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仙君指出的方向寻寻觅觅不知多少个地方与日夜,沿途跋山涉水不曾有心过其它,终于在离开琼霞过隙的五十年后,于最令人意外的时刻,则今遇到了引以。
那是某个小镇灯节的夜晚,他顺着熙攘的人群走过街巷时突然被几名凶神恶煞的大汉给围住,一个紧拽他手腕高声怒喊要他交出荷包,一人不由分说便扒拉他衣裳开始搜身。则今不知他几人这是作甚便挣扎着要逃,无意间使出妖法打伤其中一人,遂是惹来这几名大汉不留分寸的拳打脚踢。
前来救他的不是周围看热闹之人,正是引以。
引以摆了个卖鬼面的小摊,离得不远,翘着腿正悠闲,忽然嗅出一股妖气便扭头看来,便是见到几名壮汉在打人。挨打之妖被几人高大的身体挡住未叫引以看见模样,他寻思不管是什么妖应付凡人当是不棘手的而旁观了片刻,不见那妖还手才终于有些好奇凑前去看,一见竟是尚未成年的小妖,便忍不住开口了。
“几位大爷何必欺负一名纤细小少年。”
这声音则今记得十分牢,立即扯下披肩盖于头上紧紧合拢两边缝隙,用手抓着挡去容貌这才慢慢回头看去。
是他!
“这小子偷了老子的荷包,不教训教训怎叫我能解恶气!”
引以移眸看来一眼,见他立刻躲开目光以为是因偷窃而心虚的缘故,便拿出自己的荷包问:“他偷了你多少?”
大汉犹豫片刻,理直气壮比出两只手:“十两!”
引以侧目瞥得地上蜷缩成团的小妖,也不与大汉讨价还价,径直拿出十两银子递上前:“我替他还。”
大汉喜形于色当即抢着接下,拿在手里掂了掂,忽而没了笑意抬头训斥道:“看着他些,莫让他再出来行窃。”
“我与他又不认识……”引以嘟囔时大汉们已是纷纷转身离去。
周围看热闹之人也陆续散去,三俩携手又去瞧街边的摊子了。则今蜷坐在地面上怕被引以认出来,便是侧身躲着脸不敢去看他。
若引以知道是他来了,定然要逃跑的。
“念在同乡一场的份上,那十两银子不用你还。”引以上前来蹲下身,又拿出几两银子扔在他腿上,“我也没剩下多少了,这些你省着用。”
头巾下只露出则今的一双眼睛怯生生看来:“同、同乡是何意?”
引以环顾四周不见有人瞩目便伸出手掌露了些许妖气,悄声道:“我也是妖。”
“是……甚么妖?”则今问完便心虚得垂下双目。
“雪兔。”引以撒了个谎。
“雪兔?!”则今闻言十分惊讶。
“你呢?”
“我、我……”引以定还在厌恶癸蛇,才故意隐瞒身份的。心里这般思度了,则今便也不敢说出真话小声应道,“我是幻鹿。”
“虽不知你为何出谷,但行走世间难免有要守的规矩。”引以仔细端详则今片刻站起身来,“别再偷东西了,暴露了身份吃亏的是你。”
他说完转身便走。则今惊见了立即爬起来追在他身后:“我、我没偷东西。”
“那他们为何要打你?”
“不知道。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便被他们给拦下了。”他怕引以觉得自己在说谎,颇有些激动又道,“我真的没偷东西。”
“那我岂不是白花了十两银子。”引以懊恼叹口气,回到自己面具摊后坐下,盯着唯唯诺诺只敢站在不远处未靠得太近的则今,半晌后才问道,“你长得很丑么,何故挡着脸?”
听得这般问,则今不由得将头巾相交处拽得更紧了:“我……很丑,你见了会害怕……”
“可怖之物我见过不少。”引以一面说着一面挑了只鬼面伸长手臂递出去,“你总拽着行事也不便利,喏,这个送你了。”
则今正要伸手,刚是起了动作便又将手收回去藏进袖中用布裹住,这才上前小心翼翼接下来:“谢谢。”
他此番动作奇怪,惹得引以不禁朝他双手投去目光瞥了眼:“以后行事小心些,被人冤枉要及时反驳,否则吃了哑巴亏也不是回回都正巧有人出手帮你。”
“我记得了。”则今戴上鬼面,调整舒服又问道,“我没别的地方能去,可否跟着你?”
引以托腮看他:“回谷不也是一个去处。我习惯了独行,身边有谁会难受。快走罢,等你长大些再出来。”
好不容易才寻见的,岂能说走便走呢。则今怕惹得引以厌烦未再多言语,却是偷偷躲在一旁静静看着,等他收了摊子要走便立即隔着一段距离谨慎地跟在后头不叫他发现。
因已是夜深的缘故,出镇后周遭便没人了,故而则今毫无自觉的脚步声显得十分明显。引以未回头,故意错开步伐的律节凭耳朵确认了,抬眼凝神刹那间便窜入林中匿去踪迹。则今有了察觉快步再追来时,哪里还见得到半点影子。
他着急得冲入林子四处打转奔走,在照不见太多月光的地方摔了一回又一回,方寸大乱间正欲开口叫引以的名字,脖子便忽然被抵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为何要跟着我?”引以阴沉着一张脸问得。
则今松口气,是庆幸他肯主动显身:“我、想还你银两。”
“只为这个?”
“我……”则今咬咬牙,索性直接道来,“我还想跟着你,直到把钱还完为止。也好、跟着你学些混迹人间的本事。再说……我回不了谷,也无处可去了。”
想了想,如他这般小妖也不值得被谁记挂特意跑来陷害。引以思量片刻收起了刀:“为何回不了谷?有仇人?”
则今摸了摸脸上的鬼面,确认其仍旧周正戴着才安下心转身面向引以:“我回不去了。”
这番小动作叫引以误会是因他容貌的缘故有隐情,便未再多问,佝偻着身子走向一旁的树靠上去,顺着树干缓缓滑下坐于地面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你生病了?!”则今大步上前又不敢离他太近。
引以笑了笑:“以前险些死过一次,虽然捡回条命来,但已是伤了元气,夜里不时便难受一回。”
是当年在琼霞过隙时狠咬他的那一次。则今将尚且留有毒牙印的那只手缩进袖中往身后藏了藏,而后才轻轻走到引以身后盘腿坐下,运出妖力在掌心贴上他后背:“我道行浅给不了你太多,但许是能使你好受些。”
“不必了,捱到早晨便会好。”
“这是还你收留我的恩。”
“既然如此,谢了。”引以欣然接受,索性闭上眼渐入调息之境接纳则今送来的妖力。
数十年只能独自承受虚脱无力的苦楚,提心吊胆着不知哪时便会死,连待在浣宁山仙君身边也未见好转的孤独与绝望在这段时光里与日俱增。望着周遭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景致与凡人,即使正身处这般缤纷斑斓的世界仍旧觉得唯独他自己没有颜色,一切都被否定、被无视、被遗弃。
拼命伸长了手臂依旧够不到任何一个身影。
有时引以忽然便会想死,一了百了才好,反正谁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悲伤遗憾。甚至谁也不会想起他曾活过、然后轻而易举便死了。
离开浣宁山踏上这趟漫无目的的旅途,兴许正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处。
引以长长叹口气睁开双眼。虚乏的感觉已然好了许多,他试着调度了一丝妖力缠绕手指上,末了将其收回去转身准备向则今道谢。
薄薄一层月光洒下来,照着则今倒在地上的身影。
“喂!”引以慌忙摇晃他,“醒醒,喂!”
可则今死气沉沉的,全身软得厉害。
在浣宁山中被仙君逼迫着学的那些医术挨个闯入脑中,引以来不及顾其他,抓起则今的手抹开衣袖便要为他诊脉。这小妖的手没骨头一般软软的,滑滑的,握在手里像块瓷。引以伸向他手腕脉搏处的指尖稍稍缩回来了些,停在赫然于手背的毒牙印上。
他识得。
早已被刻意忘却的昔日之情之景用上心头,随之而来的出了愤怒与惊愕,还有一丝丝困惑。引以愣了片刻,猛然抓住则今脸上的鬼面想要掀开看个究竟却不禁又是迟疑起来。
他是值得他耗损修为妖力也要带回去的么?
露出的毒牙不知不觉收了回去,引以慢慢收回了抓住鬼面的手替则今整理好衣袖遮住毒牙印。
究竟是不是那只纠缠不休的蛇王之子,引以不敢再继续确认。
许是春季的缘故,朝日未来便先下起了绵绵细雨,蒙蒙的,泛着灰。引以靠在大树上睁眼涣神望着树叶间的缝隙,直到水珠落下滴于他眉间才收了神思抬手抹去,转身从木箧中拿出油纸伞撑开,想了想,却是将它放在了则今身旁。
雨停后又出了太阳,耗尽力气尚未将地面彻底晒干便要归去了。昏睡的则今此时才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想揉揉眼睛却撞上鬼面硿地一小声。
引以听得动静,侧头睇去一眼:“醒了?”
闻言则今猛地睁眼,见得油纸伞便举着它坐起身,问道:“你好些了么?”
伞下是一张有些许戴歪的鬼面,与透过眼孔露出来的一双清透双目。引以从伞下收回目光,忽然觉得累,再也提不起丢下他一走了之的力气:“即便你道行浅,昨夜给我的妖力也并不足以让你变得如此虚弱。你身上有伤?”
“我也……”则今咬咬牙,“险些死过一回……”
油纸伞往下倾斜了一些,刚好挡住则今的脑袋只露出看不出悲喜的身躯与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引以忍不住又看他,眼中的惊讶转而成了疑惑,慢慢地,也瞧不出任何情绪了。
“手也不愿让我瞧见?”
“我、我的手也很吓人。”
引以叹口气,转身从木箧里拿出一副兽皮手套扔过去:“戴上罢。”
视线中忽然出现的手套虽然破旧但依旧柔软泛着光泽,则今收起油纸伞放到一旁,抬眼确认引以别开了目光才伸出指尖拿起手套藏回袖中戴上,道:“要还的银两变多了。”他声音里透着喜悦。
“我该如何称呼你?”引以托腮瞥来一眼,“以后总不能都喂喂地叫。”
则今颤了颤:“你怎么称呼都好,我……不大想让你叫我本来的名字。”
不出所料。
“昨夜下了雨。”
“原来下过雨了么,难怪我身边有伞。”
“幸雨。你觉得如何?”
其实叫什么都好的。则今点点头,随后又问:“你呢,你想让我如何称呼你?”
“我啊……”引以看向天际夜幕追赶落日余晖的模样,似有感叹,“你想怎么称呼?”
引以问时侧头看来,则今便也迎上他的目光相视半晌,才问得:“春暮。眼下正是春令,我们又相遇在夜晚,便叫春暮,你觉得如何?”
引以笑了笑:“好啊。”
从此世上再无引以,那算不算得他已经死了呢?
则今忽然爬着凑近前来,问:“春暮,今日不去摆摊么?”
引以斜目睇他,伸手扶正他脸上的鬼面:“本来打算今日一早启程去下一个地方的,在这镇上待了好些日子,再摆下去也无人来买了。”
“还好你没有昨日走。”则今说完便先是愣了,慌慌张张又解释,“若、若是你昨日便离开,我、我定然会被人打死。”
他这谎话说得太乱太明显,引以噗嗤便笑出了声:“好歹是妖,哪能被凡人拳头打死的。”
“对、对哦……”则今窘迫笑起来,面具底下的脸更是因心虚而在发烫,“但还是要多谢你出手相救。”
骤然间又想起眼前小妖的真实身份,引以顿时收敛了笑,一手拿过伞一手抓起木箧背在背上站起身:“你能走夜路么?若是能便出发去下个镇子。”
则今立即跟着站起来,举着双手在胸前:“入夜了,用不用我渡妖力给你?”
“不用。”
“那我下次再渡给你。”
已迈步离开的引以顿住,又问:“你自己也非强健之驱,明知有危险为何还要渡妖气给我?”
是为了让他心生感激么?
则今压住鬼面慌乱解释道:“我、之前说了么,是想报恩。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说谎。引以不再言语,默默穿过林子往前走。
走得累了他们便寻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歇息打个小盹儿,肚子饿了便轮流去捕猎。
则今总是背对着引以才会挪开鬼面往嘴里大口大口塞东西,常是被噎得捶胸顿足。起先引以全当不知晓漠然以对,后来不知从哪时起他特意用葫芦做了个水壶,等则今被噎住便从他身后递过去。
“放心,我没看。你不用吃太急。”
听得此话后则今才安下心来接过葫芦猛灌上几口,咽顺了气才道:“你要是看了我的脸,定然会吓跑的。”跑之前许是还会再咬他一口。
引以垂目看着手里的食物:“那你千万藏好了,别叫我看见。”
“我会小心的。”则今重新带上鬼面朝脸上压了压。他无意间太用力,将鬼面边沿压出了一条裂缝而浑然不觉。
遂于数日后他捕猎回来手里提着两只鸡刚至得引以跟前正笑着欲开口,便是轻轻一声咔,不待他明白状况脸上的鬼面突然便断成两半往下掉。
正做鬼面的引以扔下手里东西冲上前来先他一步做出应对,提起他搭在肩上的头巾严严实实盖住那张脸,胸腔里嘭咚嘭咚狂跳不止:“你在做甚么!不是说不能让我瞧见么!”
“嗯。”则今紧紧拽住头巾捂着脸,浑身忍不住打颤,“你……看见了?”
引以顿了顿,才道:“没来得及。”察觉到则今松口气,他又道,“我重新再给你拿一张面具。我要松开手了,捂好头巾,别又掉下来。”
则今捂得死,根本不留半点透气的缝隙:“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松开手后引以并未急着转身,不由自主地安慰他,“是我做的面具不够结实,我给你拿张近来刚做好的。”他说完才转身,从木箧中挑选一番后伸直手臂将鬼面递至则今面前,侧开身,“我先闭眼,你好了叫我。”
等了片刻,则今露出一双眼睛胆怯地看向侧面而立的引以,接下他递来的面具:“这、这张面具怎么缺了块位置?”
“方便你吃东西。”
可则今低头看着新面具不知怎的就哭了。他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可怕,只是招人讨厌罢了:“万一你看见我的嘴……觉得很可怕……”
尽管听出来他在哭,引以却不敢睁开眼:“无论你长成甚么模样,我都不觉得可怕。只要你还是幸雨,我便不会害怕。”
可是取下面具后,他便不再是幸雨了。
则今擦去眼泪戴上面具,低着头战战兢兢道:“我戴好了。”
引以也莫名在害怕,睁眼后不敢直接转头去看,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转过身去。
早在则今反复被噎的时候他便开始做这张面具了,一面想象着则今戴上它的模样一面衡量自己是否会透过未遮住的部分认出那张脸。就这般踟蹰惶恐中,他始终未能将面具送出去,也不知当不当送出去。
看着眼前除了嘴几乎全被挡住的脸,全身紧绷的引以松了口气。
还好,认不出来是谁。
则今怯怯唤他:“春、春暮?”
引以笑起来,道:“嗯,看不见。”
“太好了。”半截鬼面下露出弯弯上翘的嘴角,像在发光,“我欠你的银两又变多了。”
太好了,你还是幸雨。
一场春雨之后迎来夏蝉喋喋不休,直到秋风泛凉才日渐音止。然后寒冬悄然踏至,白雪纷飞。
两只妖一起伐木做面具,一起并排坐着摆摊,偶尔去凡人的酒楼里大鱼大肉吃顿好的,偶尔提着酒壶勾肩搭背晃荡街头。由谎言构筑而起的牵绊在谎言的外壳之下愈发真实纯粹,一时间竟是不记得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而当彼此隐瞒的真相被揭穿,这一切是否还能继续维持下去?则今从一开始便不敢坦白,引以也愈发害怕揭开他的鬼面认真注视那张脸、那个身份。
真相大白那日,定然……定然是永远再不相见时了。
“今日立春。”
“难怪天色这般好。”
年岁逐增,时光轮回春暮不迟来,而那场雨,也终将如影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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