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得龙宝后,你径直往尘海筑绮去,求得长生丹后再回来。届时因功抵过,你便还是太子。”
随着皇帝此言落于百官前,率兵五十的胤善便离开汝陵踏上求龙宝的路途。
此去生海龙王处,按古老的地图走,陆路千万里、海路千万里,即便途中不做耽搁,这一去也是三年有余的路程。
出了城镇若是赶不上下一处落脚地,露宿风餐便是常有之事。
许是常年受人冷落的缘故,无论夜宿何处食草食肉皆是无甚言语,反倒是随行的士卒多有口舌,仿佛故意要让胤善听见一般高声抱怨。起先,仙与妖皆是未搭理,想着凡人么,过惯了好日子定是需要些时日适应的。可后来侍卫们以为离得汝陵远了胤善无人撑腰,抱怨数落的人便多了起来,口出之言也越发难听。虽是有人顾虑胤善会妖术而制止过,却也多少无用处。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听得多了,玉子儿再难忍气吞声,将手中的果子塞给云染猛然起身冲上前要训斥,还未近得前去便被玉银儿挡去了路,隧是冲她道:“你让开。”
玉银儿未动,也不多解释:“你若要动手,我便拦你。”
玉子儿气得急,大骂道:“玉银儿你胳膊肘往外拐!”
被玉银儿保在身后的士卒哄笑起来,不禁连带着胤善也一并嘲弄了。可其中唯有一人始终蹙起眉头欲言又止,眼瞧对面个个脸色愈发阴沉便是立马起身过来将自己的干粮塞给玉子儿,道:“我们大都是市井之人平日里粗话说惯了,不懂宫中规矩多有得罪,侍卫小哥莫怪。”
“是你!”玉子儿诧异于眼前男子的模样不由得脱口惊呼,末了歪头对玉银儿道,“你早就认出冯少东家来了?”
虽是在回玉子儿的话,玉银儿却睇向回头看来的男子,目不转睛:“启程那日便认出来了。”
听得动静的净玉玦也抬眼看去,见那身着戎装的男子乃是熟悉人便招手邀他过来坐:“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是冯少东家第三世,出生于寻常百姓家中,叫识禄。识禄向净玉玦与胤善弯腰行了礼,这才跟随玉银儿玉子儿过来坐下:“在下识禄,昌出人士。”
净玉玦便也情不自禁浮出一抹真挚笑意:“在下莫悲喜。”
昔年与冯少东家初识之时,也曾这般相互自报过家门。那时衣着细致的翩翩公子意气正风发,如今有着相同样貌的男子却少了那样的温文尔雅多了几份朴实与笨拙,不过依旧是谦逊守礼的君子,半点无改变。即便各自宣之于口的名字皆不相同,可彼仍然是彼,此也同样是此。
这般缘分,当真是惹人心动。
“知道的知道的。”识禄连连道,“一路上听殿下叫过大人。”
“又非宫里,叫我莫悲喜便好。”
识禄点点头,正因离家在外多了个能说上话的友人而高兴,那方士卒见此便出言高声讥笑道:“有人为了钱财愿意去当狗奴才。”
更有甚者学了两声狗叫,惹来士卒一片嘲笑声。他们既笑识禄卑躬屈膝没骨气,又笑胤善一行柔筋脆骨不识豺狼野豹。
厌隗两口啃完手中果子拍拍手上果屑站起身,怜察觉他神色不对便伸手拽住他裤腿:“你作甚?”
他笑答:“蚊虫吵得很,你不觉得么?”
怜瞥一眼那方的士卒松开手:“差不多便行了。”
得了怜的许可厌隗再是毫无顾及,径直去了士卒那处。士卒见他来当即变了脸色起身拔刀相迎,个个目露凶光丝毫不掩饰,寻思着正好趁此机会压住胤善的气势绑他回去问皇帝要赎金。
反正数他们人多,对付几名侍卫和一个瞎子绰绰有余。士卒皆是这般想了,不等厌隗起动作便朝胤善扑去。识禄见这架势知有冲突便要起身阻拦,却被玉银儿给按住了肩定在原地。
“你别管。”玉银儿低头盯着识禄,虽是面无表情却语气却十分真诚,“会受伤。”
“可他们人数众多……”识禄还想着要起身,然而任凭他如何着力皆是动弹不得,“有话还是得好好说。”
玉子儿在一旁跃跃欲起道:“谁有好话同坏人说。”
“你坐着就好,当看个热闹。”厌隗回首这般笑道完,闭目转头再睁眼时已是瞪大双目,脸上露牙的笑因亢奋而显得格外狰狞。他往旁处伸手一抓掐住了一人的咽喉,稍稍用力便捏碎了骨头。
“再上前一步,便如他一般。”厌隗将死人尸体往那些士卒身上一扔,击退了十余人。
士卒瞧见地上歪脖子的尸体不由得愣住,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家莫怕!他们才十二人,当中还有三个是女的,怎能敌过我们数十人!”
“你这话我不爱听。”轻彩越过厌隗,后背好似长出翅膀一般翩然而至那说话人跟前,挥袖在他眼前轻轻一晃。
那士卒来不及躲闪吸入了轻彩致幻的鳞粉陷入惶恐,张牙舞爪地往林中惨叫着逃去。旁的士卒见了错愕又害怕,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先踏出造反那一步。而将才还坐着未动的几只妖也啃完果子纷纷站起身,至得厌隗身旁排成行满是一副要活动筋骨的模样,虽是神情松弛却透着猫愚鼠的兴致。
“你怎么也来了。”厌隗侧头笑问身旁的怜。
“饭后消消食。”大致看得跟前的凡人一眼,怜迟疑片刻,收回了伸向腰间佩剑的手,“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陪我们消食,其二,管好口舌给我们当牛做马。”
“选一个。”厌隗释出杀气补充道。
摆出进攻的姿势便僵住的士卒心生胆怯后退几步。当牛做马是不想的,可这群人个个出手诡异戾气重得很,任凭再大的胆子也是不敢陪他们消食的。士卒仔细权衡过后悉数扔了刀剑服软认错,言出之意无非是请几位官人有大量,莫与平头百姓计较。
云染嗤之以鼻,上前拎起两人扔至胤善跟前,问道:“殿下想如何处置?”
“有剑么?”胤善微微仰起脸,平静问道。
怜一听,当即拔出佩剑递上来。净玉玦起身先接下,末了扶住胤善的手帮他握住。
坐定未挪动的胤善举着剑慢慢伸向前触上其中一名士卒的身体,随后以剑尖做试探逐渐往上拍打,直至在肩头转了弯才停下。自不用问,净玉玦已然猜到胤善要做什么,便抬眼示意前方的妖先让开些,好让其余的士卒能看见此处的动静。
“殿、殿下……”被剑搭肩的士卒不敢多动弹,只得苦苦哀求道,“小的愿意为您当牛做马万死不辞!还请殿下饶、饶了小的一命。”
林中有风,簌簌而来,趁着静无一人言的时候勾入了胤善耳中。
此方人与妖皆是注目看来等着胤善下一步动作,胤善并未犹豫太久便是挥剑一划,凭借着年幼时习武的手感抹过士卒的脖子。
跪在旁边的另一名士卒被剑尖咫尺从眼前晃过甩了一道血线在脸上,那股温热仿佛毒液般渗透入体。受罚的士卒还未断气,紧捂住脖子倒在地上向他求救。他抹了把脸低头见得,对上那双不断涌出泪水惶恐而绝望的双眼不禁被吓到,好似见鬼一般立即退开些许距离不让他的手搭来。
净玉玦按下胤善持剑的手,一面抽走剑递还给怜一面道:“玉子儿,去挖个坑,等人断气便埋了。”
挖坑这事玉子儿最喜欢,当下便办妥了。
经此一事,那些个狂妄之徒终于不敢再造次。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军中的,倒像是街边的地痞。”待得埋了地上的两具尸首回来坐好,云染便是这般说道。
识禄有些窘迫地笑笑:“实不相瞒,我们是帝宫用钱财雇来的。那些人的确都是地痞头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见殿下没架子以为好欺负。”
“好歹去是寻龙宝,竟是连真正的兵卒也不舍得,倒还舍得银两。”苏方托腮看向那些死气沉沉不敢出大气的士卒道,“难不成钱比人多么。”
“你也是为了钱财么?”玉子儿问识禄道。
识禄低下头略是羞愧地点了点:“为了给家中弟弟娶妻。”
知晓舟谦一事的怜睇了眼玉银儿,问道:“你娶妻了?”
“家里穷,没有姑娘愿意嫁进门。”识禄挠挠头掩饰心中无奈,免得旁人再问便自己先答了,“便想着来汝陵做事。正巧,碰上招兵。弟弟有心仪的姑娘,姑娘双亲也并未嫌弃我们穷愿意给个机会,自然是要先成全他们的。”
“你弟弟不做事挣钱?”
“也做的,只是家里还有双亲在,便不好让他出远门。”
“你们兄弟倒是有趣,前世他替你——哎哟。”玉子儿话未说完便叫净玉玦捡了石子弹来打在腿上,他揉了揉痛处又嘟囔,“不用这么大力气的么。”
识禄抬眼看看玉子儿又看看净玉玦,虽是在意少年口中前世二字,但转念一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便未往心里去,继续道:“弟弟有想娶之人,自然是要帮他。”
“你没有想娶的?”玉银儿忽然问道。
“暂时还未遇上。”
“那我呢?”
识禄被她问得困惑:“敢问姑娘的意思是……?”
不觉身旁早已是面面生讶异,玉银儿眼中只有识禄,连余光也不向旁处去:“你不娶我么?”
林中不静谧,却因她如此真情一问而怠慢了一切杂音与景色。识禄惊讶得睁大了双眼,看向玉银儿的双目不由自主地舍弃了除她之外的形形色色。她脸上并无半分嘲弄,比起娇羞与期盼,更多的是发自真心的疑惑,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娶她的。
“我……娶姑娘?”
玉银儿点点头:“你娶我。”
“不行!”玉子儿不顾云染拉扯当即跳起来,“我不许!死的也就罢了,活得肯定不行!”
裳羽便也拉过玉银儿低声在她耳旁道:“不能这么说,会吓到他。”
玉银儿仔细问道:“那要如何说?”
眼瞧着玉银儿不听劝,玉子儿已有了势头要冲上前去阻拦:“甚么都不用说!”
“玉子儿。”净玉玦抬眼睇他,“坐下。”
玉子儿不服气,欲要大声抱怨仙君不规劝又顾及凡人在此便只得将话咽下,转头对玉银儿怒道:“你若嫁人,我便同你割袍断义!有难也不去救你!”
“时常,是我去救你。”玉银儿如实道。
“我……!”想来的确如此,玉子儿语塞片刻心虚了许多,“我也救过你的!”
见那仙童不听话,净玉玦拿起身边的果子抛给他:“坐下。”
玉子儿这才不服气地坐了回去。
光是听名字,识禄以为玉银儿玉子儿乃是寻常的姐弟家,是因弟弟舍不得姐姐出嫁才有此一闹的,便不由得劝和起来:“哪怕玉姑娘不嫁我,早晚也要嫁旁人。”
“没有早晚。”玉银儿这般道后一寻思,觉得用词有些不当,于是改口道,“没有旁人。”
“可我与姑娘才相识,你多考虑些时候也——”话才一半识禄便止住了,惊讶看着玉银儿从腰间取出的墨玉,随后也从腰间取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来,“这……?!”
他手中那块墨玉是二十年前呱呱落地不久,玉银儿打开了舟谦的墓从里头拿出来放入襁褓之中的。玉银儿特意打着仙君的名号去冥界找鬼差查过轮回录,得知转世后的舟谦投在了帝焉的偏远山村里,怕他以后不识得自己这才拿来墨玉当作信物,做好了要与他相见的准备。
既然前世拜过堂了,这一世也算得是夫妻。
“可否让我看看姑娘这块玉?”
“嗯。”
受得玉银儿应允,识禄小心翼翼接过她那块墨玉捧在手心里端详,口中不由得叹道:“墨玉难得,尤其是两块一模一样的,更难得了。姑娘这块墨玉从何而来?”见玉银儿不肯作答,识禄以为是自己问得太唐突便双手奉上将墨玉归还,道,“我这块是我幼时从天而降在襁褓中。”
“你从未想过卖玉换娘子?”轻彩有意试探道,“若是卖了这块玉,想必家中定是好过许多。”
识禄垂眸睇着自己手中的墨玉笑道:“卖了它许是能得一时宽裕,可终究还须得另寻谋财之路。既然须得另寻,又何必卖一块如此珍贵的吉祥玉呢。”抬眼见得玉银儿仍旧目光无所移,他不禁心头颤了颤立刻转开双目,腼腆起来,“便是没有想过要卖掉。”
想来并非全然是红线牵了三世的缘故。默默瞧着那二位的净玉玦心下里不由得这般想。
自从墨玉相见后,玉银儿变得十分坦率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每当识禄无意间抬头时总能迎上,时日长了他便也不知不觉在意起来,总是忍不住去寻她的身影。她跟在殿下身边几乎不随意走动,识禄少有时候能靠近她,唯有等休息之时隔着帐篷远远看来,笑着点个头或是挥挥手。
偶尔不经意碰上了,便是没由来的欣然自乐。
可欣喜归欣喜,识禄却不敢多有主动,总是忍不住投去目光已是冒犯,更何况再刻意近她身旁去。
那是流氓泼皮才做的事。
不过识禄也并非没想过娶她,而是实在舍不得娶。他是个穷小子,挣的又是卖命钱,不知哪天便死在外头,岂能让姑娘跟着受这份苦呢。以这贱命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多警醒些不让她遇上危险。
此番种种,裳羽全然看在眼里早已轻易猜出他这是何意,思来想去还是寻了个时机撇开旁人去见识禄,道:“我有一事委托,若是事成,便给你五十两银子。”
听得竟是能得五十两酬劳,识禄却是皱起眉头来:“想来定是十分危险的委托。”
“确实不算太容易。”党羽取下腰间荷包递上前,“这是十两,事成之后再给你余下的四十两。”见得识禄迟疑,裳羽又道,“横竖都是卖命,谁说一命不能卖两回?有了银子还怕不好谋财路么。”
识禄这才接过来,问道:“姑娘要我做甚么?”
裳羽露出一丝笑意:“那些士卒我们信不过,毕竟曾叛过一次主。殿下眼睛不得视,又是头次离家远,沿途上总会诸多不便。你长于市井比我们更知门道,便多留意些来往之人,别让有心之士接近殿下。”
“可殿下身边的护卫大人个个都厉害,又岂需得上我?”
“需得上。那些护卫一看就非常人,自然会被格外戒备。而你不同,你能隐于人中。”
识禄恍然大悟,向裳羽行了个礼:“明白了。识禄甘愿为殿下卖命。”
裳羽笑起来,转身回了帐篷。
其实正如识禄所言,胤善身边的妖个个厉害哪里须得上他,这般做不过是她想撮合识禄与玉银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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