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净玉玦的画像叫丫鬟毛手毛脚弄坏后,戚小公子暗喜,不多时日便寻来名师字画替上去,何其赏心悦目,连日立于字画前观赏,好不陶醉。净玉玦嗤之以鼻,丝毫瞧不出那字画特别之处,只道是小龙子天生愚钝,竟走眼叫作假之人诓骗,以废为宝,还不如他那自画像呢。
他决意见面时好生数落数落那笨龙。
只是去见人前还得诸多准备,以免漏了马脚引来麻烦。
其一,得编个身份。
净玉玦坐在堂上端起刚煮好的茶,嫌烫,又顺手递给身边的玉子儿,方才道:“从今日起,我便叫莫须有,你们称我为莫家公子甚好。旁人若是问起来,便答我父母早逝承了家道后搬迁至此,其他一概不答便可。至于你们么,地公是我莫家的管事,便唤作常在公,地婆是我乳娘,唤作常守婆。你们两个小东西么呃……玉银儿便叫白开水,玉子儿叫白开心,是卖给莫家做丫鬟书童的姐弟。”
小仙童当真念过几日书,觉得这名字取得不甚文雅,遂辩驳道:“仙君,得取个有名堂的名字,不然叫凡人笑话。”
“那你便唤作有名堂。”
玉子儿噘嘴嘀咕道:“还不如白开心呢。”
“各自记得自己的身份名字,穿了帮漏了馅儿回到我这庙堂可免不了挨罚。”
堂下小仙们纷纷应下,却想不透底,这仙君作甚要取这些个必叫人笑话的名字。后来地公地婆关起门来小声商讨,便道是他净玉玦仙格不够高,脑筋些许不灵光。
再说其二,得设个妙局,先与小龙子相识,方便日后走动。
为此,净玉玦颇费了些心思,差玉银儿探来小龙子常去之处、喜恶癖好、相交之人,便从中得知他有一好友,来往密切。此人家中乃城中富贵,通商道,于城北城南两处地方贩绸缎。此子出手阔绰,常邀三五好友于满园香小聚,品酒论诗,鉴字赏画。小龙子房中那幅破烂便是他酒后豪言许诺,不日从街边商贩手中购得相赠。
原本瞧那小龙子生得俊美,净玉玦心有疑虑,何以老龙王那副粗糙莽汉的面相竟能生出这般儿子,如今想来,这蠢态倒是一脉相承了。
因禁酒令一事,净玉玦已对龙王心生怨怼。
“仙君,请过目。”玉银儿又呈上一封密函。
净玉玦出手摊开,玉银儿便将密函放入他掌中。他拆开速速看过,又将其复原还与玉银儿,轻哼道:“这老贼,倒是生的狡猾。也罢,且看他下步动作。还回去。”
“是。”
诚然,玉银儿与玉子儿虽同为净玉玦从天池中取魂捏出的仙童,力所能及之事却截然不同。他时时后悔,当初为何不是差的玉银儿去打听,便也落不得横竖五百年的结果。
只可惜,玉银儿言语不多,亦是不常笑怒,性子多少无趣了些。
“玉子儿。”净玉玦招来在院中挖泥种花的玉子儿,正欲说事,但见他满手腥泥,便是眉目皆有嫌弃之色,遂令他先去净手,“种这些玩意儿作甚,无用之物,且用仙法幻化一些足矣。”
玉子儿不敢反驳,速速净手回来。净玉玦已等得不耐烦,负手立于种下一半的花草前,寻思着回头该给玉子儿找些费神的差事,以免他再搬弄这劳什子。
见净玉玦目指旁物未及自己,玉子儿便出声提醒道:“仙君,我已净手完毕。”
净玉玦闻言侧目睇他,面有不悦,蹙眉轻拍他后脑,训道:“要叫公子。”
玉子儿自知说错话,遂赔了不是,又知仙君要出门,便留下满院黄泥乖乖作陪。土地公毕竟心疼这地方乃自己庙堂,纵然心有怒气,也不得不含泪收拾,后又可怜花草性命,细细种下。土地婆见他受委屈,思及自己,便寻思出一主意,于山中寻来未染邪性的精魅,助其幻作人形,且当檐下仆。
自然,此乃后话。
且说那净玉玦时隔多日再次出门,便是向着城中满园香而去。满园香的少东家亦与小龙子来往甚密,偶有家中设宴定会邀请,且为人热忱,颇受小龙子喜欢。净玉玦此番动作正是看中少东家的品性,想要利用一番。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愈是锋利才愈能直取那小龙子的心脏。善哉善哉,非也非也。他行的是迂回怀柔,取的是水到渠成,为的是相识结缘,岂是那般凶残之意。纵然小龙子千般骂他,他亦千般捉弄,皆是你来我往的乐子罢了。而今他更是自称莫须有,一介凡夫俗子,哪敢不自量力得罪城主家公子。且暗处还有个狗龙王窥视着呢。
乘祥云下山,过城门不入,净玉玦落地以祥云化马车,步入舆内,撩衫坐下,与外面的玉子儿道:“往满园香去。”
玉子儿戳戳马匹,换来马儿一声哼气。他速速收回手,颇有为难道:“公子,我不会御马。”
净玉玦已然半卧躺下,托了腮颊,正是闲散自得,便没与他计较,道:“捉住辔绳做做样子便可。莫要再磨蹭,否则回去罚跪你三日。”
“哦。”玉子儿说罢跳上辕座。
马车前行遇一顽石,过而颠起,舆内卧躺的净玉玦便咬了自己舌头。他掩面闷哼,此般痛苦难与外人道。
满园香地处城南,自上代东家白手从茶馆做起,开业已有三十余年。东家姓冯,广结良缘好做善事,人称冯善人,在络泽城中颇有声望。冯善人对其子漱已管教有方,自小严苛,少有愚宠。而今冯少东家行事做派多随其父,宠辱不惊,大方得体,亦是成同辈中翘楚。满园香有这父子二人,自是宾客满坐,生意兴隆。
以净玉玦之计,便是先与冯少东家熟络,再由他引荐结识小龙子,如此免去旁人诸多猜疑。
马车行至满园香门前停下,一旁小厮恭敬迎来,从玉子儿手中接过辔绳,静待與中客官移步。玉子儿心粗,不通凡间礼节,手中辔绳交予小厮后便迫不及待跑至门下,一脚跨入,朝堂中探去,面上难掩新奇。小厮见他竟丢下主子独上台阶,心念这童子定免不了挨骂,后见净玉玦撩帘出来,竟愣了半晌。
道是:君子如皎月,墨玉在眼,暖春秀唇间,会鬓如莹,谓为惊鸿,馥比仙。
小厮仓皇低头,颤颤巍巍伸手扶他下车。
“公、公子里边请,离时交代一声,我便将马车给您牵来。”
“有劳小二哥。”
小厮磨磨蹭蹭故作安抚马匹,眼神却随了净玉玦而去,便也是等着瞧玉子儿如何挨训。哪知净玉玦步上石阶,竟没一句言语,从旁进了堂子。这公子面生,且乘车而来,想必是外客,又生得细致精绝,定不常远行,怕是哪户贵人家中远房亲戚。这是走动来了。小厮一面瞧着一面猜测,心想这翩翩公子不懂用人,远行竟带了这么个不会伺候的下人。
堂里掌柜见有客人,拦下要上前的小二,亲自迎来,脸上堆满笑,客气道:“二位客官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小店?”
“正是,总听人提起,便不免心中惦念,遂今日前来……”
净玉玦双目扫过堂中,看似打量,实则在寻那冯少东家的身影。冯少东家勤快,若无朋友走动便定会在满园香里坐镇。绸缎庄今日有贵客,张少东家不在;小龙子今日随城主出门办事,怕是需以两三日才回来。净玉玦正是算中冯少东家今日必定现身满园香,这才决定前来会会。
见净玉玦始终打量未入座,掌柜以为他嫌大堂人多尚且犹豫,便又道:“楼上设有雅座,公子若是喜欢清净,可随我移步二楼。”
净玉玦倒也确实颇为嫌弃这里人多嘴杂,遂应下:“便有劳掌柜带路了。”
移步行至二楼,待净玉玦入座后,玉子儿也立即在他身旁坐下。掌柜不免惊讶他没规矩,一时间竟拿不准他二人的关系,遂不多言退了出去。
垂帘拂地,花枝入瓶,一鼎香炉袅青烟,更生风雅情。
净玉玦粗浅打量一番,便收回眼,等着冯少东家主动来见。
门外掌柜招来小二仔细交代,差他去添茶,小声道:“里面的客官是头次来,看衣着不似普通人家,许是哪门贵人公子。你机灵些,莫得罪。”
“掌柜的放心,我有分寸。”
满园香的小二都机灵,无需多提点。掌柜下楼寻到冯漱已,将雅室新客告知。这满园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客入门若遇上东家在,无论贵贱,坐镇东家便都会亲自上前过问。一来此为冯家待客之道,二来也能博个回头客。
听完掌柜交代,冯少东家便细整衣衫,移身上楼,行至雅室外,轻叩门扉,道:“门前之人乃满园香少东家冯漱已,得知今日有新客驾临,遂厚颜来叨扰了。”
净玉玦闻言心道来得正好,指使玉子儿前去开门请人进来,起身拱手相迎:“冯少东家客气了。”
冯漱已在门前回了礼,方才进来,坦荡问道:“还请公子准许冯某人自负一回。络泽城中有些身份的公子哥冯某人不说全都认识,也皆是曾有耳闻。然公子这般人物,倒还是头回得见。想必公子是从外地投亲来?”
“莫某无亲无故,数月前避灾至贵宝地,于城外山间住下,偶然得知满园香盛名,这才从山上下来,解个嘴馋。”
“是冯某人唐突,竟妄自猜测起,他日定将登门谢罪。敢问莫公子所居之处是哪座山?”
净玉玦求之不得,当即报了地方:“冯少东家若不嫌弃,且当与莫某交个朋友。莫某自是不甚欣喜。莫某名曰莫须有,家住城外浣宁山。”
此言一出,冯少东家脸色微滞,面有古怪,即刻又拱手歉意笑道:“莫公子名讳别致,自不是俗人。是冯某人见识少了,竟失态于人前,叫公子笑话。”
玉子儿偷瞧自家仙君,心里嘀咕:这不就遭人笑话了么。
净玉玦无意与小仙童计较,又道:“天道本自然,人道本无为。然人心有所为,人性有所为。为而生积滞,积滞莫须有。我这名讳,便是指那莫强求之意。”
少东家听后,佩服净玉玦豁达,便收敛起尊客之疏离,真诚道:“莫公子高见,是漱已愚拙。若是公子不嫌弃,我愿美酒相赠,且当今日你我结识之礼。”
且听一酒字,净玉玦自是欢喜应下来,遂又邀请冯少东家坐下,正欲差玉子儿去讨杯子,便听玉子儿着急说道:“公子,这酒您千万喝不得,若是喝了,那禁酒令……”
冯漱已觉得惊奇,便多嘴问了句:“禁酒令?”
净玉玦解释道:“曾因我酒后坏了大事,爹娘临终前便有此嘱托。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冯少东家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是我考虑不周。那这酒便换做菜肴,莫公子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净玉玦瞧这冯漱已顺眼,抛去客套之词,真心与他攀谈起来,“莫某初来乍到,虽已于山中小住数月,却少来城中走动,诸事不通,亦无交好。今日能与少东家结缘实属莫某三生有幸,好似与这络泽城也亲近许多。”
“莫公子若是有难处,差人前来通报一声,漱已定当倾力相助。”
“便先谢过少东家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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