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南乙便派人去公子府请上衍来做客。上衍刚是用完膳准备前往城北粮仓清点将要分发下去的俸禄,姚夫人抱着不足周岁的孩子送他出门,自长公子府而来的官奴便走上前弯腰拱手道:“公子,我家主翁请您往府上去。”
来者上衍早已熟识,只迟疑片刻便是应下:“立刻便去。”
姚夫人将怀中孩子交托给乳母照顾下得门前石阶至上衍跟前,一面替他细整衣襟一面笑道:“大哥器重夫君,乃是夫君与我的福气。千万不能仪表不正,显得夫君不够重视大哥。”
上衍垂目睇她半晌才笑应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是你夫人,岂能不为你考虑周全。”姚夫人看着被自己理得周正的衣裳心满意足,“好了,夫君快去,莫叫大哥多等。”
“嗯。”他面露微笑低头亲吻上姚夫人发髻,转身入得與内后顷刻间便再无了半点柔和之色,“去长公子府。”
长公子府建于城外二十里处,乃是当年得知太祈王要接瑶礼回般孟时南乙仔细斟酌思量轻重过后选定的地址,为的就是明面上一个“与世无争”的漂亮态度。更何况此处方圆无家户外贼难近,商议要事时也不必顾虑太多。
“主翁,公子到了。”
南乙正与谋士在下棋,听得奴人报来并未停手:“快请。姚老,你看看我这步棋下得如何?”
谋士手持白子思忖片刻,便将棋子放回原处笑道:“家翁厉害,又赢一盘。”
南乙哈哈大笑,余光睇见上衍过来便推了推身旁垫子招呼他坐下。上衍定了定,分别向已入座的二位行过礼:“大哥、岳父。”
谋士未起身,只是供了拱手:“公子客气。”
“舟谦近来身体如何?”南乙端起手边凉茶小饮一口。
听得他如此问,刚坐下的上衍便顿了顿,而后才若无其事整好衣裳道:“我将他软禁在府中偏僻的院子,他还以为是为了保护他。”
“那可是你的同母胞兄啊。”谋士惊讶道来,又向南乙瞥去一眼后笑了,“也是,毕竟他抛下你九年不曾过问。这九年,可全凭主翁你才得以在般孟站稳脚跟不受王公各家夫人们欺负。”
南乙便也笑:“无论如何舟谦好歹是你哥哥,该照顾的也是要照顾。我听说,他每日差奚人去宫里送桃酥,此事你可知晓?”
思忖片刻,上衍才应道:“此事我不曾听说过。”
谋士呵呵笑道:“看来公子舟谦不信任你呐,哈哈哈。也难怪,毕竟你们兄弟相处也不过才十年。”
“听说舟谦在回般孟的途中曾受莫强求照顾捡回一命,故而才以桃酥作谢礼。不过么……”南乙深吸口气看向上衍,“好歹是公子的身份,对救命恩人送桃酥未免显得寒酸,叫人笑话。你这个做弟弟的,哪怕再怨他也不该失了体面落人口实。”
上衍转向难以微微低头恳请:“大哥明示。”
南乙满意笑起来,道:“不妨请莫强求去公子府上作客,设宴招待。一来保住了舟谦的颜面,二来也好给舟谦解解闷。舟谦回来也有好些时日了,被你软禁着想来也不曾与谁来往过,长此以往,只怕不利他养病。”
此番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伏低在南乙身边这些年上衍岂会不明白他心里盘算的定没好事。然而他拿不准这回南乙所要针对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莫强求。
“便依大哥所言。”
尽管知道南乙没安好心,上衍却不得不听从。
便是隔了数日后,上衍怀着心事前往长平宫。
偏是不巧,此时的瑶礼正在上司塾中听课。净玉玦一半是因为心紧他遭难一半是因百无聊赖,便也隐去了身形偷偷跟在他左右。凡胎肉眼本是不可见他仙身的,偏偏瑶礼将他看得真切清楚,他便是再无了作乱的机会,只得悬浮半空靠着瑶礼后背睡大觉。
与先生高谈阔论了一两个时辰,趁着先生休息踱步去了旁处,瑶礼这才有机会转头睇一眼身后的净玉玦,悄声道:“你快睡一整日了。”
净玉玦打个哈欠翻身浮来瑶礼手臂边上凑近案桌瞧了瞧他正书下的一行字,索性又闭上眼:“凡人劳神费力就为相互争斗,实在无趣。”
难得他略施小计才得净玉玦首肯来陪课,即便是听得净玉玦叹息抱怨也不打算放他回去:“我倒是觉得有趣得很。不学,被旁人争,学了,旁人不敢争。”
先生听见瑶礼有声,便是停步转身问他道:“宗公子所出何言?”
瑶礼立即挺直后背坐得更端正了些:“自言自语呢喃了几句。”
净玉玦睁开眼起身落了地,信步至高案前随手拿起一卷竹简展开来。虽然仙身凡人不可见,但那竹简却并非是如此,便使得抬眼余光瞥来的先生被吓得惊声惨叫跌坐在地。
瑶礼闻声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起身至先生身旁刻意挡去净玉玦身影,扶起先生关怀问道:“先生何故大叫?”
先生指着瑶礼身后的高案颤颤巍巍道:“竹、竹简它自己飞、飞了起来!”
正投来目光的净玉玦低头看一眼手中竹简,默默将其放回原处抱肘靠上案边皱眉道:“凡人真麻烦。”
“先生定是太过尽心竭力才会眼花。”
“眼花?”先生惊诧回头看向高案,见得竹简尚在原处便揉了揉眼,困惑道,“可我适才分明见它、见它浮空而起……”
“先生累了,今日不妨到此为止。我会向父王禀明缘由,许你几日休养。”瑶礼一面说着一面单手扶住先生背后推了他往外走,“回去之后多多休息。”
“宗公子……”先生仍有拒绝的意思,不待话音有落却是早已被瑶礼给推出了门外。
目送先生离去,瑶礼这才关上门折身回来向净玉玦道:“幸亏被我搪塞过去。”
“即便细究起来,谁又会想到是我?”净玉玦再次拿起竹简掂量几下,“你要学农耕兵法,我半日便能给你搜罗齐全天下的书,何必要让凡人来授课。”
“是为让太祈王安心。我不在他身边长大,他难免想补偿我。”
“凡人呐,放达不羁的时候不顾一切,非要学个甚么我命由我,不闻累及身边多少人。时过境迁了却又悔叹当初为何一意孤行,去惋惜追忆。”净玉玦不以为然,将手中竹简抛给瑶礼便大步往外走,边走边高声叹道,“人生何苦要强求。”
“你等等我。”瑶礼快步追去,“世间多少丰功伟绩全是强求才得来的,不强求便拥有的那是神仙,凡人可不得不顾一切么。”
出了上司塾见得四下无人净玉玦显回凡人可见的身形,等得瑶礼追上便一路闲聊回长平宫而去。
“你显身了?”瑶礼上下打量走在身旁的净玉玦,“莫让旁人又以为我得了臆症同虚无言语。”
“显了。”自上回陪瑶礼去习武回来,途中忘记此事被奴奚撞见瑶礼独自言语引来一阵闲言碎语后,净玉玦便再不曾忘记过此事。
“说来,为何单单只我能看见你的仙身?”
沉默片刻,净玉玦才应道:“是啊,为何呢。不好么?”
瑶礼忽然凑近净玉玦眼前,一笑,道,“岂会不好。”
“宗公子、莫子翁。”
听得有人唤来他二位双双回身看去,便见得舟谦身边的小丝抱着一封桃酥小跑上前来:“公子又差我来送桃酥。”
桃酥是送给玉银儿的。每日午后舟谦便差小丝去城中买来送至长平宫亲手交给玉银儿,无一日落下过。
净玉玦垂目睇一眼小丝怀里的桃酥,倒是从未起过要阻止的念头。要知道三世的红线一旦牵上了,再阻拦亦是无用,不如就遂了舟谦心愿了他三世情。只要玉银儿乃是仙童的身份不暴露与凡人知晓,旁的都好商量。
几封桃酥么,想来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他三位尚且未进长平宫门,玉子儿与轻彩便已是在等候了。往日里小丝带桃酥来皆是这个时辰,他们便已然牢牢记下,总想着能抢在小丝将桃酥给玉银儿之前吃上一两块。
毕竟这宫里头的奴奚可不会特意每日为他们做。
一见大门后玉子儿探出的脑袋小丝便将怀中桃酥紧紧护住,就怕他来抢:“公子吩咐过了,桃酥要亲手交给玉银儿。早说过你莫惦念,没你的份。”她避开玉子儿伸来的手走进院中,唤道,“玉银儿,公子又给你送桃酥来了。”
玉银儿不知忽然从何处冒出来,迎上小丝接过桃酥道:“多谢。”
一瞧希望落了空,玉子儿转头便找净玉玦撒娇去:“子翁,何故我次次都没有,我明明也照顾过舟谦的,他不能这般忘恩负义。”
净玉玦懒得听他吵闹,便打发他几两碎银要他自己出宫买去。
瑶礼逗戏玉子儿作势要抢他银两,打闹间余光瞥见堂上出来一位陌生人便是定睛瞧了去,末了才想起回宫那日见过:“你是……上衍?”
正闹得欢心的小丝闻言一愣,当即收敛了笑意战战兢兢往玉银儿身后缩,怯懦道:“主、主翁。”
上衍斜目打量过玉银儿,问小丝道:“是哥哥送来给这位姑娘的桃酥?”
小丝猛是点头:“玉银儿曾救过公子一命,公子说,这是谢礼。”
“若当真只是谢礼,又岂会只叫你每日送一封桃酥来。”上衍低声呢喃了一句。倘若别无用意,岂会如此费心思。
瞧着上衍竟是先问起了桃酥,瑶礼拿不准他此番前来的用意:“你来找我还是找玉银儿?”
听得瑶礼如此问,上衍这才忆起此番前来长平宫是为了莫强求,遂是上前向瑶礼行过礼后道:“我来,是想请诸位到府上与哥哥一叙。”他刻意多留了个心眼并未单独邀请净玉玦,“也好让我感谢诸位舟车劳顿之中照顾哥哥。”
瑶礼只以为他在客套:“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他也是我二哥。”
枝头翠鸟鸣得一声飞来净玉玦肩头,净玉玦斜眼睇得了用手指蹭蹭它头顶,道:“宗公子近来忙于去上司塾,兴许不得空。公子若是不嫌弃莫某一介平民,还请容许我代宗公子前去叙叙旧。”
上衍迟疑片刻才道:“莫子翁是哥哥的恩人,这一路多亏你照顾他才能平安回来,我岂有嫌弃之理。”
净玉玦笑笑:“那便这般定了,我明日去府上拜访。”
“恭候大驾。”上衍行了个礼,便是迅速离开了长平宫。
先前早已察觉小丝异样的轻彩见她此刻又松了口气,不禁开口问来道:“你很怕他?”
哪能明说自家主翁坏话的,小丝支吾半晌寻思着宗公子待公子很好,才道:“主翁平日里对公子十分冷漠,还将公子赶去了别院不许他离开半步。我实在不明白主翁为何忽然要请宗公子过去叙旧。我怕主翁……”她咬咬唇,细声道,“会害公子。”
惊闻此言瑶礼抬眼睇向净玉玦,却见他好似并未听得小丝所言一般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在逗肩上的翠鸟。
想来化作翠鸟的裳羽早已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仙君。
遂于翌日清早,净玉玦难得闲情逸致在院中喂过翠鸟后陪瑶礼用完早膳,拿碎银子打发走闹着要跟去的玉子儿上城中玩,再摆手制止因担忧而要随他一道前往公子府的厌隗与怜,招手拿过从浣宁山带来的油纸伞潇洒转身一跃入云去。
未料得莫强求竟是孤身一人前来赴约未带半卒半仆,上衍着实暗暗吃了一惊,随后便平复了心绪只想是自己已然尽过力,于是领着净玉玦去了别院。
别院之中小丝正抱着云染喂它,见得二位来立马慌慌张张放下手中物行礼:“主、主翁,莫子翁。”
“上茶。”见小丝转身要去抱云染,上衍一面往房中走一面又道,“留下它。”
“是。”
路过石桌时耳边传来一声仙君,净玉玦斜目睇得那只白兔顺势单手抱起来。
久不见仙君,云染自是十分欣喜,便是忍不住化回人形随其左右。净玉玦瞥他一眼,抬手轻轻朝他额上一点为他隐去身形,这才若无其事以心音道:“所托之事已完成,你不必再留于此处。”
朝夕相处了九年,多少个孤苦无依泣不成声的日日夜夜全是他陪着上衍度过的,云染自然是满心留恋起来:“我陪了他们十九年,想来的确是该‘死’了,哪有寻常兔子能活十九年的。”
“莫子翁。”舟谦出言引来净玉玦的目光,继而便又道,“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除了闲言碎语多了些,倒是还好。”这般应了,净玉玦便将手中的伞呈去舟谦面前,“这伞虽是我的旧物,却是从神仙庙中求来的。今日赠与公子,想来也能为您带来福运。”
舟谦愣了愣方才双手接下:“多谢莫子翁,我定常留身边。”
自伞中化出一道虚影来站在舟谦身后,朝净玉玦行了礼:“多谢仙君成全。”
净玉玦稍稍勾了些嘴角,未应他。
“如今我已不住宫中,又是糟粕病体,能帮衬之事不多,不过但凡我力所能及的都不会推辞。”舟谦道,“宗公子这样的身份,想必你们往后烦心事还多着。”
“的确,往后有得忙了。”净玉玦抬眼睇向起身去小丝手中接下茶水的上衍,不经意勾了些唇角。
上衍遣走小丝折回身来亲自斟上茶端给他二位,目光始终垂着:“宗公子要继位,自然有诸多事物要领会。”
净玉玦由他身上收回目光:“他正在学。”
一旁的云染忍不住开口:“仙君,上衍不坏。舟谦离家这些年他没少被欺负,如今的一言一行更是被南乙控制着。大半个朝野都是南乙的人,为了坐上王位他必定会对小龙子下手,您得防着些。”
净玉玦便以心音回应:“知道了。”
与舟谦闲话不了多久,净玉玦盘算着许是差不多时候了,便起身告辞他二位欲要走。上衍踟蹰片刻不禁起身挽留道:“时辰还早,我已吩咐了东厨专程做些珠翠之珍,留下来用完晚膳再回去不迟,届时我差人去宫里请宗公子来接你。”
“不必劳烦。”净玉玦朝他笑道,“我还要去别处走走。主翁莫送。”
上衍十分想留他,余光瞥见别院门外悄悄站着的官奴便是一个字都出不了口了。
别过舟谦与上衍,一路往穿过公子府往外走时,净玉玦又以心音叮嘱身旁的云染,“今日无论何事发生你都莫出手,看着便好。”
目送净玉玦离去许久了上衍仍旧立于院中不动弹,直至房中舟谦出来唤他一声才回过神。见他脸色难看,舟谦不禁问道:“出甚么事了?你忽然请莫子翁来府上,是为何故?”
南乙以为瑶礼把莫强求看得最重便要拿他开刀,逼迫我将他带离王宫好动手。莫强求若出了事,瑶礼定不会善罢甘休势必大闹一场。无论是瑶礼来找我麻烦还是去父王跟前告状,皆会让朝中那些大臣们抓住由头大做文章质疑瑶礼是否该继任。南乙不折一兵一卒便能踩着瑶礼往上爬,而我,只不过是他的替死鬼罢了。
上衍长叹一声,扶着舟谦回房中坐下,又跪于他脚边将脑袋侧枕在他双腿上,轻声道:“哥哥是真的回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