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帝焉通关之后是封殷,而封殷之东便是般孟——那片与瑶礼曾经短暂逗留过数年的大地,如今已在净玉玦心上烙下痕迹,光是不经意间从旁人口中听得这二字便浑身都是温情。
记忆中关于那时关于瑶礼的,大都是喜与乐。即便偶有遗憾,也不过是丰富了他单调沉乏的一生,让他越发像个凡人了。
死到临头做回人,倒真是新鲜。
可惜继续往北去生海并不会经过般孟,般孟已远,若要绕路而去看一眼定会多耗半月的时日。只为了那一眼,不划算。
然而即便是如此净玉玦仍旧起了想去故地重游的心思,能看一眼,便少一眼。他时常无法自已地抬头朝东面望去,望的次数多了便叫识禄觉察出来。
因净玉玦寸步不离胤善的缘故,识禄寻不得机会问他因由,思来想去只好向裳羽述说此事。裳羽一听,猜透了仙君的心思,本想着禀告胤善全了仙君的念想,但一寻思觉得正是个机会便让识禄去说与玉银儿听。
识禄踟蹰不安许久,才终于向玉银儿走去。
平日里,玉银儿大都安安静静跟在殿下身边,唯独到了城镇村落的时候才被玉子儿兴致勃勃拉去到处游玩一番。玉银儿爱吃桂花糕,每次到了城镇便去买一些,然后给他送来看着他吃。
便是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识禄去街上寻得卖糕点的铺子,在桂花糕与桃酥之前犹豫许久之后买下了桃酥。他心里想着,玉银儿许是又要买桂花糕的,倒不如买些桃酥来赠她,岂不是两样皆有得吃了。
小心翼翼将包好的一封桃酥揣入怀里紧紧搂着护着怕碰碎了,识禄这才满心期待往下榻的客栈走去。
客栈外的长街上人来人往还算热闹,两辆马车自不同方向驶来先后停于客栈门口,见得随行的官奴在撩帘子,伺客的小二立便即拿来脚台放于马车下等着客人出與来。两间與内皆是被撩开锦绣布帘从里下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无意间抬头定睛见得彼此稍有端详后竟是满面诧异地打起了招呼。
“莫非是绍兄?!”
“齐兄?!”
两位老者不顾搀扶之人的随行大步迎上前相互握住彼此的手格外欣喜。自年少拜入同一位先生门下同窗苦读多年后学已有成各自寻主去时起,于今再相见时已然过去四十年,竟是花了些时候才认出来。
“夫人,快,快来。”姓绍的老者回身接来自己的发妻,“绍兄,这是我家内人。”
另一位老者也迎来自己的夫人,道:“这是我家内人。”说了,他转身对自己的夫人又道,“这位绍兄与我乃是多年的同窗之情谊,阔别多年,不曾想竟在归土之前还能再见上一面。”
迎门的小儿躬身在旁笑道:“二位主翁何必站着说话,里面有雅座,能让二位慢慢叙旧。”
“对,进去说。”
买桃酥回来的识禄正巧碰上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时机,便是特意慢慢跟在后面让得他们先上台阶进去了,才入内。
净玉玦与胤善对坐二楼栏边听得一楼热闹无意间瞥去一眼,正好见得两位老者相互搀扶着进来。而那识禄跟在后头让着他们,有位老夫人瞧见侧身请他先走,此番举动引得前面的老者双双注意,便是口中致歉让识禄先过了堂。净玉玦举杯的手顿在半空,随后才收回目光笑着摇摇头,将杯中的茶水豪饮而空。
那二位老者他熟悉得很,一人曾是张仑锦,一人曾是许怀君。
不知是上天赐了多少情分,才让他们五位时逾近三百年后有幸齐聚于这小小的客栈中,一面、一言,都将是为来生修的缘。
也可惜,还记得当年旧时欢杯共饮的只剩他净玉玦独一位了。
“少主。”
离开帝焉后胤善便不让旁人称自己做殿下了。士卒们以为是试探不敢乱称呼,思来想去便改口叫他少主。
“莫先生。”
本是让叫名字的,可识禄偏偏觉得不够恭敬要加上先生二字,想着前世的舟谦与前前世的冯溯已都未直接唤过他名字,净玉玦便未再计较由着他去了。
净玉玦落目于他怀前,见得微微鼓起却是并未多嘴相问,收回目光指了指桌案另一方:“坐。”
“谢少主、谢先生。”识禄行了礼,这才坐下。提壶倒茶间见得净玉玦在意楼下的两行人,他便问道,“先生莫非认识楼下之人?”
“不认识。”净玉玦收回目光笑道,“只是觉得他们面善,定是好人。”末了他又问识禄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你不再去逛逛?”
识禄笑笑:“不逛了,看见新奇的物件总想起家中双亲与弟弟。”
“你双亲待你好么?”胤善忽然开口问道,惹得净玉玦抬眼看去,脸上忽然没了笑意。
“待我很好。”识禄道,“家中虽穷,但也从不曾欠缺甚么。”
净玉玦暗暗轻叹一下。他日夜陪在胤善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这小子心中所想他自然一清二楚,便是深知他心脉上被密密麻麻扎满了针,连血都没处流。虽然并非是他亲手扎下去的,却也是他递上的针。
他想将这些针拔出来,寻思着如何动手才能成功,却始终没能摸得诀窍。凡人的心思还是太复杂,又总是掖着藏着不显露,他越是想去弄明白就越是寻不见明白。
“想来……”胤善又道,“世间也并非只有心狠的父母。”
识禄客气笑道:“人皆有善恶,与身份无关的。我来汝陵谋生,一路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有心胸狭隘的有钱人、有奸诈狡猾的穷人,但亦有仁慈厚德的有钱人,与淳朴爽直的穷人。连我这般人都能遇上,少主洪福,定也会遇到更多的好人。世间有百态,还请少主莫悲哀。”
“你能遇到,可我却未必。”
“我认为……”识禄看了一眼净玉玦,“您已经遇到了。常言道,夜来灯烛台下黑,再点一盏便能看得清了。”
净玉玦垂下眼眸轻轻浮上一抹笑意:“艳阳本无阴。”
识禄接道:“他物蔽日,物生阴。”
“有人生来便是艳阳,可奈何这世间‘物’太多。”
胤善只听他二位言语,半晌无声音,正当净玉玦仔细端详着揣摩他此刻心思时,他才总算伸出手来:“莫悲喜。”
尚不待他声音落下,净玉玦便已然托出向自己伸来的手:“要回房么?”
“嗯,我乏了。”
其实离开帝焉后净玉玦曾再次提出为胤善摘下眼遮,毕竟已不在那片荒唐的土地上了,哪里还需要遵守荒唐的规矩呢。可胤善仍是拒绝了他,戴着离宫时新换上的一副不让净玉玦触碰。净玉玦对此十分无奈,也直言问过缘由。然而胤善不答他,随口捏造了一个拙劣的由头搪塞过去,连更换新的眼遮时都闭着眼,不让净玉玦瞧见那双诡异的瞳眸。
强求总会引来祸端,瑶礼那时候净玉玦便深刻记住了这样的道理,便未再坚持由着胤善去了。终究仍是不知道胤善不肯取下眼遮是怕吓跑了莫悲喜,与那些吵吵闹闹的宫者令。
瞩目他二位扶持着慢慢走下楼梯的身影,识禄皱眉反思起自己可是说错话惹得殿下不开心。
此时恰好楼下忽然传来玉子儿的声音,他寻思许是玉银儿也一同回来了便起身探去,哪知竟是见得玉子儿已然立于那两位老者的案桌边,又惊又喜。
“哪里来的娃娃。”两位老者并未因他没规矩而不悦,反倒是与他说起话来。
玉子儿大声反驳道:“我才不是娃娃!算年纪,我可比你们大多了!”
净玉玦引着胤善刚下得楼梯,便也是被玉子儿这一声绊住去路,定定立于不远处看着那两位老者被逗笑的模样。
“玉子儿。”净玉玦出言制止,“莫失礼。”
“我哪有失礼。”
净玉玦向老者拱拱手,老者便也向他点点头。
玉子儿向净玉玦跑来,末了转身向那二位老者高声笑道:“愿你二人福寿万年。”
老者皆是哈哈大笑。
楼上的识禄怕玉银儿也跟着净玉玦走了,不禁是大声唤她,招招手:“玉姑娘。”
他声音有些响亮,叫那两位老者也听得了,不约而同地被引去目光转头看向二楼的识禄。识禄余光惊见了,向那二老拱手弯腰稍稍行过礼以示叨扰的歉意。二老也拱拱手,算是应礼了。
“你找我。”玉银儿顺着楼梯提裙上来。
“有些话想对玉姑娘说。”识禄歪头越过她脑袋去看那后面跟来的几只妖。裳羽觉察出他意思,便拦下要上前的云染和轻彩,领着他们换了张案桌坐下。
待得小二收走案上残羹剩饭换来一壶新茶,识禄才从怀中拿出桃酥放于案上,解开封口推向玉银儿面前,道:“玉姑娘常送桂花糕,这是回礼。”
玉银儿揭开薄薄的麻布拿起一块桃酥放在眼前看得片刻,抬眼问道:“你想起来了?”
识禄被她这一问弄得有些困惑:“莫非是我忘了甚么?”
看来是没有。玉银儿有些失望,垂下眼摇摇头,将桃酥送至嘴边咬下一大口吃起来。
怕她噎着,识禄倒了杯茶放过去,末了才道:“玉姑娘和莫先生熟悉,此事许是我多此一举了。”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也不知甚么时候开始的,莫先生时常满腹心事的模样眺望东面。若是那里有莫先生在意的东西,是否应当让他去看看?”
玉银儿想了想,道:“那里有般孟。”
“是……”识禄回忆了一番,“封殷的另一块封地。”
“我们曾在般孟待过。”
识禄恍然大悟:“难怪莫先生会在意了。”
玉银儿歪头不解:“会在意么?那里早已与我们无关了。”瑶礼眼下不正在仙君身边么?
“既然玉姑娘都这般说了,想来定是如此。”
定定看得识禄半晌,玉银儿便又问道:“你为何要买桃酥让我吃?”
识禄以为是桃酥让她不满意,立即追问道:“玉姑娘更中意桂花糕?”
“都好。”玉银儿拿出一封桂花糕给了识禄,“桃酥和桂花糕我都好食。”
“那便好。”识禄一宽心便是笑了,“玉姑娘常买桂花糕,我便是想着你这一回定也买了,故而才特意选了桃酥给你。还好你两样皆好食。”
瞧着识禄掀开包好桂花糕的麻布拿出一块送入口中,不知怎的,玉银儿忽然起身探长手臂摸向识禄的面颊。识禄一愣,抬眼迎上玉银儿的目光时更是红了些些脸。
“玉、玉姑娘?”
玉银儿仔细端详他许久,才开口:“这回,我定会赶上。”
“赶上……赶上甚么?”识禄十分不解。
“赶上去救你。”玉银儿收回手再次坐好,不觉识禄眼中惊疑拿起桃酥吃起来,“你也吃。”
“好,好,我也吃。”
玉姑娘常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识禄已然是习惯了,便未将她方才的举动与言语放到心里去。识禄抿唇无奈叹口气,连当时玉银儿那句“不娶我么”也被他当成了嬉闹话。兴许玉姑娘并不明白娶妻的意思,一旦产生这般心绪后便再也停不下来,让识禄越发不敢多奢求。
“当是我来救你才对。”识禄束手束脚地小口吃着桂花糕,“许是在玉姑娘看来我没甚么本事,但命还是有的。”
玉银儿愣了愣,不顾手里有碎屑便径直拽住胸前的衣襟:“你若死了,我身上这个地方便像开了个洞,合不上。”
识禄忍不住笑起来:“可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玉姑娘不必想到那里去。”
可他已经在她面前早早死过两回了。每一回看着他死,胸口的大洞便好似连她的修为法力也全掏空去,只剩下石头做成的身体。
这些,他定然是知道的,可是却不记得了。
玉银儿松开衣襟,拍了拍上头沾上的碎屑,伸手拿起一块桃酥送到嘴边,轻轻咬下。
凡人不仅命不久,连重要的事也容易忘。
“玉姑娘是个心善之人,连我这般不足挂齿之人的生死都会令你生悲伤。”识禄再次开口。
玉银儿有些许惊讶:“胸口开了个洞是悲伤么?可我并不曾哭过。悲伤应该是会哭的。”
“并非只有哭才能称作悲伤。”心中思绪反复纠缠结绕了半晌,识禄才终于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来,紧紧压下慌张鼓起勇气道,“此行结束,玉姑娘有何打算?”
打算?自出生以来她都不过是侍奉在仙君左右,仙君的打算便是她的打算。身为仙童,岂能还有除此之外的打算呢。
“跟着先生和殿下。”玉银儿如实回答。
“回道帝焉后也跟着?”
玉银儿刚是点了下头便顿住,寻思片刻问他道:“你有何打算?”
“将银两送回家,之后……”之后本来是该留在家中帮衬的,可如此一来想必是再难见玉姑娘一面了。想到或是此生无法再见,识禄竟是已然有些不舍得。此行尚且路还远,与玉银儿相处的时日还多着的,他却开始害怕起了离别。
双双沉默片刻后几乎又是同时开口叫了彼此一声,随即便是四珠交目的一愣。
识禄先笑出了声,道:“请玉姑娘先说。”
玉银儿直勾勾盯着他,坦然道:“此行之后我还想再见你。你不想再见我了?”
自然是想的。识禄紧抿着唇怕泄露了心声,连头也不由自主垂下去:“想的。不止是和玉姑娘,和莫先生、裳羽姑娘、厌隗、怜他们,都想再见。”
“好。”玉银儿果断应下,拿起桃酥又往嘴里送。
识禄不明白玉银儿这个好字是已然决定此行结束后便随他回家了。他独自思忖片刻,见她茶已快见底便提壶添了些,末了缓缓放下,忐忑道:“若是……若是,玉姑娘不嫌弃,知福成亲的时候,请玉姑娘赏脸来喝杯喜酒。”
对此,玉银儿没有拒绝的道理,更没有拒绝的想法,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伸去对座与识禄的茶杯轻轻一碰,而后收回来悉数饮下。识禄不免忍不住笑意立刻端起茶杯遮掩,片刻后才一仰脖子如玉银儿那般悉数饮下茶汤。
“也要请人来喝你我的喜酒么?”
识禄被她这话惊得呛了水,紧闭双唇忍住声音咳嗽半晌才好些:“若、若是玉姑娘不嫌弃……”
“不嫌弃。”不待识禄将话吞吐完,玉银儿便用她那清透的声音利落道。
远处三只妖见得此情此景,不谋而笑起,叹道:“幸好玉子儿跟着仙君走了,不然见得那二位这般草草定下了秦时,恐怕又该火冒三丈了。”
“这可怪不得玉子儿。”云染提玉子儿辩解道,“按理,神仙本是无情无欲无所求的,可不仅是仙君与小龙子有三世瓜葛结下情果,就连玉银儿都与冯少东家也如是。哪个仙童像玉子儿呀,来趟凡间身边最亲近的两位神仙双双踏入俗世道,自然是担忧的。”
轻彩忽然掩面嗤笑一声,道:“若是有朝一日玉子儿也入了俗世道,懂得情为何物生死不弃,不知多有趣。”
云染皱起眉来:“不有趣。以玉子儿的脾性,入了俗世道只会生无尽烦恼,半点不得好过。神仙与我们妖不同,不为繁衍。其实,我也不愿仙君与玉银儿踏入俗世道,奈何世间许多事总会有违心愿。”
“俗世道本就烦恼多。”裳羽从玉银儿身上收回目光,嘴上这般说的,心中却仍旧有一丝羡慕,“可也并非尽是烦恼。”
许久之前轻彩便察觉到了裳羽与仙君的心意,也察觉到她早已将这份心意深藏于底没有向仙君表明的打算。在俗世道中觅得真心人的仙君与玉银儿一定不会明白,比起两情相悦的不得善终,眼睁睁看着心仪之人将满腹爱意与怜惜全给了那个与之耳鬓厮磨的别人才是为数最多的苦。
为了得到青睐而剥开皮肉,捧着尚在滴血的真心献至他或她面前,直至掌心之物变了色、腐成一滩臭水,那双含情脉脉投向别人的双眼也始终未能回眸一瞬间。
苦,是独自立于成双对的欢声笑语中与自己的真心一同腐烂的苦,他们越是情意绵绵啊,就越是苦。
“不动情,便不生烦恼。”轻彩笑叹道。
那方吃着糕点的二位听不清这方言语,抬头无意相遇了目光彼此定定相视片刻,便是由心底涌出喜悦,不禁笑开了嘴角。玉银儿见他笑,脸上神情柔和起来,晃眼看去竟像是也在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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