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五章:承合新故系来生

得知府上来了特别的客人,上衍的夫人姚氏便吩咐东厨多做些好菜来招待,随后抱着孩子亲自来到别院里头。上衍欲要撵她走,言语间很是委婉。姚夫人未能听出当中意思以为是主翁体贴不叫自己多劳累,便是向客人细说起他的好来。

上衍陪笑听着,却不言语。舟谦见他模样知是在忍,便伸手向姚夫人讨她怀中幼子,笑道:“让伯伯来抱。”

“哥哥当心。”姚夫人将幼子送去舟谦怀中待他抱稳了才收回双臂挨着上衍坐下,继续道,“之前便想着带定儿来看哥哥,可是夫君有令不让旁人打扰哥哥休息。且是多亏今日莫子翁来访我才占了这份便宜。”

净玉玦笑道:“姚夫人竟知道莫某,实在叫人受宠若惊啊。”

上衍听得当即是心里一怔,寻思着莫非此人今日是试探他来了?便借着饮茶的姿势挡去些许面容悄然抬起眼来朝净玉玦详视片刻。可惜他不擅揣测人心,始终断不出净玉玦是否别有弦外之音。

姚夫人接下话来道:“莫子翁乃是同宗公子一道回般孟的,我听夫君提起过,岂会不知不识呢。”

已然察觉出上衍正打量自己,净玉玦却是将目光投向姚夫人,眉目含笑定定睇得她片刻才应道:“原来如此。”

“夫君知道莫子翁沿途照顾哥哥,总是寻思着要好好招待,还请莫子翁多来我们府上走动。”

“好了。”怕姚夫人言多有失,上衍立即开口,“莫子翁来与哥哥叙旧,旁人不好在此多吵闹。”他起身从舟谦怀里抱回孩子递给一旁的乳母,又对姚夫人道,“我们出去,让他们多说说话。”

姚夫人紧随其后起身来同净玉玦又客套几句,便同上衍一道回主宅去了。行至回廊门下时,她再次回过身来看向亭中二位,见舟谦正迎上自己目光当即便笑着微微颔首,且当是行过礼了。

余光瞥见院门外露出肩,净玉玦无奈摇摇头,朝舟谦拱手道:“我家丫头总来叨扰,给公子添麻烦了。”

听得自家仙君向舟谦拱手有此一言,玉银儿便也学了他模样道:“给你添麻烦了。”

舟谦扶起净玉玦的手:“快快请起。白丫头肯来我这地方陪我说说话,倒是叫我觉得欣喜。我其实……并非是喜好清净之人。”言至于此他不禁有些羞迫,“我时常也想结交三五好友一同乘车出游。奈何是这副残躯败壳,离了手杖连走路都艰难,哪里还敢奢望其他。罢了,不提这些沉闷事。舛奴,去让倩姑多做些膳食招待莫子翁。”

“是。”

净玉玦看向桌上摆满却未被动过的山珍海味不禁是困惑起来:“这些菜已是够了。”

舟谦笑笑:“人生不易,总归还是仔细些好。”

净玉玦若有所思又向院门瞥去一眼,道:“原来如此。”

“让你见笑了。”

此番净玉玦再不多问其他,只是心中大致已明了许多——不论是先前上衍神色中的揣测还是姚夫人热情好客之下的直言不讳,乃至舟谦那些肺腑之语,个中真意他大抵都了然于心了。

随后闲谈渐入黄昏,姚夫人带来的饭菜被小丝与倩姑撤去换了几样稍是逊色一些的来,舟谦口中因此有歉意,净玉玦却是丝毫不在意。神仙么,入口之物岂会云泥有别。

非是尝不出,而是无关紧要。

用过膳后又于亭中小坐片刻,舛奴拿来斗篷给舟谦披于身上便去后院做事了,余下三位还坐那处眺望许久退红夕而上夜月的景致。

便是寻思着该回了,净玉玦放下茶杯准备告辞,却于寒夜清月之静息中骤然响起一阵刮过他胸膛的哨音。他听得一怔,只拿出怀中母光哨看得一眼便着急起身飞入云中去了,丝毫顾不及尚有不知他身份的凡人在眼前。

舟谦只觉眼前有风眨了眨眼,再定睛时眼前已然不见净玉玦身影。玉银儿倏然起身来,紧着仙君身份暴露便是小步慢慢横移至他面前要挡去净玉玦身影,双目亦是定定在观察。

早前见过玉银儿自云端落下,再加上当年顷刻间无风熄灭的火堆,舟谦自然明白这对主仆不简单,便只是一笑,抬起食指放于唇前轻声道:“我甚么都没看见。”

终究还是暴露了。玉银儿垂下稍有抬起的双臂寻思了半晌,上前近得舟谦伸指点于他眉间细声道:“恩德当相报,是礼也。”

自她落指眉心处而开一朵昙花,花盛洁白,许得舟谦渐入梦中乘车游一场繁花无尽。

见他合眼倒在桌上睡了,玉银儿收回仙力就着触留他眉间的手指缓缓向下,路过他眼尾与唇角。而后才离了去。她未向谁打招呼,只一步一回头看了看月下烛火里舟谦睡着的脸,入云回了宫。

宫里头唯有一处地方热闹,便是专门宴请来客的韬量殿。

为让宗公子瑶礼挑定夫人,个个良人身着华裳头梳仙髻于此夜中受邀来至此处,或是媚眼如丝舞一出娇羞意、或是淡眸凝霜抚一曲相思愁。堂下谁人不叫好,连连喝彩盖笙箫。

奈何瑶礼一个都瞧不上眼,案上杯子空了又空,却是连来了几人都未记明白。太祈王非是要他今夜选定一人,若能趁兴将事办了也无妨,只待良辰吉日时再行大礼便好。瑶礼嘴上应了,私下偷偷拿出碾好的毒草汁倒入杯中,仰头一口饮下,待到身体逐是不舒服起来便从怀中拿出子光哨吹响后高声喊出一句酒里有毒。

韬量殿应他此言乱作团,士卿们皆是脸上震惊转头看向宗公子旁处席位的南乙。南乙岂会不知晓,压着怒火咬牙切齿低声道:“你发甚么疯?”

瑶礼已是痛苦倒地口吐出血沫,听得他此话仍旧努力抬起头看去,末了竟是向他亮出左手掌心的疤,笑起来。

“瑶礼!”南乙恨得浑身血脉喷涌,假意大惊失色上前托起瑶礼脑袋关怀备至,却又忍不住附耳悄声又道,“最好真能毒死你。”

瑶礼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呕出鲜血故意吐在南乙脸上。

太祈王离开高座赶来,满眼里全是心疼:“快、快宣医士!胆敢当着寡人的面给瑶礼下毒,谁?!是谁?!”

“父王息怒,此事儿臣定当查个明白,还瑶礼公道。”南乙用力握住瑶礼左手扣成拳双目瞪明,“瑶礼,你放心,大哥会为你作主。”血还顺着他的脸往下滴,承载着他的杀意又重新落到瑶礼身上。

瑶礼不应身边任何一人,只高举起手臂伸向空无一物的半空笑道:“真好看。”

唯有他可见的一道人影悬浮于空中是由上飞扑而下的姿态,游衣飞袂飘飘而缓,仿若凝下光阴慢流逝。他亦是朝前伸出手来,握住了瑶礼因发虚而颤抖的手,道:“臭小子,惯会惹是生非。”

瑶礼只笑,眼皮子渐渐没了力气。

宫中因瑶礼于夜宴上突然中毒而上下惊骇,太祈王勃然大怒久不见消使得人人胆战,却又是人人揣测这等祸事究竟出自何人手笔。受疑最多的乃是长公子南乙,竟是连他生母薛夫人亦召他入和安宫问过几回。

可唯独不曾有谁想过此事不过是瑶礼为了震慑前来赴宴的士卿与他们家中女子才故施的小计。

“究竟是谁敢害亭涵,叫我知道了定要他好看!”玉子儿虽未轻信谣言,但也断然以为是旁人在作恶,“幸好亭涵机灵吹响了子光哨,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瑶礼坐于榻上,为不叫旁人生惊奇,即便如今体内的毒早已被净玉玦解除也不得不再装模作样养病数日:“这回,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被人盯着性命的无用宗公子。”

玉子儿不服气他此言,高声反驳道:“谁敢说你无用,我去驳斥他!”

“净玉玦呢?昨日便不见他了。”

“仙君回天上访仙家去了,也不说是为何事。明明宫中还有人要取你性命,仙君怎能在要紧时候走呢,以前也不见这般热心去走动过。”抱怨完了他又转向瑶礼去扒拉他衣裳,“你是有哪里不舒服么?我也能瞧瞧的。”

瑶礼仅凭一只手便攥住玉子儿两只手腕不叫他乱碰:“我没有不舒服。”

“哦。”玉子儿使劲挣脱出来,“没有便好,你可轻易死不得。”

此番话音刚落下,净玉玦便猛然推门大步入内来:“玉子儿,你先出去。”

“一来便撵我。”他嘴上这般嘟囔着不满,却还是乖乖站起身出了门。

不待瑶礼出言语,净玉玦上前勾开他胸前衣襟左右瞧了瞧,随后并出两指缓缓探入他体内。瑶礼觉得别扭,胸骨好似遭酸水泼了一般发软发麻,气息也不受控制变得急促许多。

“你这是在作甚?”瑶礼难受得紧,苦着一张脸问道。

“莫动,还差一些。”他不熟此法,只不过才刚听得仙友口传一回,故而拿捏不好轻重位置全是凭指上触感来行事。

瑶礼被他搅着不知是脏腑还是魂魄之处早已满头大汗落如雨,却依然咬牙忍下,只偶尔才细声哼唧一声。净玉玦抬眼瞥他,他当即收回声去挤出相当难看的笑:“我没动。”

“疼么?”

“不疼。”

也不知净玉玦瞧没瞧出他在称谎,反正手上动作丝毫未有减缓要轻柔的意思,片刻后才是双目一亮低声喃道:“找到了。张嘴。”

以为受苦到尽头刚是舒了口气,瑶礼松开因紧拽膝头衣裤以至关节不适的双手,只等着净玉玦抽回手去。岂料净玉玦竟是忽然贴来双唇将咬破的舌尖探入他口中于上颚一划,继而后退身去捂住他口鼻。

“归天有命,来去五常。吾介命之理、结血盟,善其骨肉,供养生死。出。”此音落定最后一字时,净玉玦将瑶礼往前一推,顺势抽回伸入他体内的左手。

瑶礼瘫倒于榻上尚未回神,满脸无处不透着惊讶:“你将才……亲、亲我了?”

净玉玦无暇应他,低头看着飘于掌心上从瑶礼体内取出的一点魂火,谨慎握成拳将其融入自己身体中。

“你亲我了?!”瑶礼猛然站起身欣喜若狂道,末了想起是因方才一瞬自己来不及生情念才得以如此触碰便又落寞起来,“我该知足了。”

“手伸出来试试。”净玉玦未与瑶礼念着同一件事,便是不知他何故神情大起又大落,只待得他听话伸出手来。

瑶礼叹口气,撩起衣袖摊开手掌送至净玉玦面前问道:“你要试甚么?”

净玉玦并指作刃向他掌心一划,顺势捏住他指尖拉近眼前低头细看,见得掌心间出现的伤口刹那间凝合才满意。

“刚才我受伤了?”瑶礼来不及看清楚,便不禁感到疑惑。

净玉玦不答他,又并指作刃加重几分力道朝瑶礼肩上砍去。嗵咚,瑶礼尚未弄明白净玉玦此番动作何出所意便听得物什落地碰撞声,再垂眸顺音投去目光,便瞧见净玉玦脚边竟是落下了一只手臂。

“你……究竟在做甚么?”

“试试从道天那处新学来的法术。”净玉玦弯腰捡起自己的手臂送回衣袖中与身体接好,活动了几下不见有异样便是抬眼看向瑶礼喉部。

瑶礼大致猜到几分净玉玦的意思,立即捂住脖子连连后退:“你这法术为何反倒会伤到你自己?”

“你躲甚么。”净玉玦迅速出手使出仙力凌空攻向他喉部。随着招式落下又是嗵咚许多声,他指前去的手与脑袋便在瑶礼惊惧的神情中落了地。

“净玉玦!”瑶礼冲上前来抱住倒下的躯体惊恐万分,不知忽然之间何故演变至此,慌乱中除了大喊玉子儿玉银儿便再寻不出能做之事。

净玉玦拍拍他以示安慰道:“别喊了,我已设下障界无谁进得来。我没事,你先松手。”

任瑶礼再松开手臂时,净玉玦的身躯已是恢复原貌不见半处伤口。瑶礼仍是担心得紧,先是拉开他衣襟处仔细端详确认了颈脖无异样,又是托起他双手反复查看,过后方才总算松了气:“你究竟使的甚么仙法,断头又断手,吓死我了……”

“承合新故之术,本不是这般用的。我需得调度神息。”

“我扶你过去。慢些。”

毕竟是承下了凡人的一回生死有损仙道,净玉玦扶着榻边坐下顺势盘腿其上,闭眼调息许久过后才又道:“我将你的魂火放入自己体内,往后你所有伤毒病痛皆由我来承受。也不怕再有人给你下毒了。”

瑶礼闻言一愣,回想先前种种怪事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快解开!我无需你为我承受伤毒病痛!”

解是不可能解的,不然他也不会大费周章这般做了。净玉玦淡然看他,道:“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免得一不留神你又死了。”

“我……!”瑶礼急得原地打转了好几圈,绞尽脑汁寻思不出半句劝说净玉玦解开这仙法的话。

他突然停了步子,猛然转身近得净玉玦面前又道:“毒是我自己下的,还有这里的伤也是。”他急忙亮出左手掌心间的疤给净玉玦看,“这里也是我自己刺穿的。你把仙法解开,我不愿见你替我承受任何一丝伤痛。”

净玉玦瞧了瞧瑶礼掌心的伤:“愈合得还算不错。”

“净玉玦!”瑶礼怒喝道,“把仙法解开!”

净玉玦悠悠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全都知晓。不论是你儿时为了引起我的关心故意滚下山,还是前段时日威胁南乙去梨花巷,桩桩件件我都知道。你应该,也清楚我会知道才对。”

“可我不曾想过要让你替我承伤。我的命不值分文,你不同,即便是少了一根头发都会令我心疼不已。”他一面道着一面蹲下身去,“净玉玦,我只求你这一回,快把仙法解了。”

“此仙法没得解。”

“你自己施展的仙法岂会没得解?!”

“且不说学得急不知解法,何况我还将原本的法术稍稍做了改动,普天之下便是天帝来了也没得解。”见瑶礼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净玉玦反倒是笑了,又道,“往后不论哪一世任凭你出去招惹,我皆可以高枕无忧再不担惊受怕了。”

瑶礼睁大双眼抬头看向净玉玦,木讷问道:“不论哪一世?此后我生生世世的伤病全都会由你来承受?”

“不客气。”净玉玦笑着捉了一下瑶礼的鼻尖,而后神清气爽出房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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