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无光的河底洞窟之中因妖术封印的缘故,方圆数百米之内没有一只虾蟹蜉蝣。自从被当作一块烂肉丢弃于此已是记不清多少年未进食,尽管如此,他仍然活着。曾饥肠辘辘抓起淤泥塞入口中,因此而病死、饿死,然后不知多少时日过去,他又再次醒来被迫睁开双眼看清自己的悲惨。
世间最绝望的莫过于连死都不被允许。
他被同族肢解过、啃食过、搅碎过、生剖过。那些用禁术将他钉于案台上冷漠探究的晚辈换了一代又一代,直到无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有利之处才将他关在这地方防着他复仇。
不恨么?恨。
可每当他痛苦不已陷入癫狂想毁了栖沐渊杀光所有踩着他的身体安逸活在此处的蛟鱼时,便会想起它。那条连名字都未来得及告诉他的蛟鱼尚且未能享受此处的安稳舒适便殒命,他又如何舍得。
唯有它,是这万念俱灰的凄惨一生中,唯一的慰籍。
直到不知多少年后,牢笼外出现两条年少的蛟鱼用偷来的钥匙解开封印将他放出洞窟,他才再次看见河水之上久违的光。
艳阳如矢刺穿他的双眼,狠狠疼痛过后才总算重新看见这片在记忆中都已模糊的景致。他浮在水面上望着远处山壁那个大窟窿出神,直到潮湆扬尾一甩朝洌滳泼水嬉闹时,溅起的水幕于半空惹来彩虹落于他眼底,那双浑浊的双眸中才渐渐凝出一点光辉来。
便也是这时候,他决定离开栖沐渊。
初见时或多或少便猜到了潮湆身份特殊,不过得知他乃是下一任蛟鱼王还是从偷偷前来拜师的洌滳口中得知。对于蛟鱼王这个身份的惧怕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吃不准潮湆将他放出洞窟的目的,一面当着大哥、师父,一面等待离开的时机。
洌滳性子简单、易懂,潮湆却充满矛盾,既不拘小节恣意放肆却又在细枝末节处显露出克制,似乎它身边有一圈线,线内毁天灭地线外乖巧安静。
而潮湆唯一一次冲破那条线是难得与沅滢因洌滳吵了一次架气得离家出走,化形成人跑出了栖沐渊。
当他带着四处寻不见潮湆踪影跑来求助的洌滳找到潮湆时,他正被一只朱凤掐住脖子。这只朱凤年长潮湆许多,很强,不论是不受控制放肆张牙舞爪的妖气还是根本未有隐藏半分的杀意,都让他浑身透着危险的气息。
但沂澈却忍不住上扬嘴角——脱身的时机到了。
拼死救下潮湆将他托付给洌滳带走后,他便不断激怒珠峰,最终如愿挨下他一掌震碎了脏腑死去。再醒来时他已被安置于蛟冢中,身旁全是被河泥埋了大半的枯骨残骸。他哈哈大笑两声,不等满心激动平复下来便迫不及待游出冢穴离开了困兽谷。
谷外几乎处处都有人迹,当他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城镇村落看到凡人盛起才从慢慢明白距当初与它结伴上路找寻栖身之所时,已逾万年。
“醒醒。”
难以适应凡人聚集之处的沂澈躲避于山林间,身上仅有一层遮羞的褴褛衣裳,打着赤脚无心干净与否靠着路边随地坐下,闭眼休憩间便听得跟前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他先是半睁开双眼,见得一双灰布鞋,尔后上抬视线才瞧见已然泛白的粗布衣与微微隆起的小腹。
“受伤了么?”见他动作迟缓得厉害,女子又出言问道。
“没有。”他回应时终于仰起脸看向面前的女子,只稍片刻,脸上的神情便由淡漠急转成惊诧的呆滞。
赢了我便将名字告诉你。
耳畔似乎传来这样一句话,几乎已被忘却的容颜刹那之间于心底逐渐清晰,同眼前女子的脸庞重叠。沂澈猛然站起身怔怔盯着她,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女子被他这急来的动静吓住,情不自禁护住隆起的小腹,寻思片刻才道:“我叫苏芳。”
“苏芳……苏芳……”他念着念着便忽而笑起来,“原来尾巴的颜色便是……”
沂澈又哭又笑,哭的是曾经来不及撕碎嘲弄便遭遇的生离死别,笑的是眼前早已前心如死灰许多年却从天而降的萍水相逢。她若不善意地问候,只怕这一错过又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再相遇。
“终于知道你名字了。”沂澈抓起短了一大截的衣袖擦擦眼泪鼻涕,扬起不算太干净的脸对苏芳笑道,“真好听。”
苏芳怔了怔,而后咯咯笑道:“旁人都说我这名字俗气,小兄弟倒是嘴甜。看在你嘴甜的份上,我送你套衣裳。不过是我家良人不穿的旧衣裳了,你不嫌弃便跟我来,我家就在山脚的村子里。”
“好,我去。”沂澈收敛了大起大落的神情跟在苏芳身侧,余光有意瞥向她小腹问道,“有身孕了?”
苏芳抚摸着肚子笑得有些腼腆:“五个月份了。”
沂澈收回目光微微笑道:“定是个如你一般惹人怜爱的孩子。”
“小兄弟真会讨人开心。你怎会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家里人呢?”
苏芳顾着孕身走得慢而稳,沂澈便不慌不忙跟于她身旁不时出手帮扶一把。
“家中就我自己,爹娘都已不在了。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便将自己弄成了这副落魄模样。”他说着不由得叹口气,“你啊,路上随便捡个人便往家中带,我若是恶人可怎好。”
苏芳只顾着笑,笑了好几声才道:“若真如此,便也是我与良人命中注定有此劫难。不过我觉得小兄弟你不是恶人。”
“谁知道呢。”
“我以前许是见过小兄弟的,看你总是似曾相识。”
听得此言沂澈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叫沂澈。”
“到了,你瞧,那便是我家。”苏芳伸长手臂指着山坡下的屋子给他看,顺势回头唤他,“沂澈。”
她是笑着的,如那年水中嬉戏时翻腾而出的鱼尾溅起十仗水幕在记忆中抹开尘灰,清晰地落在他眼底。
“走啊,还愣着。”
眼前女子的身影与那只要跟他一起离开业海的蛟鱼重叠,沂澈不由得迅速收回目光垂下头:“走,走……”
山脚下的村落不过十来户人,家家知根知底的熟悉。他跟在苏芳身后静静听她沿路与人简单寒暄、介绍,不出任何言语,然后至得那处栽有桂花树的院中。
桂花刚开,只淡淡飘来清香不浓烈。苏芳去给他拿衣裳了,他便站在桂花树下透过窗柩望着她的身影等。
屋中的苏芳忽然停下动作,转头大声问他道:“你肚子饿么?我家还有些粥。”
沂澈顿了顿,应道:“有劳了。”
她便抱着旧衣裳放于高案,转身又去东厨盛粥盛咸菜,末了端至沂澈面前:“你先坐,我去拿筷子。”
“谢谢。”他一手接过白粥一手接过咸菜,背靠着桂花树垂目左右看看,不禁是笑起来。竟还能吃上它煮的粥,如何算不得一种奇迹呢。
当年游荡天地间,寻寻觅觅。虽是一直都居无定所,却因彼此心中皆有执念而从不觉得苦,反倒是欣悦的。与它相处的每个日夜,是沂澈能回想起来的唯一快乐,更是这漫长不知归处的一生中仅剩下的镇魂曲。
“苏芳!苏芳!”院外忽然冲来一人边跑边凄声叫喊着,“大武出事了!苏芳!”
苏芳拿着一双筷子慌慌张张跑出来:“出甚么事了?”
来人也不解释,拉过苏芳便往外走:“你快跟我来!”
沂澈便也端着粥与咸菜跟在后头。
前方一户人家门前的空地上围满了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见得围前去的几名妇人便纷纷让开了些,好使得这些亲眷能近前去仔细瞧瞧。沂澈不声不响站在最外头看,因他个子还算高的缘故,即使被挡去了大半视线也仍旧能看见躺在地上受伤的两三人。
周遭村民议论着,说是上山围猎时遇见了带幼子的猛虎,几番周旋才总算是虎口脱险平安回来。只是此行一无所获,还连累日后养伤上不了山,无物换米恐怕家中揭不开锅。
女眷抹着眼泪,年老者凭借过往经验拿出草药嚼碎了涂于伤患处。沂澈见得听得了,默默将粥与咸菜搁置在篱垣下,问道:“是哪座山?”
村民闻声转头看他,半晌后才有人应:“北面的那座。”
他转头看了看,径直向北山走去。
“沂澈!”苏芳见得他动作立即出言叫住他,“你要做甚么去?”
沂澈不愿有人来阻止,便未应她声。
“他是谁?”顺着苏芳的目光才发现有个外村人的大武问苏芳道。
“是我返家路上遇见的乞丐,打算将你不穿的衣裳送给他便带回来了。”
听着身后苏芳与夫婿的言语,沂澈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与他在栖沐渊受的那些苦相比,它转世为人有了夫婿实属是值得他欢喜多日的好事了。哪怕他是个被可怜的乞丐,甚至是被恶言驱逐的乞丐,又有哪里不值得高兴呢。
怀着满心喜悦的沂澈朝北面的山而去,待得离村落有些距离凡人不可见他踪影时,他便使出妖力寻得那只带崽的猛虎将其困住。正要动手时瞥见由草丛间钻出来的幼虎蹒跚打滚来到母虎跟前朝他叫唤,他不由得对此生出怜悯,迟疑片刻收起妖术放下手。
妖术刚解开,母虎朝他咆哮一声后竟是缓步上前来低头坐下身。那幼虎见此便也是呆呆坐在一旁,茫然不知动作。
他抬手抚了几下母虎的额头,道:“山下村子里的人来打猎时,你别出来。”
母虎轻啸一声,算是应了。
“去罢。”他收回手。
它似是听懂了,起身往山林深处走去,未几步又转身回头看得沂澈片刻,叼起翘着尾巴走不稳的幼子迅速跃入深林间不见了踪迹。
待它们气味远去,沂澈探目四周环顾一回,不多时候便扛着一只鹿与野兔回到山村。
村民见得他两手空空去时不多竟带回来最是难捕的鹿,纷纷惊讶论起他来历。他全然不关己,将鹿与野兔放在苏芳跟前:“不能白拿你家衣裳,便当做……报恩了。”
大武强忍着腿伤在苏芳的搀扶下站起身,向沂澈抱抱拳指着地上的猎物:“一套破衣裳,怎值得起这般贵重的东西。”
沂澈转头寻得篱垣下的粥与咸菜,近前去弯腰端起来两口便喝了,又道:“再加上这两碗吃的。”
苏芳亦是讶异不解道:“一只鹿够换好多米了,一碗清粥……”
“小兄弟,可有地方去?”一位老长者杵着拐杖前来几步,“若是没有,不如留在我们村子。我们村以狩猎为生,偶尔才会去镇上换些粮食,其他时候都是以捕来的肉为食。如你所见,大武他们几人受了伤,得养好些日子。余下的尽是老弱妇孺,只怕进得去山回不来家。你这般本事,可算是替我们解难了。”
“对么对么,小兄弟没地方去,不如留下来。”
沂澈移眸看向苏芳夫妇二人,踟蹰片刻应道:“好。”
便是这般在苏芳家中住下来,清早出门捕猎带回来足够的口粮,其他时候便是帮她照顾受伤的大武。好在大武伤得不算重,修养数月便痊愈。而在他痊愈后不久,苏芳便临盆了。
出生的是个大胖小子,哭得震天动地。大武高兴得抱着沂澈喜极而泣,看一眼儿子便嚎啕大哭,哭得房中有气无力的苏芳都在听笑话。沂澈拍拍他后背,算是安慰过了,从产婆怀中接过孩子端给他看。他不敢,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继续哭。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周围的人更是笑骂大武没出息。
热闹又融洽,丝毫没有半分嫌隙。
“苏芳呢?”沂澈问道。
“有我们呢。”产婆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又抱回了房中还给苏芳。
沂澈扶起站不住的大武,轻声道:“恭喜。”
大武猛点头,还是止不住哭。
自打苏芳生下孩子,大武出门捕猎时总惦念,拉着沂澈不断叨絮。沂澈不嫌烦不嫌腻,反倒是渐渐敞开心扉与他闲聊起来,聊至尽兴处不由得哈哈大笑惊走了猎物。身旁的大武伸长脖子一瞧猎物跑了,转头又训他声音大。他索性往后瘫倒于草丛上笑得更加放肆。
便是这般简单朴实的日子,也叫他心生满足了。
而大武忽然不训了,正色问道:“沂澈,你不会打苏芳的主意对么?”
沂澈止住笑,透过枝繁叶茂间望着那顶上的流云:“我从未想过要与它如何,只要它过得好我便满足了。我不会打苏芳的主意。”
大武不甘心地挠挠头:“你这番话不就显得我小气了么。”
“我很感谢你。”沂澈移眸看向身旁的大武,末了站起身来拍拍衣摆上的碎枯草,向他伸出手,“早些捕到猎物早些回去,你不是挂念她们母子么。”
大武看了眼沂澈伸来的手,一面握上去一面道:“要不我给你说个亲?”
“大可不必。”他甩开大武的手,往猎物逃走的方向动身而去了。
时之匆匆也好,时之慢慢也罢,是全然与沂澈不相干的事情。若非苏芳的第一个孩子已是拿起弓箭跟随村中壮年一同进山捕猎、第二个孩子满院爬了,想来他依然对时光这东西浑然不觉。
世间一切皆在千变万化,唯有他,仍旧是万年前的模样。当真要从他身上细数几样变化,数来数去也唯有心境与神情大不一样了,显得老沉、颓靡。
“沂澈,你怎么半点不见老?”因弘仔细端详他许久后没由来得这般道,“我娘与旁人闲聊起来都羡慕得很。”
因弘是苏芳的第一个孩子,名字还是沂澈取的。
沂澈摸摸自己的脸:“我倒是想变老。”
有第三个孩子后大武便不再上山打猎了,将因弘交由沂澈带着,自己在家一瘸一拐帮苏芳做事。他的腿是半年前被狼咬断的,幸亏沂澈及时带他回村里才捡回来一条命。只可惜腿没了半截,捕猎之责便落到因弘身上。
然而因弘也不过才十一的年纪。
“今日天干物燥的,果真猎物都去了溪水边上。”因弘肩上扛着四只后脚绑在一起的野兔,大摇大摆往家中走。
沂澈扛着一头野猪走在他身旁,不时掂一掂:“万物皆有灵,只取所需便足矣。贪多必定有后难。这些足够村里吃两日了。”
“还得去换米。”
“明日将野兔带去镇上换。”
许是日夜都相处的缘故,因弘十分亲近沂澈,不论打猎还是换米皆要同行,并从未拿沂澈当长辈,为此挨了爹娘不少训诫也未能改过来。比起叔叔、哥哥这般的身份,在因弘眼中,沂澈更像是传说中山里的精魅,是向他们家报恩来了。
“我也去。”
离此处最近的镇子也有好几十里的路,未见天亮便出门,归来时却已是日近黄昏。
远远的,沂澈便闻见浓烟呛人的气味,直至走穿树林立于绕山小路时才见得整个村庄置于熊熊大火中。身旁的因弘大叫一声冲下山坡,边跑边卸下背着的竹箧全然不顾脚下危险。沂澈仅是怔了片刻便越过因弘的头顶飞向住了许多年的屋院去寻苏芳。
苏芳被关在屋内出不来,他使出浑身妖力打出一拳轰散了屋子才显露出她的身影。她怀中抱着两个已没了气息的孩子,沂澈费了好些力气才掰开她的双臂将她抱起来往外跑。
院中躺着浑身是血的大武,他见沂澈抱着苏芳从大火中飞出来,逞着最后一口气举起手臂留下最后一句话:“救……救苏芳……”
沂澈没来得及应话,大武便垂下手。他顾不得去确认大武的死活,放下苏芳从自己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喂进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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