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人怪得很,老娘看起来与儿子一个年岁。莫不是山里出来的妖怪?”
“还有那个娘舅,一幅要死不活的暮气样,可惜了那张脸。”
“谁家姑娘嫁去他们家定是没有好日子过。”
自那场因野猪报复而惹起的大火过后已然过去十二年,沂澈带着苏芳与因弘搬离那个化为灰烬的村子,走走停停,终于在相隔千里之外的另一处辟世之所安定下来。
起先此地的村民还算热情,可随着光阴远走因弘长大成人而他与苏芳却半点没有老去,村里对此恶言猜测指点的人便渐渐多了。以前常来走动的邻里不再来了,甚至将原本浅矮的篱笆砌成高墙。
“娘,我回来了。”因弘扛着一只羊跨金院门方去东厨。
苏芳由房内出来立于门下等他洗把脸过来了,才道:“我打算搬去山里与沂澈一起住。”
因弘脸上的笑当即便没了:“是因为那些风言风语的缘故?那我与你们一同走。”
“你走了,花芩怎么办?”
因弘勉强笑了笑,推着苏芳往屋内走:“花芩爹娘不同意,已将她许配给了旁人。”
听得这话,苏芳掩面又哭起来。
起死回生之后她终于知道了沂澈的真实身份,以及明白自己已然不再是寻常人之后便时常以泪洗面。沂澈知道她不愿再见到自己,于是帮她母子安定在此处后不久便去山里搭了间小屋住下,只偶尔下山来看望她。因弘打猎时倒是常去小屋,便也从沂澈口中听闻了些许关于那只蛟鱼的事,知道沂澈的报恩其实不过是赎罪的借口罢了。
而慢慢的他也察觉到,沂澈对它不止嘴上说的仅是同伴。
沂澈是思慕着那条蛟鱼的。
见得站在门口迎接的沂澈,因弘对身旁的苏芳道:“娘,到了。”
苏芳抬头向前面看去时,沂澈立即便笑了:“床铺我已经收拾好了,你暂时先和因弘一起睡,待新的屋子搭好再转过去。”
苏芳不由得停了步子垂下头,半晌才点了点:“谢谢。”
“娘。”因弘低声唤到,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沂澈侧开些身,容得母子二人进了木屋才关上门。
得知因弘随母搬去山中的花芩不顾爹娘哭闹打骂,趁着夜色收拾了几件衣裳跑到山里来执意要嫁给因弘。因弘又惊又喜,却还是劝她回去。偏巧此时林中黑暮里传来一声狼啸引得因弘抬眼望去。便趁着因弘迟疑的时机,花芩猫身从他臂下穿过往榻上一坐便不走了。
苏芳手持一盏油灯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别屋的沂澈听得动静起身来看了,便让出自己的屋子给他们自行安排。
翌日一早花芩的爹娘发觉女儿不见了踪迹待人气势汹汹找来时,她刻意穿着里衣抓起因弘的弓箭冲出去,扬言昨夜**两人已然私定终身洞房花烛过,谁要逼她回去她便自尽。爹娘被她气得浑身哆嗦,放话再不认她便下山去了。
时又逾数年光景。
晨色将将见初阳天明,林中啾啾鸣个不停的雀鸟随着山中木屋里传出的一声一句而惊飞走。
花芩的娘抱着皱巴巴的婴儿从房中出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汉道:“是个姑娘。”
“花、花芩呢?”因弘紧张得说话都在哆嗦,倒是比他爹强些。
花芩娘朝房中扬扬下巴:“自己去看。”
因弘点头愣着,被沂澈从身后推一把才慌慌张张跑进屋。
一旁的苏芳彳亍几步未有太大动作,只眼巴巴望着花芩娘怀中的孩子,想去接过来抱抱又迟疑得很。花芩娘见了,没好脸色地翻了个白眼将孩子递上前去,道:“你们下山来住,屋院我都收拾干净了。”
苏芳错愕了半晌:“让因弘和花芩去住罢,我们就住山上,挺好。”她擦擦眼泪接过孩子哄了两下,那孩子当即便是笑了。
送因弘一家三口下山这日,苏芳十分不舍得,握住夫妇二人的手不停叮嘱,翻来覆去皆是那几句车轱辘话。花芩娘叉腰站在不远处,听得不耐烦却又压着脾气由着他们道别,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才道:“干脆吃了午膳晚膳再走好了。住的又不算远,以后两个小东西照样能常回来探望你。”
苏芳这才松开儿子儿媳的手点点头:“空了回来便好,别惦记娘。”
“走了,娘。”
“去罢,去罢。”
因弘转身那一瞬间苏芳的眼泪便下来了。沂澈由怀中拿出一块手巾递上前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所幸的是这一别并非再不复相见,以后因弘还能回来。
“沂澈,谢谢你。”苏芳慢慢转过身来面向他,总算是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谢谢你让我活下来,我才得以看着因弘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谢谢,谢谢……”
沂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多谢你与大武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
苏芳只是笑,不再多言语。
然而随着因弘与花芩老去、离世,下一代、下下一代也生老病死化作一把黄土,被时光抛弃的苏芳终于不再只觉得庆幸感激。世间的一切仿佛再与她无关,即便后世几代子孙仍有留在山脚村庄里的,却无一人还拿她当作亲人。她成了后代口中“长生不老的活死人”,是恐吓家中顽童的“吃人妖婆婆”。
曾经的欢声笑语喜极而泣越来越远,成了她最不敢触碰的奢侈。
若能死去,该是多么美满的一件幸事啊。
去因弘与花芩坟前点长明灯的苏芳低目出神地看着火光,而后端起灯将盘中的油泼向自己。火势顺着粗布衣上的油不多久便熊熊燃起烧了苏芳一身。她痛得惨叫着满地打滚,可不多久,竟又是放声大笑起来。
沂澈闻声急切赶来,见得当下的情形正欲施展法术去救便听得苏芳尖声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怕沂澈来救她,她躲到了因弘坟包后头去缩成一团:“让我死。”
手上的动作因此僵在半空,只有指尖微微在颤抖,沂澈愣在原处错愕地看着在火中姿态痛苦扭曲的苏芳,半晌后才黯下神情收回手,默默在一旁等。等到苏芳没了气息便招来倾盆暴雨浇灭了烧得他再次心灰意冷的火。
许是沂澈忘了要消去妖术,暴雨一连下了好几个时辰也未停。雨水泥泞中,焦黑的肌肤渐渐恢复原本弹润光泽的模样,连半指的伤疤都未留下。随后苏芳再次恢复生气睁开双目,茫然片刻后便撕心裂肺放声大哭起来。
不求长生而长生,是苦难。
蜷缩于泥水之中的身影化作一道闷雷响在沂澈胸腔,叫他的心一阵阵抽痛。他近前去弯腰扶她起来,嗓音穿过雨幕被吞噬:“随我回去罢。”
可苏芳赖坐地上不肯起,拽住沂澈的手哭诉:“你为何要将我变来和你一样?!我所爱所在意的人全都不在了,却还要我像个怪物那般苟活着,连死也不被允许……连死也不被允许!”
沂澈松开扶着苏芳的手,慢慢蹲下身问道:“苏芳,你想死么?”
“想。”苏芳终于不再大声诉斥,流着眼泪央求道,“你帮帮我,让我死。你让我变成这样,定也有办法让我解脱。沂澈,求求你,让我死。”
“我也是不老不死之驱,你活着并不会孤单。”
“你是妖,我不是。”苏芳用力摇头,“你不会明白……心爱之人死了,孩子死了,剩我一人浑浑噩噩留在世上被惧怕被疏远。守着深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用吃不用喝,睁着眼也不知能做甚么……这般活着究竟……究竟……”
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他何尝不明白。被钉在石案上的数千年他无时不刻都想解脱,可偏偏就是死不了,哪怕被剁成肉泥分食也会由残留的骨头重新生长出一副新的身体等待下次被虐杀。太可怕了,太绝望了。
他明白的。
这些苦,他独自来受便好。
“我可以帮你。”沂澈淡淡开口,“你若想死,我可以帮你。”
仿佛沼泽上插来一根麦秆让她终于能尝到一点点天地灵气,苏芳仰起泪雨横流的脸忽而便笑了,浑浊的双目中顷刻间浮现出欣喜与期待:“让我解脱罢。”
他手指颤了颤,随后才缓缓抬起来抚上苏芳的心口柔声道:“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这便帮你解脱。”
话音落下,他使出妖力瞬间摧毁了苏芳的心脉不叫她受半点疼痛。
不老不死的诅咒随着苏芳面露微笑缓缓闭上双目而彻底烟消云散。她倒在沂澈怀里,身体迅速枯老碎去,最终只剩下一堆散落的白骨。
说来很是奇怪,明明没有解除召雨的法术,苏芳死后却忽然便放晴了。沂澈愣愣的,颓然跪坐的地方被树荫遮挡得严严实实,于天际洒下的光只照得他跟前便再不往里走了。从他发尖滴下的残雨停在手背上,不多时候又顺着滑进湿衣裳。怀里的白骨好似玉石一般干净,他木讷地垂下头无神睇得一眼便将它们埋入因弘的坟土里回了家。
他走在阴影斑驳下,好似从此世间的千变万化再与他无关,所有悲伤心碎蕴在身体里没有释放,单看背影便足够暮气沉沉。
推开木屋门进去的刹那间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拽住胸前的衣襟张大了嘴却哭不出来。
这样的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如死去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好些日,沂澈终于慢慢爬起来随手粗整了仪容,准备离开这块地方云游四海寻找能让自己不再复生的方法。家中也没什么是必须要带走的,苏芳穿过用过之物他全都未处理,只拿了她的木梳揣入怀中便再未有半分留恋,径直拉开门。
门外立着一名怀抱竹篮愁眉苦脸面生踟蹰的粗衣男子,沂澈刚抬脚要跨见得了,不禁收回步子道:“屋里没人了,再也没人了。你回去罢。”
男子十分惊讶:“老祖宗她……?!”
“死了。”
见沂澈道完便要走,男子立即叫住他,递上竹篮:“您也是老祖宗!子孙想求老祖宗收养这个孩子。”
沂澈戴上斗笠不打算应:“我也快死了,养不了孩子。”
男子咬咬牙,继续道:“若是如此,请您带上他。反正他也没命活了。”见沂澈动作顿了顿,他接着又道,“前些日子那场暴雨将地里粮食都糟蹋了,家中实在穷困,养不起这个孩子。怪我没本事,照顾不好妻儿。”
沂澈总算抬眼看了看竹篮,伸手压下襁褓边沿露出婴儿的模样。那婴儿哪里像因弘小时候白白嫩嫩,又黄又瘦的,也不知吃没吃过饱饭。他叹口气收回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末了问道:“他是你的孩子?”
男子使劲点头:“是我的娃,是我的娃。”
那便也是苏芳的后人了。沂澈叹口气,摘下斗笠弯腰放在门边上,从竹篮里抱起孩子:“有名字么?”
“有个乳名,叫四仔,快百岁了。”
“我来养。”
只是沂澈觉得四仔这名字不好,不知不觉便寻思起了新名字。许是苏芳离世带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厉害,他看着四仔睡着的模样竟是念了句苏芳。
这孩子,若是苏芳的转世该多好……
从此四仔成了苏方,被沂澈用山里动物的奶一口一口养大。但沂澈从不让他叫自己爹,指着山下某间农舍告诉他那里头住的才是他爹娘,要他年满十五便回去。
被养在山里时,苏方的爹娘与哥哥姐姐偶尔会来看看他,走的时候拿些肉回家。因而苏方不大待见他们,只觉得这些人不过是打着血浓于水的幌子来白白占便宜。更何况,既然当年将他送走,那从今往后便不再是亲人了。
血再浓,水掺多了也稀。
“你准备这么多药作甚?”苏方翻看一眼墙角边放得满满当当的几框草,转身问沂澈。
沂澈在收拾屋子,没空抬头:“给你回家的时候带上。”
他即将年满十五了,打从半年前沂澈便怕他不愿意似的常常提及此事。每回苏方都忍下来,心想着总不能把他绑在那户人的家中关起来。可今日不知怎的,听见沂澈这般说后他脾气上了头走到沂澈跟前抢下他手中的物件:“这里才是我的家,你才是我爹。”
“我从未将你当作自己的儿子。”说话时沂澈没看苏方一眼,拿过他手里盒子摆放回案上便转身去收拾另一块地方。“也不需要儿子。”
苏方觉得委屈,怒气攻心之余瞥见墙角的草药便大步冲过去,一脚给踢翻了:“你既然不需要儿子为何要养我?!”
沂澈转头见得满地青色顿了顿,一言不发上前来弯腰捡起竹筐便收拾。
“你们一个个都只顾自己,不想要我便丢了,想要的时候再捡回来。你更可恨,非要悉心将我养大,却是为了丢弃我。”长年来的郁闷随着他终于说出口的抱怨宣泄而出,化作眼泪不停往外冒:“谁稀罕你!”
“不稀罕便回去。”沂澈放好竹筐直起身,“若不是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我早已离开这地方。”
“爹。”苏方走上前去抱住沂澈,“你带上我一起走也不会过得不如眼下。”
“你能陪我到我死么?”这句话倒像是沂澈在问自己。他杀了苏芳,难道还要再杀一次她的后人么。
“为何不能。你是妖,对我用妖术总有办法的。先祖不也活了两百年么。”
听他提及苏芳,沂澈不禁有些发怔:“那……你能成我的伴么?”
“能。”苏方又抱得紧了些,“爹,你别不要我。”
那声爹将沂澈从飘渺中拉回神。他猛然推开苏方惊愕地看着他的脸,半晌后才道:“我是妖,不是你爹。”
当夜,趁着闹够的苏方终于睡着,沂澈拿起斗笠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这座山,踏上十五年前被打断的寻死之路。
他赤脚走过许多地方,以各种平凡的方式死过许多回,再次无一例外于失望中苏醒。后来有一年在旅途中听说封殷那个名叫般孟的封地中有神仙显灵,他便来到般孟四处打听。起先只知晓神仙是先王身边的男宠叫莫强求,直到寻寻觅觅途中遇见潮湆才得以听闻仙君真名是净玉玦,常住困兽谷外的浣宁山上。
阔别两百余年再次靠近这片地方,虽然并未入谷,却仍叫沂澈心里发怵。可求死之心实在太过强烈,他远远望着那座山许久终于还是近前去了。
“玉玦仙君在么?”他很规矩地敲响院门,等到里头的仙童跑出来拉开门才道。
仙童领着他进门走过小桥,他见到了当年残杀自己的朱凤,与当初陪在神天身旁修行的徒弟——比起那时年老了许多。
“仙君,有妖找!”仙童跑向院中一处棚子高声道。
棚子中仰头瘫坐着一名男子,青丝白发层层分明不像是凡人老去时的状况。他听得仙童呼唤懒懒抬头坐正了些,斜目睇眼慢慢看来。
沂澈一见他容貌便顿下脚步,随后怀着满腔杂绪取下斗笠快步上前哽咽道:“神天,是我。我来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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