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邢丰年招供后,未几日戚亭涵便被从狱中放出来,叫夫人安排着沐浴更衣洗去晦气,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得以休息,便以安寝为由遣走二位弟弟,关上房门独自步回房中。只是他并未立即睡下,行至桌前细心展开仙家画卷端详起来。
画中仙的模样他早已看过千万遍,深刻于心,便是连发丝都记得清楚。可若当他移开视线闭上眼未再见得时,仙君的姿态又如雾缭绕不显其貌,任凭他如何费力都回忆不起,仿佛那仙君像他从未见过那般模糊不清。
此事实乃怪哉。
心念及此,他又思念起牢中那段时日,惊觉恍若隔世,已说不准究竟是梦是真,便抬手摸上画卷,轻轻抚蹭仙君面容情不自禁呢喃道:“净玉玦,难道当真只是我大梦一场么……”
正值当下甚巧,那正于茶棚瘫懒闲坐的净玉玦,忽觉浑身如雷劈中于席上跃然而起,茫然四顾了,又回头问龙太子道:“我脸上可是有虫子?”
龙太子正侧卧托首闭目养神,听其话音方才睁开眼,坐正了些,细细端详起来,道:“玉玦仙君这般容貌,便是招引虫蝶又有何惊奇。”
此乃打趣话,熟知龙太子脾性的净玉玦自然充耳不闻懒得理会,这厢摸着麻痒的脸又坐下,蹙眉道:“好端端的怎突然——”话未道完他便愣住,想来是已然听得戚亭涵那些碎念之言,不禁觉得好笑,遂强忍下不适低声又道,“臭小子,还不速速拿去找人修缮。”
“何物要修缮?”龙太子听不见戚亭涵的声音,自然是不明白净玉玦此话之意,遂这般问来。
“不是什么要紧物什。”净玉玦回道,揭开茶壶盖儿瞧一眼,见得当中只剩浅薄一层汤水。
他还未开口,龙太子便起身点了炉子。
龙王不愿在此地多待,遂于邢丰年收押那日去城中暗里瞧过,见了小龙子一眼便走了。他临走时本欲带龙太子一同的,可这龙太子三言两语道来要替父王见得將漓平安无事,这才叫龙王放他一马,悠闲度日至今。地公地婆习以为常,倒也再未怨言过,只是苦了山狼蛮奇七多日来沦为龙太子打发闲淡的乐子,时不时便遭逗几番。蛮奇七野性重,不经逗,又横竖赢不过龙太子,遂记恨上了,已有好几个时辰没露面。
“那日于城主府屋顶见得旁人与邢丰年对峙,我有几事不明,还望玉玦解答一二。”点炉烧水后,龙太子一面捻茶放入壶中一面道,“鴇姐儿私藏凶器被盗,此事邢丰年不知,但鴇姐儿未必不知。既凶器已被盗,她又如何有胆问邢丰年索要钱财?且听护院谈起他二人见面时的情形,那鴇姐儿并不知邢丰年目的。这当中,想必是玉玦做了大手笔?”
“倒也算不得大手笔,不过是假冒城主身份给鴇姐儿写了封以一千两白银买断此事的密函,又以鴇姐儿的身份恐吓了邢丰年罢了。”
龙太子惊讶笑道:“你要城主闭门不谈此案,便是要断了让旁人知晓实情的路子?那你盗凶器又是为何?”
净玉玦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回道:“总得叫人知晓莫须有也尽了一份力。只是没想到,邢丰年竟用了那样的匕首,引以盗来之时,可真叫我吃了一惊。”
龙太子了然点头,道:“因而你才将匕首交给冯漱已?让我猜猜,你命裳羽放入邢丰年怀中的,是以鴇姐儿身份写的又一封勒索函?原来那封可是已叫他销毁了?”
“以邢丰年的性子,自然是要销毁。”闻见茶香,净玉玦探头睇一眼,便伸手要取。
“当心烫。”龙太子提壶给他斟满,端至他近前桌面放下继续道,“你为了帮將漓洗脱冤屈,可实在是花了许多心思。”
“若非万鴇姐儿藏了凶器想以此要挟城主,此事也用不着这般麻烦。”思及近日来诸事费心,净玉玦便不免心疼自己劳苦,叹气道,“事已至此,最直接的方法已是用不得,即便我出面指出凶手身份,便也难令人信服,不得不饶个大弯子。”
龙太子知他此言暗中有抱怨,便不禁笑起来,道:“此番倒是多亏了你院中那几只小妖了。”
这是自然。净玉玦当初便是想着能随意差遣才默许那几只小妖留下,不然以他不喜吵闹的性子,早已是扔的扔撵的撵,一日都不会让他们多呆。他端茶近嘴刚饮一口,被烫得皱起眉,便又搁下,枕着手臂半躺席间闲等茶凉。
龙太子瞥见他如此,又问:“玉玦此番,是在等人来?”
“算算时日,冯少东家该带小龙子来了。”
“那便也是我该离去之日了。”
“龙太子不见见他?”
龙太子饮得一口茶,回味半晌,才道:“他被你砸死前我便应付不来,被你砸死后又带怨气转世,我更应付不来了。他……”龙太子迟疑片刻,终没道来。
此话听得一半,净玉玦难受,便睁眼问:“我记得小龙子与你乃异母胞弟?”
“他娘生产后不久,听说因故去了别的地方。將漓虽留下,我母后却不喜他性子,便托付给了别人。好在这世他爹娘都在身边,又有你这位神仙护着,也算有个好结果了。”
龙太子没有细说的打算,净玉玦便也不再多问,伸手摸上茶杯试过温,便坐起身揭盖喝得几口。净玉玦亦是无父无母,虽得天上各路仙家厚爱百家宠大,却也是从小独居仙宫,玉子儿与玉银儿化身之前数千年便连个说话的仙都没有。他也不曾恼过,反倒是觉得恰到好处的清静自在,遂慢慢养成了这般懒散随意的脾性。
可唯独那酒他最是钟爱。起初是另一位嗜酒仙君误闯了他的仙宫,来时已半酣,跌跌撞撞竟在院中迷了路。他见了,上前刚问两三句便叫那仙君将酒壶塞来灌下一口。此后醉生梦死过好几回,便也渐渐贪得杯中琼浆。以酒识友,原以为从此有个伴,可那仙君因醉酒时将玄天女最爱的刹那花踢落凡间,此后日日找寻再少回来。
念起那酒,净玉玦便半睁眼来望得高处云端,不禁轻叹了。
此时日悠然惬意,山中有复鸟,多鸣不绝,倒是更显此地清净。青光亦好,清爽透彻,隔林木投下诸多斑驳树影来,叫那风儿一吹,便于石板间摇晃。院中土地公种的花亦是长得好,全归他精心照料,引来蝴蝶蜻蜓困于院中盘绕许久,也终舍不得离去。小妖们吵得闹得却不敢来烦茶棚的二位,倒是各自自在。
便见那小狼崽终于露了面,张嘴哈欠连连后,漫不经心问道:“几时用膳,我肚子饿了。”
龙太子一见他便来了精神,正欲捉过来逗,便听得门外有人拍门,叫道:“请问此地可是莫须有莫公子的宅子?”
院中玉子儿正摆弄小兔妖给他编的蚱蜢,听得院外有人来便起身正欲去开门。龙太子猛地起身了,叫住玉子儿稍等,这才对净玉玦道:“本还想多待几日再陪陪你,看来也到该走的时辰了。那狼崽子我也一并带走,你可愿意?”
常年来,龙太子皆是来去自由起居随意,净玉玦向来不多过问他,此番便也未有起身相送的意思,不过悠然呷一口茶,道:“龙太子请便。”
得净玉玦首肯,龙太子甚喜,迅速移身至小狼崽跟前,不待他有所反应便捉了跃身入云而去。小狼崽于云上朦胧睁眼瞧了四周,这才发觉自己竟被叼在龙嘴里,当即清醒过来一口狠狠反咬在龙唇上。龙太子未料得如此,吃痛松了嘴,那小狼崽便又跌回浣宁山一溜烟儿不见了踪迹。龙太子笑叹口气,舔去唇上血珠,腾云离了这地方。
掉入山里的小狼崽翻墙又回净玉玦的院子,张嘴吐出一片朱色龙鳞来。他捧着龙鳞左右瞧得,又高举对日,见鳞甲中竟有流光闪动,煞是喜欢,便视其为宝贝贴身放入怀中仔细藏好。
可不能叫旁的小妖抢了去。
抬头见得龙太子离去,净玉玦这厢起身细整衣衫,许玉子儿前去开门。他正装模作样等,便听开门的玉子儿高声道:“公子,是来寻医治病的!”
净玉玦一听,愣了半晌,这才移步至门前,欲要看清到底何人求医竟求到这偏僻的山中。
来者身着粗布衣,鞋履上尽是黄泥,但见他又抹去满头大汗恭敬行礼道:“莫公子,我家老爷近日染了风寒,城里郎中看过不见效,想请您前去。”
此言道来,净玉玦更是不解,问:“我又非郎中,你何故找得我这里?”
男子回道:“满园香的护院阿全前几日遭人毒手,全是您给治好的。此事已传开,人人都知您妙手回春,城里郎中也说,这般医术世间绝无仅有,想来您必是高人。”
净玉玦转身回茶棚懒做搭理:“你家老爷得了风寒,多休息多发汗,喝过郎中的药不日便会好。白开心,送客。”
此后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门外再次有人拍门喊道:“此处可是莫郎中的家宅?我家夫人快生产,想请您前去接生。”
净玉玦甚觉心烦,扶额对玉子儿道:“叫他去找产婆。”
不日便又有人来拍门道:“莫郎中,我家公子叫狗咬了屁股,请您前去医治。”
净玉玦怫然不悦终于发起脾气来,指着玉子儿怒气冲冲道:“叫他家公子咬回去!”
“哦。”玉子儿得了令,小跑前去开了门对外面小厮道,“我家公子说,叫你家公子咬回去。”
小厮不解,问道:“咬回去便能治病么?”
玉子儿一本正经回他:“我家公子说是那自然是的。你回去这般告诉你家公子便是。”
正巧,小厮刚走还未关得门,便闻门外远处似有马蹄声来,玉子儿心有好奇跨出一条腿扶门探身望去,见得二辆马车辘辘颠簸驶来。马车至门外百步处停下,其中下来四位衣冠楚楚的公子,而那其中一人正是净玉玦多日等不来的戚亭涵。
见得戚亭涵玉子儿自然大喜,回头朝院中高声叫道:“公子,人来啦!”
斜靠席垫的净玉玦心中尚且烦闷,以为又是来求医的凡人,便翻了个身背对茶棚外道:“你回他,我只医死人,还活着的一概不医,回去死了再来。”
刚叫玉子儿领进门的四人听得一愣,思及近日城中流言纷纷忍俊不禁笑起来。便闻许怀君道:“看来莫公子已深受其害,漱已,这可全是你的过错了。”
冯漱已走在前头,听得此番话便转头与身后三人笑道:“阿全的伤势实在惊人,此番也的确是莫公子医术高明。只是莫公子深藏不露,若非这次阿全出事,我竟也有眼无珠不识公子真本事。”
幸得小竹林遮掩茶棚,才未叫四位公子一览净玉玦此时懒散的姿态。他闻声立刻起了,粗整好衣裳快步迎至小桥边,略带几分羞愧笑意等他几人过来:“我以为又是来求医之人,便说了错话,几位少东家莫怪。只是我对于医术并未如旁人流传那般精通。”
许怀君惊讶道:“这般说,莫公子当真从医?”
净玉玦只得回答:“家中曾是医庐,便略懂一二。”这般麻烦乃他自己生出来的,此时若再推诿反倒不合适了,遂只得应承下来,“阿全能活命并非我医术好,而是他气数未尽。四位里面请。”
四人已过小桥,冯漱已走在最前头,身后是张、许二位少东家。净玉玦悄悄抬眼睇得戚亭涵走在最末,心道是熬等二十年总算是见上了。戚亭涵正有意无意打量院中景致,末了收回视线恰好与净玉玦双目对上,迟疑片刻方才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过了。
冯漱已双手呈上满园香糕点,道:“莫公子救了阿全一命,不知该如何谢你,又只得带些便宜糕点来了。”
便听糕点二字,小蛇妖立即从竹林里现身来替仙君接下,喜道:“多谢冯少东家。”
净玉玦侧目看他,半是威胁道:“引以,拿去东厨盛出来。不许偷食。”
“是。”小蛇妖口中应了,心却道是偷食一块又如何。小妖们于四面八方赶来跟在他身后,左右想抢,却被他堂而皇之抬出公子的名号给唬住。
“山野人家,下仆们不识规矩,叫四位公子见笑了。”
张仑锦笑道:“哪里,可比只会点头哈腰之人强多了。我瞧莫公子这地方甚好,没有诸多规矩,自在。”
“里边请。”
四人随净玉玦入院中,左右环顾打量,无不惊叹夸赞,道这山宅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妙处。净玉玦闻言含笑谢过,领了四位入茶棚,叫来玉子儿煮茶。玉子儿本也思念那糕点心魂已然飘进了东厨,遂遭到仙君多唤几声才回神,乖乖上前跪坐于炉边,手持蒲扇点炉生火。他瞧着冯少东家入座后谈笑的模样,心中念起未归的玉银儿,想问,又怕仙君训他不知礼,遂忍下了。
便听冯漱已道:“莫公子,这位便是城主府大公子戚亭涵。亭涵,这位乃是救了阿全的莫公子。为你之事,也帮过许多忙。”
净玉玦这才又移眸至戚亭涵,拱手作揖笑道:“久闻戚公子大名,今日终于如愿得以一见。”
戚亭涵坐于净玉玦对面,正定神细看来,毫无悲喜的神情倒是与玉银儿有几分相似,却又比得玉银儿更凛冷。自入门听得净玉玦声音他便觉得甚是熟悉,却一时间又难以言说究竟于何处听过,于是始终缄默仔细听了许久。直至净玉玦对他行礼时含笑的语气,才终于叫他想起来。
他被关在大牢时,日日于梦中陪他的仙君便是这般声音。
“净玉玦。”戚亭涵漠然开口,唤出他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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