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不该求

姜疏礼坐下试图捋顺现在的境况。

上一世,她死于平昭五十四年,如今她十八岁,还在平昭四十二年。

她记得,这一年的秋闱放榜周沉漾夺得探花之后,她马不停蹄的就去请了父皇的恩典,下嫁于一穷二白的周沉漾,然后在三日后的宴会上,羞辱了诗会上暗表心意的宋子叙,在所有人面前,胸有成竹的宣布了和周沉漾的婚事。

一片唏嘘哗然之下,她满脸骄傲的把周沉漾从人群里拉出来炫耀,向所有京城的高门贵族介绍她心心念念的驸马。

那时候的她浑然未觉那站在她身边的人神情异样,那样阴沉的脸色,那样冰冷的反应,遮掩不住的厌恶!

而宋子叙也是在平昭四十二年冬,自请去西北军营,追随父兄戍守边关,直到新帝登基后,才回京述职过一次。

姜疏礼捏紧了手掌,粉色丹蔻陷进掌心。

不应该有的情动,强求来的姻缘,任性而为的羞辱,都酿成了后面那样惨烈的结局。

可是……

姜疏礼想到周沉漾,复又蹙紧了眉。

平昭四十二年春,也是她隐去身份拜周沉漾为师的第三年。

科举三年一次,而周沉漾出身江南金陵,十岁秀才,十三岁举人,十六岁贡士,一路考到京城,次次都是第一。

科举前的酒楼一向是最热闹的,而姜疏礼也听说了这个时间的贡院附近最是书生云集,特意跑出凑凑热闹。

于是简单的热闹一凑,一眼便看见了被人群簇拥的周沉漾。

一身月牙白的素色长袍,青带系发,在油灯下衬出一阵天上宫厥班的清冷气质,所有人都把他捧上台对诗,而他也不负众望,随手提笔,就对出了后面被翰林院奉为圭臬的下句。

当时的姜疏礼一点都没注意到周沉漾写了什么,她只记得,她看上了一个被众星捧月的白面书生。

再后来,她又听说了那个最有希望夺魁的贡士在最后的殿试上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她在宫里当即便跑了出去,寻到了周沉漾下榻的客栈,见到人时才后知后觉拿出纱笠遮面。

周沉漾疑惑的看着她,“姑娘,有何事?”

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视线落在周沉漾手里的文章上,试探地问道,“小女子…小女子才疏学浅,家中父兄事物繁忙,无先生授课,求学无门,听闻此处聚集了不少饱读诗书的书生,遂想来此求一名先生。”

她支支吾吾说了一段话,低着头心虚地不敢看他。

却听见周沉漾轻笑一声,“如今殿试放榜,榜上有名之人还在贡院那处领取名次,姑娘可在一楼等等。”

闻言,她猛地抬头,“不用,我只要你。”

周沉漾微微错愕。

她复道:“我不拜那些人,我拜你为师可不可以?”

周沉漾停顿片刻才道,“在下不才,文章不堪入目,此次殿试榜上无名,不敢耽误姑娘。”

微风吹起他素袍的衣角,而姜疏礼一身桃红拖地曳尾裙,金绣缀珠,被风吹过有叮叮当当的玉石碰撞声。

周沉漾躬身拱手道:“姑娘不凡,定能择到更好的先生。”

说完,周沉漾拿着手中的书卷便要离开。

“等等。”姜疏礼出言挽留,“周先生,如果我说我是慕名而来的呢?”

周沉漾停住脚步。

姜疏礼继续道:“早就听闻周先生年少成名,文章惊绝天下,一路从乡试到会试都是第一,小女子仰慕已久,心羡不已。”

她往前一步,“我本是女子,只读过简单的四书五经,家中自是不缺先生,可是他们却不愿教我,本以我的家世,应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唯独读书,我却处处受限,我不服也不甘,所以我今日从家里跑了出来,只为了寻周先生。”

“周先生,收下我这一个女学生,不知先生…愿否?”

问出最后两个字,姜疏礼隐隐发着颤,她害怕被周沉漾拒绝,也是第一次撒这样大的谎。隐了自己的姓名身世甚至贬低了自己,只为了能多和周沉漾多一些交集。

她想她是疯魔了。

后来,他们每月都会在客栈见三次,隔着薄纱屏风,周沉漾低头默默批改她的文章,而她就从后面偷偷看他。

而这样疏离的师生关系,她硬生生维持了三年,次次从皇宫溜出来,只为了和周沉漾短暂待上半日。

“念沉。”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假名字。

周沉漾端详着她的文章,正低声唤她。

姜疏礼终于回神,抬头看向高岭之花一般的周沉漾。

她还是没有将自己理清楚,所以她按照上一世的那样,来赴了这最后一次的客栈之约。

周沉漾手里拿着她的文章,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姜疏礼微微慌了神,在她印象里,周沉漾最忌男女有别,所以设置了宽且大的屏风放在房间的正中央,而这屏风更像一个雷池,两人都默契十足,保持一个刚刚的界限。

脚步声越来越近,周沉漾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周沉漾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她面前。

姜疏礼当即拉紧了头上的纱笠,起身行礼道:“先生。”

她佯装镇定,却叫墨水沾染了指尖。

周沉漾神情自然,指着文章的一处说道:“这里用的对仗有些问题,后面平仄不对,还有这一句…”

周沉漾弯腰,从她手里拿过笔。

两人的指尖一碰即离,姜疏礼烫也似的撒手。

周沉漾低头写了两个字,然后说道:“这一处我给你改了改,你再看看,念沉?”

姜疏礼身体一激,愣神久久不能平复。

“怎么了?”周沉漾语气轻而缓。

姜疏礼忙摇头,“好,我再看看。”

周沉漾没再说什么,把手里的纸张递给她便又走出了屏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屋内没有书童,没有侍奉茶水的下人,除了砚台研墨的声音,便没了其他杂音。

姜疏礼撑着下巴,几经思索,还是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书信和那一把玉梳。

这是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诀别信,是“念沉”对周先生的告别,也是姜疏礼和周沉漾的开始。

上一世,她求到了赐婚,又不想让周沉漾发觉自己曾骗了他三年,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昏招,让“念沉”主动离开,留下一封书信和信物来草草结束二人的师生关系,信的内容也是编造自己不得不遵循父母之命,回家待字闺中的理由来搪塞。

指腹轻轻摩挲玉梳,润玉微凉,透光不散,种水极好。

她记得上一世周沉漾将这玉梳保管得极好,用金丝楠木的锦盒装着,藏在书房最深处,未曾让任何人知晓,但也是这一枚玉梳,撕碎了她和周沉漾的最后一点体面,两人差一点兵戈相见,以和离收场。

玉梳断裂那一刻,也坚定了她逃离皇城,投奔宋子叙的念头。

那一夜的周沉漾,双目通红地看着玉梳摔碎,砸了整个书房,怒骂她。

“姜疏礼,你这般跋扈嚣张任性任情之人,气死我,你就只能在皇城死无葬身之地,血肉啖尽,白骨被噬!”

血肉啖尽,白骨被噬。

所以她上一世被冷剑穿心,葬身火海,也是应了周沉漾这一句诅咒。

如果这玉梳给她带来是这样的恶果,还不如不送。

她攥紧玉梳放回怀中,这辈子,她恐怕再也不想带玉梳一样的首饰在身上了。

视线左移,朱砂批注的文章,娟秀小楷被笔锋犀利的行书围绕,又不经意间刺痛姜疏礼的眸子。

这个书,也万不该念的。

姜疏礼将字迹盖住,站起身道:“周先生,学生有一问,冥思苦想良久,却久久不得解。”

隔着屏风,周沉漾的剪影模糊不清。

周沉漾问道:“何惑?”

“学生有一物甚喜之,费尽心机得来,却让我夜不能寐寝不能安,没一日舒心,学生想问,这样的东西,学生是不是本不该求?”

周沉漾握着笔的手缓缓收紧,喉头有些发涩。

姜疏礼继续道:“本是不该索求之物,如今,是不是应当弃之?”

周沉漾身行一晃,撑住桌沿,才低声道:“求或不求,如今也到手了,为何不继续留下?”

“留下,只会如针如刺一样扎在心口疼痛难忍,何必留呢?”

姜疏礼脱口而出。

抽离不了的上一世,陌生却熟悉的新生,快要让她疯了,死过一次的恐惧折磨还是那样清晰,现在的温暖和舒心却又是无比真实。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改变什么,从何改变,才能让自己,让自己的未来…不要那么惨,不要那么的痛不欲生。

她甚至都分不清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是从未爱过她的周沉漾,还是一厢情愿的自己?

从小到大,不少人说过她蠢,可现在她也是蠢到极致了,居然妄想从周沉漾口中问出答案。

周沉漾沉默了许久,久到姜疏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荒唐。

“弟子唐突,先行告退。”

客栈的门推开又合上,脚步匆匆且急切。

声音远了。

周沉漾终于起身,拿起了桌上那一封诀别信,他的视线四处搜寻,却找不到青玉梳的半点踪迹。

烛火轻摇,黄昏渐晚,火舌肆无忌惮的吞噬着黄色信纸。

而姜疏礼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低头对着车璧就是狠狠一磕。

“姜疏礼,你也太不争气了!”语气充满懊恼,“答案早就摆在了面前,做什么还要问出口,难道你还想再那样死一次吗?”

可是不想死,那报仇?

这个念头一起,姜疏礼立马就否决了。

她知道,勾心斗角她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对手,就算是重生了,可是脑子还是原来那个脑子,阴谋诡计从来不是拿着答案就能抄的。

周沉漾,从寒门走到权臣,最后弑帝屠城,姜氏满门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活到最后。

她转个眼珠子,周沉漾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疯了才会想去跟周沉漾过两招。

宋子叙,将门之子,军功赫赫赤胆忠心,蛰伏边关十载,最后却杀了她和周沉漾两个人。只能说,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南墙已经撞了一次,棺材都没捞着躺,远离周沉漾!就是最好的选择!”

姜疏礼咬牙切齿,“出宫,出皇城,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斗不了,难道还躲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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