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宗公子归故里,城中百姓纷纷汇于街边沿路成行看个热闹。城门天不亮时便被打开,只等着二十里外扎寨之人收帐入门来。
瑶礼骑着乌骓马在最前头,舟谦与吴将军各自分左右,过街巷而入城时百姓们跪拜在地不敢抬头看半眼。瑶礼不习惯如此待遇,便是凝眉沉色走完这一路入了宫。
朝堂上各位公子士卿皆已在了,听得宫奴有报宗公子到便是纷纷回头望向殿外。太祈王当即起身迎下来,不向宫奴回话径直跨出门,顾不得见他便跪拜的吴将军与公子舟谦大步走向瑶礼。
本该是父子团聚相顾泪眼的动人之情之景,可瑶礼不识得他,便是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太祈王苍老了许多,如此老态更甚他年岁。瑶礼定定端详他容颜许久依然叫不出一声父王,抿了抿便再无其他动作。
“长大啦。”太祈王笑叹一声如此感概,“吾儿长大了……”他眼眶中盈出朦胧泪光,遂是低头擦了擦。
未历他人事,难同他人心。瑶礼只觉得眼前这位长者可怜,并未如他一般有所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便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被舛奴扶着站起身来的舟谦轻拍了瑶礼手臂,低声道:“父王一直盼着你能回来,叫他一声罢。”
瑶礼沉默片刻,才生怯开口:“父王。”
跟随太祈王多年的宫奴递上手帕:“宗公子孝顺,王公喜极而泣。”
“三弟、二弟。”公子南乙从殿中信步出来,脸上挂着别有深意的笑,“你们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叫为兄好是担忧呐。”
舟谦抬眼看去,下一瞬间便是愣住。南乙身后跟着一名衣冠楚楚的少年,尽管是冷漠无悲喜的神情却也叫舟谦一眼便认出来了。
“上衍。”舟谦笑起来,“哥哥回来了。”
上衍眉目不动,拱手应道:“哥哥一路辛苦。”
“的确是辛苦了。”南乙上前扶住太祈王,道,“父王,三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寻回来,当设宴三日昭告天下才是。此事交给儿臣去办,您与瑶礼定还有话要说,我看今日的早朝不如便让大夫们先退下,待宴席时再宣。您看如何?”
太祈王满心满眼只有团圆,握着瑶礼双手点头笑道:“也好。瑶礼,随寡人来。”
“稍等。”瑶礼抽出一只手来转向身后的净玉玦,“我想带他一道去。”
太祈王顺着瑶礼看向净玉玦,不禁是一愣:“你是……抱走瑶礼的莫医士?!”
净玉玦向太祈王行礼,道:“在下莫强求,乃是您口中莫医士的胞弟。”
见得太祈王眼神有变,瑶礼立即说道:“父王,您说过不追究莫医士抱走我一事。”
碍于瑶礼的偏袒,太祈王于净玉玦面容上收回目光甚有不悦道:“寡人的确说过。但纵然寡人不追究,但也不能继续留他在你身边。”
世间可没有这样的理。瑶礼松开太祈王的手退后几步至得净玉玦身边,正色沉声道:“他若不在,我便哪里都不去。”末了察觉自己语气不妥当,他又道,“只是多几人照顾我罢了,父王既然已不再计较当年事,不如便从了我心愿。此次随我一道回来的皆是我亲近之人,有他们在我才会安心。”
“父王,这几人是真心待瑶礼好。”太祈王尚且迟疑时舟谦便也从旁帮腔道,“这一路全靠他们照顾保护,我们才能平安归来。”
诚然,太祈王并不信任曾将瑶礼从他身边抱走的莫须有,不再追究已是莫大恩赐哪还容得下其胞弟再常伴瑶礼身旁。可见得瑶礼态度坚决他又不得不再三思量起来,孰轻孰重片刻了然于胸,纵然千万般不情愿也只得答应下来。
“好,父王都答应你。”
瑶礼拱手笑了道:“多谢父王。”
太祈王挥挥衣袖,自个消解了怒气便又拉着瑶礼欲走,末了总算想起来舟谦转身对他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府休息罢。”
舟谦有些不明所以:“回府?”
上衍这才近前来到他身边漠然道:“哥哥,父王思及你归来后的年岁,应是有自己的府邸了,便在宫外为我们置了一处。我带你去。”
目及一眼渐是远去的太祈王,舟谦才点点头:“也好,走罢。”
南乙忽然出言叫住兄弟二人,高声道:“上衍,好好照顾你二哥。他身体孱弱,今夜的迎门宴便不必出席了。”
“二哥”一言叫舟谦皱皱眉心下里觉得不舒服。上衍却是向南乙毕恭毕敬行下礼,道:“谨遵大哥教诲。”
南乙扬着下巴朝舟谦勾勾嘴,转身对吴将军客套:“将军辛苦了。”
“不敢。”
上衍起身径直向宫外走去。见他如此,舟谦便也未再多言语。
直至回到陌生的府邸环顾周遭竟不比宫中有欠缺的陈设与来往的奴奚,舟谦才终于叫住上衍:“这些年我不在,让你受苦了。”
“我过得很好,哥哥不必担心。倩姑,带他回房休息。”
“上衍,我还有话要说。”
“如今这个家我说了算。”上衍避开舟谦的目光仍旧显得冷漠,“哥哥只需听我安排,乖乖回房养身体便好。从此以后大大小小的事,皆不需你再过问操心。”
见上衍要走,舟谦立即前探出上身去抓他手臂,岂料手杖被石缝绊住竟是叫他险些不稳摔下去。
幸好一旁的舛奴扶住他:“公子当心。”
“我无碍。”舟谦不在意,仍想着要与上衍再说说话。
而那上衍却是连看也未看一眼径直走了。
兄弟阔别近九年,本以为终于能团聚再不分离时却遭当头棒喝挨了一身冷水。舟谦自知亏欠上衍太多,想挽回解释细说这些年来的牵肠挂肚与归心似箭,竟连一丝机会也没得到。
当年太祈王下了旨意后上衍便整日缠闹要跟去,才十岁的小娃无依无靠这么多年,想必心里定是怨恨他了。
“公子,您先歇息几日养好身体。您的难处小公子慢慢会明白的。”
舟谦叹口气,心绪郁郁回了房。
许是多年来的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他宽去衣物躺下后不多久便睡着了,连晚膳都未起来吃一口。上衍听得小丝来禀仍豪不在意,慢条斯理用完膳后便让奴奚将碗筷全都收走,没给舟谦留下半口热食。舛奴与小丝因此生出怨言来,他细耳闻了只是冷眼瞪去便再无了动作。
直至夜半人已静去了生息,上衍才端着一碗粥推开舟谦的房门。
舟谦还在睡,上衍放下小木案近前去跪于榻边俯身紧紧抱住他。察觉舟谦身体动弹似是醒过来了,他便用力捂住舟谦的嘴将脸深深埋入他颈脖处悄声道:“哥哥,我好想你,你总算回来了。”
舟谦睁眼看他,想说话却出不了声。
“我无时不刻都在盼着,无时不刻都在挂念。你别再走了,别再留我一人。”
“唔。”
上衍蹭了蹭舟谦的脖子,往上贴近他耳畔继续悄声道:“这里全都是南乙的人,我不能让他们听见我们说了甚么,不能让他知道我还牵挂你,否则他便会拿哥哥来威胁我。只有此时他们都睡下了我才敢来看你。”
舟谦抱住上衍松去身上力气,不住地心疼弟弟这些年来所受的苦。
“白日里见到你,我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恨不得马上带你去找医士瞧瞧。可我不能。你不在的这些年,南乙几乎拉拢了大半个朝堂的人,连我也不得不替他做些肮脏事。”
舟谦拿下上衍的手,侧头将双唇贴近他耳畔轻声道:“你受苦了。以后有哥哥在,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上衍摇摇头:“这回该我来保护你了。你好好养病,我知道如何应付他们。哥哥,我端了粥来,你莫作声,悄悄喝完它。”
扶了舟谦坐起身替他整好被褥,上衍去端来已稍稍放温了些的粥于榻边坐下,借着烛光看他吃,末了抓起自己的衣袖替他擦擦嘴。
放了空碗至案上后,上衍又回来坐下,靠了脑袋在他肩上悄声道:“府里的东西尽量别碰,我会对外宣称哥哥身体抱恙,不让任何人进来此院中。院里有小东厨,倩姑会来给你做膳食。府里的人我只信得过她,便让她同小丝一起照顾你。还有云染,明日我让倩姑抱来给你。”
舟谦有些惊讶:“云染竟还活着?”
“它长寿,也能分些福气给哥哥。”这般说完他又转个身抱住舟谦,“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苦,你只需呆在小院中便好。若要出门一定要先知会我。”
“你一个人——”恍然思及上衍先前所言之事,舟谦侧头轻靠上他头颅放轻了许多声,“你一个人应付南乙,我实在不放心。”
“不碍事的,只要他不对哥哥出手,我甚么都能忍。反正我与哥哥都不争储位,他最多拿我当颗棋子。”
率直的上衍原本并不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想到他如今年纪轻轻便懂得隐忍筹谋舟谦便是觉得亏欠。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才让弟弟被卷入争斗不得不委屈求全。舟谦摸着上衍的脑袋不禁叹口气:“若能带你离开这个是非地该多好。”
上衍闻言顿了顿,才道:“我来想办法。”
“我随口说说,你别做危险事。”
“哥哥放心,我知道轻重。哥哥早些休息,我明日半夜再来见你。”
他收拾好碗勺刚要走,舟谦便下了榻追来:“我是你哥哥,此处是你我二人的家,白日里也来见见我。”
迟疑片刻上衍才点点头,推着舟谦回榻前坐下便转身悄悄出了房门。
榻头油灯里尚有烛火单薄摇曳,只许得舟谦大致看明白了如今的上衍,不叫兄弟二人之间再真切几分。舟谦叹口气,慢慢撩开被褥再次躺下闭了眼,却再难入梦去。
房中唯有那一点火苗尚有动静,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哪里比得此时宫中庆宴上一排排铜枝灯树映照着席间觥筹交错与笙箫奏舞。
灯火之下人影错错,个个皆是容貌扭曲不辩人鬼,不论是笑着的还是面不改色的,在瑶礼眼中皆是有些可怖。因而他不再去端详底下那些人的模样,只低头吃着宫奚陆续呈上来的菜肴充耳不闻座下谁人谈笑。
倘若是从前,此刻早已是净玉玦闲庭广衣偎月亲梦时,哪会劳神来陪凡人们乱夜酣醉。本来今夜庆宴轮不上他来入座,可南乙却亲自去长平宫里盛情邀了他来,遂是寻思过几番后便前来应付了。
席间众人早已是见醉深身,连太祈王亦如是。唯独余下滴酒未碰的净玉玦与始终别有用意打量他的南乙尚且还算得清醒。
南乙端来一壶酒,招招摇摇行至净玉玦案前席地坐下,端起案上的银杯递去净玉玦唇边笑道:“子翁赏个脸。”
净玉玦抬眼制止因见得这番光景要起身的瑶礼,接下杯盏拇指沿杯口轻轻一划,便是略施仙法将美酒偷换成了水,敬了敬南乙仰头一口饮下。
南乙拍手叫得几声痛快,又替他斟满:“吾弟瑶礼多亏你照顾,如今才能使得我们一家团聚。我再敬你一杯。”
再来几杯都不碍事。净玉玦笑着刚又饮下便忽觉腰上遭人扶住竟还上下在摸索。他侧目瞥得一眼,转向南乙道:“公子这手上动作是何意?”
南乙放下杯盏凑近净玉玦耳畔,搂于腰间的手也往前将他环入了怀中,笑答:“看来我似乎也是醉了。不知子翁可有觉得与我格外投缘?”
净玉玦以食指指腹来回轻蹭着杯沿,气定神闲道:“怎么个投缘法?”
“若是长平宫你住着不舒服,可以来我府上住,我必定不会怠慢子翁。”言语间他斜目瞥向已然快隐忍不下怒意的瑶礼,挑衅一笑,继续道,“我府上还有许多绝色女子,夜夜由你挑由你换。只要你开口,无论身段模样是男是女,我都能让你满意。”
净玉玦笑了笑,斜眸睇他:“看来,我应当去才是。”
南乙捏紧了净玉玦的腰,故意又凑近几分道:“随时恭候。”
瑶礼不打算继续再忍,终于猛然站起身走到净玉玦身旁将他从南乙怀中拉起来,用力堆出笑脸对太祈王道:“父王,我不胜酒力便先退下了,明日再向您赔罪。”
太祈王瞥一眼南乙,点头道:“不急,你刚回般孟多歇息几日。”
“谢父王。”瑶礼匆匆行过礼便拽着净玉玦走出殿外。
目送二人离去,南乙垂目睇一眼碰过净玉玦的指尖,笑道:“我这弟弟对莫强求当真是贴心啊,叫我这做大哥的都有些妒忌了。”
“南乙啊。”太祈王放下筷子正色问他道,“我打算明日便拟定诏书,立瑶礼为储。你意下如何啊?”
南乙躬身向太祈王行下礼,唇间的笑意已是在发冷:“儿臣也以为,立储之举可使般孟上下安心,是好事。只不过……瑶礼此前养于寻常人家,更是远离般孟不通此方民俗民意。儿臣以为,当务之急该为他请几位先生授课才是。”
太祈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寻思片刻后点点头:“你说的在理。”
“另外……”南乙想了想继续道,“瑶礼如今年纪也已不小,该为他选夫人了。以免他总粘着莫强求,还像个孩童似的长不大。”
“有合适的人选?”
“儿臣定当尽心为瑶礼物色一位贤子。”
“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南乙情不自禁欢喜笑了,道:“请父王放心。”
邻座的吴将军见南乙回到自己的席座来便探出上身低语道:“宗公子器重莫强求,只怕成亲之后也未必肯疏远。”
“你瞧宗公子那副着急的模样,只是器重莫强求么?”南乙夹起菜肴送入口中,不紧不慢咽下后才继续道,“人活一世,难免有几个死穴。找准了,事半功倍,找不准,事倍功半。”随口他又饮下一杯酒,笑道,“难得我还能有个表里如一的弟弟,不禁对他心生怜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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