,同我捉敌。”

月光穿过花窗,疏疏落落筛下来,在她肩头落下不大不小的光团,像碎落的银箔。

南清骊抿了抿唇,静静看着明月枝。这个答案,于她而言其实并不足够。

她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断目送父母离去的背影是她少时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母亲是自她出生后陷入虚弱的,南境的医修诊不出症结。母亲与父亲只能外出求医,常常一走便是数月。

她由云鹤真人抚养长大,幼时最清晰的记忆,是牵着真人的衣角在山门处翘首等待,山道长而蜿蜒,有时候要等到日头西斜,才能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虽然聚少离多,但也有欣喜的时候,有时候是父亲从友人那里得来新的医治线索,有时候是母亲脸上稍显轻松的笑意。

只是这样的时刻太少,更多时候,锈迹如藤蔓爬满母亲身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锈痕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生机。

直到从西荒归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身上从内而外透出鲜活色彩,看见她脚步轻快地奔上山道,衣袂翻飞间将一把她托起,真人说那才是母亲原本的模样。

随后的日子里,莫大的幸福笼罩着她,母亲会将她放在父亲肩头,他们一起走遍南境各处,看云海吞没群峰,看星河垂落原野。南境诸多险峻绝伦的胜景,都是她那时亲眼得见。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天真地以为母亲已经痊愈。

她并不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假象。

母亲与父亲没有对她说出实情,或许是不愿让她活在至亲可能随时逝去的阴影里。

直到两年后,那个寻常的清晨,重阳将至,她们原本该去玉清峰采摘山茱萸,明明只是一个转身,母亲便倒在她面前,如一棵骤然倾颓的大树。

她甚至来不及接住她。

日头渐渐高起,阳光刺得她不停流泪,可怀里的温度却一寸寸流失。

任凭她如何呼唤,母亲都再没睁开过眼睛。

母亲离世后,父亲仿佛一夜耗尽所有心力,从此闭关不出,连她也不得相见,亲人再一次离散。

曾经陪伴她长大的云鹤真人也已经离开玄微宗,这个因她出生而被绊住多年的小师祖,在父母从西荒归来后,终于重获自由,去追寻她向往已久的云游生活。

此后经年,她再没有得到她的讯息。

孤身一人的日子格外漫长。

她开始独自下山游历,不去险地,只在能力范围内行走。时间并没有带走悲伤,只不过走过的地方多了,人也慢慢稳重,但依旧觉得漫无目的。

直到遇上阿枝。十四岁那年,在被战乱牵连的地带,她循着妖兽的踪迹,在狍鸮兽肆虐过的村落里,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有序地将猎杀后的妖兽血肉分发下去。

那是她见她的第一眼,便决定要带走她。

阿枝的出现,于她而言,无疑是特殊的。

不可否认,这些年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太多未说出口的惶恐。

所以才会格外害怕,如杞人忧天。

可当如银月辉斜映入窗,在她扬起的唇角停驻。光影交错间,已将少年人特有的棱角展露无疑。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像一只渐渐长成、羽翼悄然丰满的青鸾,尾羽已经初具可劈霜斩雪的锋芒。

南清骊清晰看见那笑里的光彩,也看见那晶亮得如同水洗过的眼眸。

笑里有坚定不移的锐气,好像无惧一切,也可破开一切。哪怕是她的焦虑与恐惧,哪怕是她话中友人可能的背叛与轻负,她都能坦坦荡荡用笑容承载。

看着这样的阿枝,在这样坦荡的笑容里,她没办法不动容。

虚握成拳的左手在空中悬停,终究还是有了落处。

她伸手接过明月枝递来的茶杯,唇边泛起浅笑。

也罢,何必总是惶惶不安于尚未发生的事情,让阿枝去承担她多余的情绪。

难道要用过分的小心把她拖在原地,让这只已经展翅的鸾鸟没有机会飞向那本该属于她的未来吗?

“好,那师姐就先应下了。”她垂眸看着茶杯,抬腕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展杯,目光凝在明月枝面上,含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师姐便与你一起会敌。”

……

回想起来整件事其实是有点无理取闹的,开始得也有些荒谬。

也许是先前的情绪渐渐散去,茶过三巡后,两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状态里,因而想想方才的郑重其事,就更加奇怪了。

明月枝只要一想起方才她跟师姐两人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商量着要如何应对东方少主这位潜在假想之敌,就觉得想笑。

也不知道东方少主在刚刚那一阵编排的时间里有没有多打几个喷嚏。

南清骊同样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出实在小题大做了,明明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的事,她与阿枝却煞有介事地应誓、许诺,活像下一刻那位钟暝山少主就要打上来似的。

实在不稳重、也不成体统。

拂开袖间并不存在的尘埃,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假装若无事地边说边转过身:“好了,时候不早了,闲话就说到这里。”

“事情既然已有决议,我也该趁早去与金霄洞道友、寂剑门道友商议了。”

“不过,师姐…”见师姐要走,明月枝也将虚叩鼻尖的手指放下来,连忙出声唤住她。

南清骊驻足回眸。

“师姐,我想瑶音她大约是有些怀疑的。”明月枝有些犹豫。

“我要不要…”

思量不过一瞬,南清骊便干脆摆手:“瑶音的话,你不必多虑,以她的性子,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会来找你对质。只要她不问,你便不必说;若她问了你,到时候你再…”

她想了想,继而道:“你再表现得惊讶些便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性子不可控,像只炸毛的雀。风往哪边吹,她就往哪边追。”

“你若告诉她实情,保不齐还会闹出些别的什么事情来。不如就依着现在这般模样,你越神神秘秘符合她的幻想,她目光越会放在钻研如何找出你破绽这件事情上,反而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控的乱子来。”

说完她又停一步,长吁道:“不过她大约会有些火气,又惯爱阴阳怪气,你受受累,就当哄哄她吧。”

她拍拍明月枝的肩,有些忍俊不禁。

“我就先走了。”说罢她也懒得往茶几边走了,直接将空茶杯往明月枝手中一放,便转身负手离开了。

“……”

明月枝揣手捧着师姐塞过来的、喝完了茶的茶杯,看着师姐轻轻松松离开的背影。

第一次发现,师姐其实也挺损的。

从前怎么没发现,师姐还有点食铁兽属性?藏得一肚子好损。

***

二楼一处临街的窗前。

薛灿带着方清远寻到这里时,江寻舟正侧坐在窗台上,一腿搭在窗台上,一腿垂落下来。

“江道友。”

薛灿本想开口宽慰两句。

可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楼下,侧面看去也可观其面色淡然,好似并无哀伤之情。不知道是不是将忧伤埋在心底了,反正这副模样不好贸然提及大师仙逝之事。

如果再劝他节哀,就更显得他们画蛇添足,居高临下。

薛灿为难如何开口,便只好砖头看向方师兄。

方清远拉着她一人一边靠在窗户两边,本是预备等这位江道友看见他们俩后,他再开口。

可即便他们来时闹出了些动静,江寻舟却并没有看他们,他目光还是落在楼下。

今日小镇悬了整条街的灯,因大师仙逝,不少人想守夜。镇口那边请了个游村的小戏班子,搭了个戏台子,还有一队杂耍艺人。镇长此前特意来打过招呼,说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热闹,弟子们便三三两两出门了。

镇上大大小小的巷陌也都出动了,好些人家锁了门往镇头赶。街边支起不少摊子,弟子们这儿一簇那儿一堆地立着。小孩子尤其高兴,拿着凉糕在人群中穿梭。

等两人连连咳嗽好几次后,江寻舟才转过头看过来,面上依旧是毫无情绪。

薛灿第一次看清了这小江道友长的什么样子。

怎么说呢,还是愣了几息。

方清远见他看过来,便清了清嗓子。心里知道这位江道友性格稍微有些孤僻,说实话给他的感觉跟从前的明月师妹是一样的,只是不至于像从前看见明月师妹一样看见他就想绕道走。

问题是这几日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他寒暄,想了想,还是直接开门见山好了,便笑了一声,道:

“江道友,我呢,是代表我师傅来的。”

“就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好想去的地方,你也知道你师傅的安排,是让你跟着我师妹。我师傅的意思,是看你自己的安排,你想跟着我师妹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师妹年纪确实不大,阅历也还欠缺。虽说是结伴历练,但她日后却不一定真的能顾到你。

我师傅就是怕,万一出个什么万一,我师妹可能没办法对你师傅交代。所以就让我来问问你,你可想先在玄微宗修行几年,再随我师妹外出历练?如果你随我们回玄微宗,不必担心不适应,我还有其他同门都会照应你,师傅待你也绝对会如亲徒一般倾囊相授。等到你能力足够,亦或者我师妹阅历足够的时候,你们便可以一道结伴同行了。当然,后续如果你还是不想跟着我师妹的话,依旧可以在我师傅座下修行。如果情况良好,大约到你结丹时,你便可以回水云观接你师傅的衣钵。”

他说了这么多,江寻舟连眼睫都没眨一下。

方清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明白。

只好转头看向薛灿,有点面面相觑的意思。

见薛灿见怪不怪,也只能在心里纳闷这小道友还怪高冷的。

“我…就说这么多了。你要是想好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房间你应该是认得的,也可以直接去找我师傅。”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如果你可以正常交流的话。”

江寻舟依旧没有说话,但至少有反应了,他将目光转向了薛灿。

他既然望来,薛灿也不能不说话,当即先摆手表明来意:“我不是来问你去哪的。”

“我就是想来跟你说说我师姐。”

不知道是不是“师姐”两个字戳到他神经了,能明显感觉他神色顿了顿。

他又习惯穿一身黑衣,整个人劲瘦削薄得像一段竹子,但又不是清竹那般扶疏之姿,而是像一段竹尖,就是竹砍后留下的桩子,断口处支棱着尖茬,叫人总感觉下一刻便要在他这绊一下,然后在身上留个洞下来。

看师姐的时候尤其如是。

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想法,薛灿本要说出的话也卡在嗓子眼。

她看了一眼方师兄,方清远示意她不用担心,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薛灿其实只是觉得如果小江道友真的在考虑跟着师姐的话,最好还是能放下心中的心结。虽然她也不知道那心结是什么,但她一想他当初都能说出要师姐眼睛的话,那得是个大过节吧。

况且那样的狠话都能放出来,她也不放心这么个人跟在师姐后面,试想一下,万一哪天他给师姐绊一下,然后再给师姐戳个窟窿呢?

她心里头倒是希望小江道友能跟着寒叶长老,做人要先修心养性嘛,别动不动就抠眼珠子。

可这件事不是她能决定的。

所以她想了想,还是得来走这一趟,虽然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起上作用,但万一有用呢。

“我师姐是个很好的人。”

对方似乎眨了一下眸。

薛灿站直身体,神情也慢慢缓和下来,抿了抿唇,认真道:“你可以先试着去跟她做朋友。”

“大师把你托付给她了,在我们琉璃城,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说明她有你的监护权,你得听她的话。”

“所以你不要再针对她了,特别是要她眼睛什么的。”

“你自己眼睛就很好看,完全不需要自卑啊。”她抬了抬手臂,本想与他开个玩笑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想了想,最后还是落在了临近的窗框边。

话是带到了,两人等了一会,人家还是没反应,方清远便只好拉着薛灿离开。

走了几步,薛灿又回头望一眼,见他依旧是那样一副样子,面上看不见表情,也只好作罢。

只是回头发现方师兄正在旁边学她夸人眼睛好看的样子取笑她,被她从后面蹬住腿,抓住他脑袋上的丸子髻敲了几下,才总算闭嘴放过她了。

“人家眼睛本来就好看,我又不是自卑才这么说的,师兄这也笑话我。”

这话是实话,虽然方才是为了调和气氛,但也不得不说小江道友这双眼睛的确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不然薛灿也不会愣了好几下。

尤其是双目之间。

平心而论,小江道友的皮相算不上夺目,至多只能说寡淡中透着几分秀气。

以薛灿多年来看惯了琉璃城来来往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男人们而积累下来的阅男经验来看。

如果男人的脸只是寻常好看,便得有一处格外突出,方能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

比如拥有一双清亮有神的眼。

古往今来,太多小帅哥泯然沦为普通人便是败在此处。

眼睛的形状或许还行,却不够清亮,很多时候仿佛掏空了精气神,一双眼勉强能聚焦,却毫无神采可言。

若是再添些看人时游移不定的眼神,猥琐之气便“油然”生出,更是叫人退避三舍。

而小江道友则不然,他的眼睛不光有神,形状还生得极为秀丽。

不过问题也出在此处,这双眼生得太秀丽了。

原本这样一双眼长在这样寡淡的脸上,若无其它出色之处相映衬,反而会令人生出惋惜感。

好在他眉心还有一竖一点痕,一点痕是胭脂痣,小而嫣红,叫人见之忘俗。另一竖则是道深痕,细却锋锐。

他皮相寡淡,胭脂痣艳,眉眼又秀丽,本易流于孱弱,偏这竖痕恰似神来一笔,平添了三分肃杀之气。

叫整张脸都别具一格地生气起来。

真不知是如何配得这般恰到好处的。

若只有那一竖,未免太过凌厉。若仅存那一点,便又失于纤薄。

两相结合,反倒相得益彰。

当真是恰好,恰好。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薛灿看见清骊师姐正带着自个儿亲哥还有那只狐狸,往对面的客栈里去,那是金霄洞弟子住地方。

知道是小狐狸与金霄洞那事有着落了,这才松开了方师兄头顶的发髻,卸腿跳下来,跑向客栈楼梯。

噔噔噔几步走得飞快,却又在快下楼梯的梯台上停了下来。

薛灿看着前面的人,愁眉苦脸了一小会儿,先想这个高度她能不能直接从上面飞身而下,最后觉得还是直接问好比较好,便蹲了下来。

“瑶音师姐,你在干啥呢?”她笑吟吟地打招呼。

姜瑶音并没有回头,只是感受到了突然凑过来的脑袋,眼皮半垂下来,余光睨她一眼,深深吁了一口气后,才同她回道:“别吵,我在思考。”

不知道为什么瑶音师姐突然要长吁一口气,总不至于她打个招呼也能让她这么苦大仇深。

但是薛灿清晰看见了瑶音师姐眉心渐渐蹙起的弧度,知道现在不需要她再继续寒暄或者问好,讪讪地笑了下,慢慢将头缩回去。

“哦哦,那我就不打扰瑶音师姐思考了。”她躬腰点点头,小心翼翼从姜瑶音身旁越过,确保自己一定没有碰到瑶音师姐。

等下了楼,又走了几步到大堂门口,她才回头看过去,顺着瑶音师姐方才盯着的方向望去,发现了正站在那里的明月师姐。

她正在与人说话,而说话的人站在明月师姐对面,在隔着一道竹帘的后院里。

不打扰师姐烧烤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5章 兰言之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