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雾海孤帆问悲欢

出封殷又乘船入凡海。凡海之境内船只来来往往,多是载着货物送往诸国贸易,洌滳前去询问了一周遭却是未觅得往生海去的船只。

生海太远,周围除了一只小岛便再无其他有人居住的地方。无人,何来的商贸,何来的财富。便是没有足够容纳下五十余人的大船往那里去的。即使有船为了赚取钱财愿意载着他们去生海,那船也不够大,仅容得下二十余人。

正当净玉玦尚且在琢磨如何不惹他人惊疑自然而然地弄出一只大船来时,胤善便拿出贴身而放的金块让净玉玦去换成银两分发给随行的士卒,算是遣散他们回家的盘缠了。

士卒接下银两,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像是怕胤善反悔又收走一般立即揣入怀中。识禄低头看着裳羽递上的银两久久未接,直至其他士卒皆是向胤善道过谢等待最后一道散去的命令时才抬起头看向玉银儿。

往时每日都能见得她,便不觉情根生长,如今面临离别时,才恍然发现早已是不舍得。

好似故意一般,裳羽又拿出了之前委托时许诺的余下四十两一同塞进识禄手中,道:“这些足够你兄弟二人都娶妻了。回帝焉之后找个不用出远门的差事做,好好照顾父母妻儿。”

识禄蹙眉抿着唇,半晌后将银子推还给裳羽,终于开口道:“拿钱办事,宫里给的银两是护送殿下,殿下若未平安回到汝陵,我又岂能途中折返。若不能随行陪同前往生海,我便在此处等,等诸位回来。”

裳羽笑问他道:“只是为了信守承诺?”

识禄不由自主看向玉银儿,末了急急低头行下礼:“人若食言失信,有求时,岂得旁人相应。我没本事,虽说是殿下护卫,一路行来却不过是白穿一身铠甲,可有可无。但,以命换命的时候,我不就是殿下一次活命的机会么。”

听得他此言,知晓舟谦死法的裳羽便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玉银儿转头看向净玉玦,像是恳求一般。净玉玦余光瞥见了,叹口气道:“原本是因船只载不下才遣你们回家。此去生海不知需多少年,你当真愿意在此等候?”

识禄起身点点头,没有半分犹豫:“无论多少年,我都等。”

“那你弟弟的亲事怎么办?”苏方问道,“你不送银两回去,他与心仪的姑娘不就无法成亲了么?”

识禄脸上的神色缓和许多微微有了笑意:“应征时宫里已是给了一半银两,那时我便托人送回去了。再加上家里的那些,应是足够了。”

净玉玦抬眼睇向其余士卒,问道:“诸位呢,也愿意等?”

士卒们相互看看似有迟疑。净玉玦见得了不免笑笑,又道:“不必勉强,去留你们自己定夺。”

听得此言的士卒们走了一些,也留下来一些。留下来的人身着从汝陵出发时便穿上身的铠甲立于海津渡口处目送胤善上船去。他们之中有些是为功劳,有些也并非单单是为功劳。

生于卑贱,长于卑贱,便也以为余生许多年终将如蝼蚁般不值得被谁记挂,到头来横死街边时有个拿着俸禄的人推一辆板车将尸体拉进深山扔下沟里便算得上是个好结局了,索性学起那些个相同出身的地痞子坑蒙拐骗活一日得一日——那些不仅仅是为功劳钱财的士卒或多或少都是这般的过去。父母早亡,无家可归,若是不学得坏一些,只怕在街边一躺下便再也起不来了。

然而眼下总算是有个好差事了,束着整洁的发,身穿令人肃然起敬的铠甲,堂堂正正走在奔赴寿终正寝的路上,又哪里还舍得为了那点银子再回去缩在街角谋划如何害人,又哪里不感激这位同样是被抛弃的皇子呢。

“殿下。”士卒中有人大声喊道,“愿您一路平安!”

“愿您一路平安!”

“早去早归!”

“殿下,保重身子!”

经那士卒带头一喊,旁的士卒便也纷纷高声向胤善喊道。胤善听得顿了半晌,头也不回便登船去了。

净玉玦走在他身旁不禁是低声笑道:“倒也成了一群忠心之人。”

随行的妖陆陆续续上了船,玉银儿走在最末尾,转身瞧见识禄在挥手道别立刻又跑下去,寻思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我走了。”随后她又补充道,“很快便回来。”

识禄笑着垂下目光,正是踟蹰间瞥见玉银儿转身要走便立即抬头道:“我等你!”待得玉银儿停下步子回头来,他才缓和了神情语气再次说道,“我等你们回来。”

玉银儿点点头,算是应了。

孤船远航摇摇晃晃走走泊泊过大半载,风雨不敢来,避着让着请他们过去。海中妖兽察觉到仙气,浮出水面来行礼。船主哪里见过这般异象,命船工拿来祭海神的贡品弯腰捧至船头处,一面诵唱着古怪的歌谣一面将贡品抛入海中。

又行大半载,船至之处海雾重重,彻日彻夜不见远方浪色。四面不辨八方,船主手握海图慌了神,不禁是后悔起了接下这门生意。

玉子儿跑向船沿撑着舷木探出身体往外望,末了跑回来以心音对净玉玦道:“仙君,此处是泪海,那哭声许是哭死的神女呢。”

“知道了。”净玉玦以心音应下,便宽慰船主道,“船主莫急,这大雾许是快散了。”

船主听得他此言,久抑的惶恐忐忑化作恶言脱口而出:“官人说得轻巧,船在此处打转出不去,粮水耗尽,一船的人只能等死,叫我如何不急?!”

他险些忘了凡人得每日吃东西才能活下去。净玉玦拍拍胤善的肩使得他睡去,随即又朝眼前的船主吹出一口气予他梦境。

玉子儿心紧着他身体,上前要扶:“仙君,这般法术我和玉银儿也会,您吩咐一声就是了的。”

净玉玦躲开他的伸来的手,浅整了衣袖:“这点仙法我还能使得。余下几位凡人交给你与玉银儿安顿了,守好胤善和船。”

“您要去何处?”玉子儿寸步不离地追来,“您都这样了,有差事不必亲自去的,交给我与玉银儿便好。”

玉银儿拉过玉子儿往船室外走:“仙君方才吩咐了差事。”

“几时吩咐了?”玉子儿惊呼的声音传进来,惹得轻彩掩面笑骂了一声呆子。

净玉玦转身正欲扶起胤善移他去榻上躺下,怜见得了,近前来帮忙,他却摆摆手道:“我只是锁了修为,又非是重伤要死了,你们一个个的何至于此。”

他使出仙法托起胤善移至榻上,稍事在榻边坐了片刻便起身往海上飞去了。可飞不到数米他又为了省些力气不得不落脚于海面上,苦恼叹口气,缓步朝哭声传来之处走去。

海雾见他来,退开又聚拢,犹犹豫豫不干脆,缠附于他衣袂衫摆恋恋拉扯。海中游来两条蛟鱼伴于他身侧左右,一条吐出幻彩泡影将他轻轻托起,一条乘浪而起用力吹开海雾。

净玉玦索性承了此番好意,盘腿坐下道:“你们都来了,若是船上有难可怎好。”

操控泡影前行的洌滳回道:“有两位仙童在,海里妖魅不敢冒犯。”

“船上凡人可都安置妥当?”

“全送去了船室歇息。”

“那便好。”

泪海中央孤立一只礁石,他们离那处礁石近了才见得上头坐着女子。女子身影笼罩于浓雾中看不清模样,只晓得她佝偻着背,掩面在哭。神女不得所爱哭成泪海的传说净玉玦听玉子儿讲过,虽然传说中不曾提及那位神女的身份,但他隐隐约约有感知,这位神女便是音天浅黛。

“你们在此处等我。”留下此言,净玉玦起身跃下泡影走入浓雾中。

分明已是近得礁石跟前了,那哭泣女子的身影仍旧不清明,如烟一般,伸手碰一碰仿佛就能散去。

净玉玦沉思片刻,收回手道:“敢问姑娘,何故在此哭泣?”

哭泣的女子好似没能听见,于是他绕去另一边又问:“姑娘何故在此哭泣?说出来,我许是能帮到你。”

女子缓缓抬起头向他伸出手来,幽幽哀叹道:“万物有情,何以神是错?”

净玉玦扶住她的手:“无情,便无欲,才公允。”此番道完他顿了顿,又道,“理是这个理,可总有常理之外的事发生。世人都说情不由己,心上生了根的东西,又岂能轻易拔干净。无情自惬,多情自哀,到头来得到也哀,得不到也哀。神女之泪化成海,每一滴皆是哀。可你还记得是何许人令你生情令你哀?”

“何许人令我生情?”她喃喃自语寻思了半晌,“是啊,何许人呢?”

“何许人令你生情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又何故还哭个不停呢。”净玉玦抬手点在她眉心间,不知怎地竟露出不似他的和颜微笑,道,“浅黛,求不来的,便不是你的,该让它走了。”

那影子打了个激灵,急忙握住净玉玦的手腕,怔怔瞧了片刻便拉着他投入海中没了去向。不远处的两只蛟鱼见得了,当下里是心中一惊,急急忙忙游入海中去追时,却只见得两道身影化为泡沫再没了痕迹。

此时身处之地已非是泪海,周遭是街巷闹市城池间。那朱门里的院中摆满酒席正热闹,一对新人相互搀扶着由挂满红绸堂内出来,笑得如树上开满的花,格外好看。

新郎见得净玉玦了,立即唤了一声,牵着新娘的手迎上前来欣喜笑道:“既然来了,喝杯喜酒再走。”

“好。”净玉玦笑应道,随着夫妇二人走入院中。

院中诸位乡亲不识他,便问新郎道:“亭涵,这位是何人?”

新郎笑答:“曾经相交的旧友。”

净玉玦仔细端详起新郎的容貌,发觉他并非只是长得与亭涵相同,神态举止、乃至谈吐间用词的习惯都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笑容多了。

“既然来了不妨多住几日。”新郎端来两杯酒,一杯给了净玉玦,“山里多无趣,还是城中好,热闹,甚么都有。”

“你到底是真的成亲了。”净玉玦垂目看得杯中佳酿片刻,仰头一饮而尽,“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当夜宾客都散去,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吹了蜡烛。净玉玦立于洞房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既是为他拥有人伦之乐而开心,又不禁感到些许怅惘。他这个做神仙的,却满足不了他这些小事。

“他娶了别人,夫妇相随白头偕老,从此再不会多看你一眼。你的情,你的意,他全都不接受。”随着身后传来这般言语,泡沫逐渐会结成女子模样。

净玉玦有些落寞,却还是笑道:“倘若他真能如此,又怎算不得是一件幸事呢。凡人本就该过凡人之乐,我见他好,则好。”

“你不妒忌?”

“为何要妒忌?既然在意他,难道不愿他开心快乐么?”

女子蹙眉睇了他许久,问道:“那你呢?”

“并非情爱是唯一。”他长叹一声,“即便有一日他亲口对我说不再需要我的护佑,厌烦我,让我从他面前消失,想必我也不会因此而有怨恨。”

女子怔了怔,而后低头掩面啜泣:“神仙本性,何来妒忌,我却因求不得而自怨自艾。原本以为你与我一样,定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可原来是我错了么。”

身周的时光仿佛如风传音般流逝,那些个人啊物的,也在他眼前匆匆来去。新郎新娘有了孩子,孩子逐渐长大又娶了新娘。与亭涵如出一辙的新郎瞧着瞧着便老了,白发苍苍地走到他面前。

“若是能重头再来,你还会眼睁睁看着我成亲么?”

定定看了他片刻,净玉玦才道:“你若有此求,我便有此应。”

老妇膝下那小娃跑过来,管他叫爷爷。

时光不顾净玉玦,依旧在变迁。净玉玦勉强笑笑,转身安慰还在哭泣的女子:“多谢您让我亲眼见得他过完了美满的一生。我该走了,还请您送我回去。”

女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香消不复还。我的神身已毁,剩下的仅有满腹不甘与伤心。你若能带我离开,疏我心魔,我便放你们一行过海。”

净玉玦向她伸出手:“我也有心魔,渡你便是渡自己。”

女子总算露出笑,便也向净玉玦伸手而去。手指触上那瞬间不禁泛白膨胀翻滚出朵朵泡沫,逐渐将他二位吞噬殆尽。

海中忽起了一串水泡,刹那间增至不可数之量喷涌而出又慢慢破去。沂澈与洌滳正分头搜寻净玉玦的身影,见得此景皆是双双迅速游过去,抓住于那密密泡沫包裹中探出的一只手。

“仙君!”洌滳急声唤道。

净玉玦被他们从泡沫中拉出,徐徐睁开双眼:“回去罢。”

海上雾不知何时已是散了,粼粼星光是朝阳的金,落在深蓝之上显得璀璨。

洌滳吐出泡影将净玉玦从海中托起,驼着他往船上而去。

中了法术的凡人皆还未醒,船上尽是非人之物翘首以盼,远远见得他三位平安回来便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胤善呢?”这是净玉玦登船后的第一句话。

兴冲冲前来迎接的玉子儿扶着他,应道:“还在梦里头呢,没有醒来过。”

净玉玦走进胤善安睡的船室,松开玉子儿的手坐于榻边探了探他心脉,身上这才松懈下来倒在他身旁。那仙童见他闭眼倒下连忙上前来搀扶,急得大喊。他皱皱眉极力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训他莫吵闹,随即便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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