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上仙家各路皆有所好,却非全然衷于道行法力。当有一仙君,因天池精华过溢结珠玉而成,此珠玉生来为仙难念修道,唯独厚爱天地佳酿。
便说那日他遣出小仙童为其寻来美酒抱坛卧饮,好不惬意,独席之间醉意已成,便寻思着早早安睡。岂料他步履蹒跚飘摇不定,过白玉小桥时撞向旁边竟翻身栽倒下去落往凡间。
于是这日,天上各路仙家齐聚天帝座前交耳议论,听得龙王痛诉玉玦仙君酒后失足跌落凡间、砸死那正在人间游玩的小龙子一事。天帝心痛不已,一来龙王子嗣缘薄膝下唯有两儿一女;二来这玉玦仙君身份特殊自出生便颇受众仙眷宠,如今闹出这名堂,便也是恨他不成器。
然是该罚得罚,天帝为求平息龙怒,大袖一挥破例免去小龙子的六道轮回之苦让其来世再生为人,并将玉玦仙君贬下凡去护小龙子的三世周全,三世皆为平安寿终方可归位。
纵然心有万般不愿,但这茬祸事是他自己酒后失态闹下的,无言开脱辩解,且又瞥见怒发冲冠的龙王瞪着哭红的眼虎视眈眈,玉玦仙君心中有愧,加之懒得再听仙家们数落训诫便叹口气应下来。可那龙王哪肯就此罢休,有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夺吾儿命,我亦取你所爱。
龙王于天帝正欲开口遣这酒糊涂仙君滚下凡时上前一步,指着他禀呈道:“吾儿將漓枉死,心怨难消。为父之人,唯有设法多多安抚。请天帝再罚他净玉玦三百年不得沾酒!”
玉玦仙君倒抽口凉气,心中苦苦哀求天帝您可千万别答应。然而他喝不喝酒在天帝眼中与庙里和尚撞不撞钟并无二异,算不得大事。
“便依龙王的意思。只盼將漓早消心恨,安心投胎。”
帝音一落,嗜酒仙君唯有脸色煞白心伤成疾。倒是让见了他这模样的龙王解了口恶气。
“净玉玦啊,下凡受罚去吧。”玉皇帝君挥挥手,便将他踢出南天门外。
依依惜别日夜不离的仙宫,玉玦仙君黯然神伤执袖拭泪,在两名替他背了行李的小仙童的声声宽慰中,乘着七彩祥云飘飘荡荡来到龙王给小龙子选定的转世之地,于城外找了间不大顺眼的山林破庙,搬走了这里原本供奉的土地公泥身,将其变作自己的宅子。
土地公本来忍气吞声收拾好行囊打算远赴他乡不与他计较,哪知这位仙君霸占了他的小破庙不说,还将他唤出来强行收作管家,可谓是一朝失了庙堂又失骨气。土地公不敢多怨言,骗来土地婆与自己一同受罪。
被蒙在鼓里的土地婆以为是个好差事,连连答应下来,直到从小仙童口中得知仙君此行下凡是受罚来了才知被骗。可为时已晚,净玉玦以宅子正好差位土地婆这样的人物,用仙威令她留下。
此后,土地婆与土地公约了一场仙架。本是悄悄的,却哪知叫小仙童顺耳听了去。
小仙童跑到净玉玦跟前高声喊道:“地公地婆打架啦!”
净玉玦细细一琢磨方觉有戏可看,便摆出主事的态度,张罗起这场因他而起且与他无关的仙架,定下时日地方与规则——五场三胜,第一场比仙法,第二场比武斗,第三场比智慧,第四场比负重,第五场比酒量。地公地婆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私底下没少合起来边骂净玉玦边抹眼泪。前三场倒也罢了,后面两场莫不是仙君发怒欲要取他们老命?最终这场失了本意的比试在净玉玦吃着花生米看戏的喝彩声中顺利落幕。
日子再次清闲下来,玉玦仙君整日坐于院中唉声叹气,独念三世三百年早些过去。可那龙王得寸进尺,偏偏要等城主夫人有喜,让小龙子的魂魄投个最好的人家。这一等便蹉跎了玉玦仙君好些年的岁月,在山间简宅里数着日升月落度日。他曾想回禀天帝,等到小龙子出生之后再来凡间领罚。但话还未传至天帝耳边便叫那整不死他不解气的龙王给从中截下,后又派来龙太子敲打。
龙太子唤作將玄,乃是无欲无求随散的性子,喜热闹,却唯独爱看不爱凑,胞弟惨死也并未放在心上,整日游荡在外不知所踪。便是为了叫他收收心日后好承龙王之位,那老龙王才特意派出虾兵将他寻回,遣到净玉玦这边来了。
且说龙太子登门这日,不喜出门的玉玦仙君正依坐堂中太师椅上,慵散托腮看向院子。他座前两名小仙童打着要替仙君熟悉凡间规矩的幌子,四处游玩方才回来,且带了许多稀奇玩意儿于院中四处摆满,还得辛苦土地公打理。
“土地公,你都收起来了下回我去哪里找?便放在院中不好么?”
土地公不答,只当是小儿混话。
房中的净玉玦神色忽凝,起身正了衣衫袍子,移步立于门前,朝天上喊道:“既然来了何必藏着,不妨现身相见。”
天上云层闻声而动,不久便落下来,从里头走出位身姿挺拔的朱袍男子。这男子便是刚到不久的龙太子。龙太子不认生,步入屋内寻了净玉玦的太师椅坐下,道:“父王将我从乙海叫回,又马不停蹄差我来见你,着实幸苦。客人到来,仙君不招待水喝?”
净玉玦与龙太子素未蒙面,但见他额上龙角便估摸出了身份。他颇为不满自己那太师椅被旁人霸占,但思及来者为客,好歹忍下了,遂朝院中喊:“玉子儿,去井里舀杯水给龙子送来解渴。”
但见那小仙童正看得出神,暗自揣度访客身份,听得自家仙君吩咐,这才应了声,放下手里玩意儿舀水去了。他听仙君话,当真将井水舀进杯子便直接端来,连茶杯里头的草都未摘掉。
龙太子并不介意此事,端起茶杯,剔去青草一饮而尽,方才道出此行目的:“我父王不满仙君多年无动作,戚家夫人至今未曾有过身孕,便使我来请仙君想想办法,尽快让將漓投胎。”
此话怪哉,城主夫人有无身孕又岂是他净玉玦做得了主的。他心想这蛮龙老儿着实可气,当初偏要等城主夫人的肚子,如今等不及竟又胡搅蛮缠找上他的麻烦。净玉玦心中自有不快,但又知有愧不好发作,便不紧不慢回道:“我又非城主老爷,夫人的身孕哪是我能帮上忙的。还请龙王莫要说笑,污了夫人与仙家的名声。”
龙太子不与他争辩,自认话已带到,此行目的已了,便起身走出屋子在院中转了转,过后才又出现,对净玉玦道:“你这地方甚好,我意多留几日。”
“龙太子随意。”
他这一随意便是好几个月。起初不过小住的打算,但几日相处后他发觉与净玉玦很是投缘,于是决定多住些日子,等到城主夫人有喜时离开。净玉玦亦是奇怪龙王竟能生出这般通情达理的儿子,不免也做出挽留,给自己解闷。只是苦了地公地婆,突然又多出个要伺候的主子,已是关上门悄悄哭过许多回。
“这么等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的苦日子没完没了不到头。”土地公一想到自己落得如此境地便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身有个好法子。”土地婆朝土地公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土地公听后甚是欣喜,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办!”
地公地婆决定替那位不务正业的神仙以及净是添乱的仙童务一务正业,日日潜进城主府上给年轻城主的晚食里头加补药。
托二老的福,终于在这年的冬至飘雪之时,城主夫人的肚子可算是有了动静。城主府里上下欢喜,山中的仙宅里头也是上下欢喜。
“仙君,小龙子的娘亲有喜啦!”小仙童提着衣摆一路大喊着从门外跑进来,好不激动。
犯冬困的净玉玦坐在堂上正打盹儿,听见吵闹皱起眉,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缓缓道:“知道了。”
在旁龙太子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叫醒净玉玦向他辞行,道:“既然戚家夫人有喜,我也得回去向父王交差了。日后我定再来拜访,届时还望仙君沏壶好茶相待。”
净玉玦还在犯困,便只是抬抬手,懒懒回应:“便依你,好茶招待。”
然则龙太子未即刻动身,端详起净玉玦的容貌来,思忖片刻上前近了他跟前,取下他发簪上的珠玉放入怀中,低声道:“且当作信物,下次来时我再还你。”
他满意走出门,化作赤龙跃入云中。
小仙童目送龙太子离开,回头见净玉玦依旧闭目不起,遂提醒道:“仙君,龙太子取了您的珠玉,那可是您的仙气之物呀。天帝叮嘱过,要您小心保管的。”
“不是什么要紧物什,赠他又何妨。”
“哦。”
月下门前人满院,遍闻屋内苦吟呻。丫鬟出入忙取水,唯见烛光难见人。翘首夫君趋前问,便遭产婆撵出门。焚心急躁终归遏,阵阵啼哭报喜闻。
龙太子走后又数月,遂在来年七夕这日,玉玦仙君终是迎来了小龙子的第一世——络泽城城主长子戚亭涵。
夫人临盆是在夜里,正好城中有灯会。净玉玦在小仙童的软磨硬泡之下第一次踏出宅子大门,本是去城主府迎小龙子转世出生,然则他不愿,想来是心中不待见。小仙童的心思亦不在此,便哄了他去灯会。
街上人影叠叠,难见其足,许是家家户户露了面。净玉玦不喜,刚入了城门便转身往回走。小仙童一左一右缠住不依,强求他来了街上。
“你们反了是不是!”净玉玦撇开缠住自己的仙童,整理好衣衫,面带怒容却叫旁人来回侧目。他不愿与凡人计较,只将心火朝仙童撒去。
“仙君,这是为了完成天帝指派给您的任务,您得熟悉了凡间才能保护小龙子。”
“给他一件法器便好,干这劳什子麻烦事。”
“龙王可在暗中窥视着您呢。这些年因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宅子里偷闲,他老人家可没少在天帝跟前告状。这会子您的禁酒令已经增至五百年了。”
“什么?!”净玉玦大惊失色,“我怎会不知情?!”
“一年前我便跟您说过了,可您那时正与龙太子相谈甚欢,没往心里听呀。”
“他狗龙王凭什么?!”
此番事将净玉玦气得不轻,就连小龙子出生也没去瞧一眼,于灯会上猜完所有灯谜,且在摊贩怨愤的眼神中叫那两只小仙童抱着赢来的玩意儿,自己捧了糕点一面往嘴里送一面信步朝前,回家去了。
只是五百年禁酒令之事依旧令他烦恼不已,日日在宅子里来回踱步盘算如何减少期间的年限。五百年呐,嗯?五百年?他当即唤来小仙童,差他前去打听。
“玉子儿,你回天上去向别的仙家打听打听,当日天帝下禁酒令的时候可有说过是按哪里的时辰算没有。”
小仙童不解其意,遂问:“仙君,您让我打听这个作甚?”
“若是按凡间五百年算,我便回天上待够五百日再下来。”
岂料他差错人,偏偏玉子儿太过单纯,被打听的神仙随口多聊了几句便将实情给套出来。就这般,玉玦仙君派小仙童打听时辰一事漏了馅儿,龙王咂磨过味儿来刚要去找天帝,天帝免得又生事端便直接下了命令——玉玦仙君的禁酒令若在凡间便按凡间的时日算,若在天上便按天上的时日算。
横竖都是五百年。
最后的期许彻底破灭,心如死灰的净玉玦罚玉子儿在屋顶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日刚起,净玉玦便拎着一幅画走出房门,转身朝屋顶喊道:“玉子儿,你下来。”
还在打瞌睡的玉子儿没听见,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坠。见他半天没动静,净玉玦转手捻起一股仙气朝他脑门儿弹去,可使了不少力道。
“哎哟!”玉子儿惊呼,脑门上立马起了红印。
净玉玦负手而立,望着吃痛的玉子儿道:“下来。”
挨了打便不敢再怠慢,玉子儿应声连滚带爬从屋顶上掉下来。净玉玦隔空使出神力将其托住,末了才放他稳当落地。
玉子儿喜道:“仙君不罚我了么?”
“罚你亦无好歹。”净玉玦将手中画卷往他怀中一送,道,“送去城主府挂在小龙子的房中。若被人拦住便答是高人相送,可保小公子无病无灾。”
画中仙家像是净玉玦对镜依自己的模样所作,倾注了许多仙力在其中,纵然他未亲自现身也可通过画像保护那龙崽子。这般用意自然是净玉玦偷懒之法,他不愿现身与人打交道,便以这妙计为自己省去诸多麻烦。
依照他的意思,玉子儿抱着画像跑去城主府,费了许多口舌才让管家领去面见城主。城主以为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为求财,要赏些银两打发他走。
偏巧此时一下仆急忙跑来上禀城主:“小公子哭闹多时,不肯饮乳。”
“可有去请郎中?”
“自然请了的,只是请来的郎中都瞧不出端倪,夫人正急,请老爷前去。”
城主无暇他事,心急如焚赶回小公子房中。玉子儿难得机灵一回,抱着画像跟过去。
小龙子生得好,即使哭闹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依照净玉玦之言则是面生情相,将来必有红颜祸事,近不得,免受牵连。
城主夫人嘤嘤涕泣:“夫君,这可怎么办好,涵儿莫不是生了大病。”
“再去请,将城内郎中全请来!”
想起临行时仙君的嘱托,玉子儿自告奋勇上前将画像展开,往那小公子眼前送去。城主夫人正欲发作,只见小公子当即停止哭闹,定定看着画上的神仙,瞳眸炯炯有神,即使凡胎亦难掩龙威之色。
小公子的病不药而愈,这自然是净玉玦的把戏,不先弄出事端又怎好伺机平定。
城主这回不得不信,对玉子儿千恩万谢,当日便将画像挂好,且要重金酬谢。玉子儿怕仙君怪罪,擅自做主不得,不知当不当收,便禀明了城主匆匆赶回宅子求个仙意。只是他这一走,便再也没现身。
从此戚小公子当真再无灾病,数次有惊无险,顺遂长到十七。每当城主与夫人睹物思故,再想感谢时已不知该去何处寻那赠画的恩公了。
倒是戚小公子对此将信将疑,曾因画像笔法难看而意要将其收捡起来,幸被城主夫人好言劝下。他更是愈发看那画上之人百般不顺眼,稍有心中不快便骂他出气。
这全都叫净玉玦给听了去。净玉玦心胸宽广,不打算与这毛头小子计较,不过是小小捉弄,让他起夜时一脚踩进夜壶罢了,如此尔尔,不足为道。
又数月后,城主府新来的丫鬟整理戚小公子房间时无意弄坏挂在床边的仙家像,戚小公子无怪,命人收起。城外的净玉玦有所察觉,自知偷懒日子到头,是时候去见一见小龙子那倒霉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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