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章:求宝幽海言酒乐

船室内挂着的油灯随海浪每一次晃动而作响,火光便也摇曳,投于四壁之上光影不停歇。

净玉玦昏睡了两日仍旧没醒,胤善守在榻边亦是两日没睡,端坐于一旁的矮凳上寸步未离过。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挂心的,细数来便也如何都得算上日夜在他身旁不媚不懦的莫悲喜。

从莫悲喜言谈举止间偶尔透出的不拘尊卑小节,使得他们之间比起主仆倒更像是久识的故人,尽管是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宫者令身份,可莫悲喜却更像是久缝的细雨春风,不知不自觉间便驱散了冬日里寒气彻骨的雾。他温暖、真实,又始终不离不弃,胤善便也忍不住靠近,将真心给他。

“胤……善……?”

他有时仿佛忘却世俗一般,会唤他名字,那两个连父母都不再温柔提及的字音从他口中出来,总算保留了一丝美好。

“我在。”胤善探出手沿着床榻向净玉玦的身体摸索,“口渴么?”

恢复了力气的净玉玦伸着懒腰未坐起身,握住探索至他脸颊的那只手蹭了蹭,低声笑道:“不渴。”

他太过亲昵的大胆举止此前几乎不曾有过,难免让胤善不由得一愣,浑身僵住忘记如何动弹,连手也收不回来只由得他握在脸颊边,许久才松弛了喉头问道:“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受仙法之力陷入沉睡后船主便不计时日了,胤善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醒来时莫悲喜还在睡,日夜都不醒。他问船医也问身边随从这是何故,可船医诊不出究竟,随从也道不明原因。

“只是有些累。我睡了多久?”

“两日。”顿了顿,胤善又道,“让你跟我出来受苦了。”

闻得此言净玉玦便笑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假扮着宫者令:“除了在你身边,我从未想过要去别的地方。你若是不生厌,便许我这心愿罢。”

默口半晌胤善才简短应了一声。

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命势,身边行行色色的人便见得多了,夫子曾说“式微见人心”的道理他被迫早早明白。人如浪,附于势,而散于没落,皆是为了谋好处罢了。

莫悲喜这般无怨无悔,想来亦是为了某些“好处”的。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甚么?我还有甚么可给你的?”胤善忍不住试探他。即使数年来的深谷相伴足以显出莫悲喜的本性,可胤善还是情不自禁向他求证自己是被记挂在意的,想从他口中听到令自己安心的话。

净玉玦并不惊讶他问出此番,寻思片刻后笑问道:“我说出来,你便愿意给?”

胤善有些失落,却还是微微点头:“说说看。”

“我想让你记住眼下的我。”净玉玦坐起身来,伸手欲要触碰胤善的脸颊,将是碰上时便又停下动作,只抬眼拿目光细细端详起他的面容来。烛火映在他温柔脉脉的双眸里,跃跃成情。

“即使有一日我不得不离你而去,你也能记得有莫悲喜在身边的这段时日。”

即使胤善不记得了,也没关系的。

胤善忽然抓住面前的那只手,无言许久才喃道:“真凉。”

和儿时松开他的那只手一样凉。

净玉玦轻笑两声:“真暖和。”

夜海之上皎月迢迢,不知不觉间便被早明的天空藏起来了。

过泪海,又穿许多处离岛,经年两载有余,在胤善年约二十之际,受神仙庇护的帆船总算至得生海龙礁处。

形如卧龙之姿的广阔岛屿上住着海人。海人受神龙庇护世代隐居在此鲜少与外头的人来往,见得岸边停靠来一艘陌生的船只便纷纷围上前,颇有些热情。那其中混着几条化作青年男子模样的神龙,立于人群中悄然向净玉玦点头作礼。

当夜晚膳结束不多时候,几位神龙便敲响客厢的房门,向净玉玦拱手行礼,刚要开口便见得净玉玦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摇摇头,于是改了话口道:“龙王已在宫中等候诸位,请随我等来。”

净玉玦弯腰去扶胤善,胤善却沉了些力未起:“龙王,是指此地的岛主?”

神龙抬眼看向净玉玦,见他点头才道:“三界当中,除凡人外,还有诸多神通之物的存在。我口中的龙王,便是当中之一,上可及天,下可入地,乃是神龙之主。”

“去看看也无妨。”净玉玦从旁低声劝道,“一路颠簸至得此处,不正是为了龙宝么。”

胤善这才扶着净玉玦的手臂站起身跟着神龙走向海面,末了忽然问道:“神龙也是神仙?”

一位神龙男子回道:“只有龙王称得上神仙,如我等一般的,不过是神兽。”

许是猜出了胤善的心思,净玉玦侧目睇得他一眼,并未多言半句。

海面浮来一只翁龟,是那时候驮过戎弱与苍弥过烟海的。修道万年的如今它已是巨如微岛,比得载着净玉玦与胤善来到此处的帆船还大上好几番,即便纳千人于其背上也无妨。

只是它过于年长,时常是半梦半醒的模样,便是未及时仔细认出旧识来,直至他二位抬脚慢慢踏上龟背触碰到它时,它才猛然睁开久闭的双目伸长脖子发出长叹使得周遭气蕴啸鸣。

尖锐的长鸣使得胤善耳中生痛楚,不由得攥紧了净玉玦的肩。净玉玦拍拍肩上那只手,忍着耳中不适悄然渡去一缕仙气。

龙宫于生海珊瑚茂盛至深处,穿过幽暗石窟隧道眼前方才豁然开朗。四周海流成柱旋转而上撑起厚石穹顶,巨兽鱼骨经年历月反倒越发坚硬光洁,反出海面粼光点亮海底幽暗成了独特的风景,游鱼成队穿梭来去无拘束,每一条身上都载着光。

并无寸火的深海中,不比得夜色里黑暗。

入海之后神龙青年便化回龙身,游于翁龟身侧护送来客一行入龙宫。

难得龙王没对净玉玦摆架子,虽然仍旧是那副威严不动山河的模样但好歹是亲自迎出来立于数丈宽广的宫门口等,捋着龙须不住寻思净玉玦的来意。龙太子也在,是为了蛮奇七特意回来与龙王谈承诺的,听得侍者禀告玉玦仙君驾临便是随着龙王与龙公主一道迎了出来。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正扶着胤善从翁龟背上下来的净玉玦听得龙王有问,装出一副宫者令的卑微态度道:“殿下双目有异,常人窥见不得,故而才戴上器具。还请龙王莫要见怪。”

龙王不喜他这态度,皱眉冷哼一声刚要发难质问便被龙太子机警拦下道:“父王,龙宫许久不曾有外客来访了,不如请这几位入内长聊。”

龙公主睇一眼净玉玦,亦是故作姿态惊讶道:“我还在想为何瞧着诸位眼熟,原来是前些时日借出宫苑让我休息的凡人皇子。算来,也是有恩于我了。”

一个两个装模作样。龙王定定看着净玉玦,翻手招来水流冲走他头上冠帽。激流伴着密密水泡冲撞上来,连着他用墨燃黑的眉睫也一并洗得干干净净。如霜白发随流逆上而漂不远去,如柔纱绸缎般,在这深海不算十分明亮之地显得格外惹眼,隐隐的,好似在发光。

水流卷去后净玉玦缓缓睁开眼,睇着面前满面惊讶的神龙三位,缓缓道:“我本来十分中意那顶冠帽,可惜啊。”

“你……”龙王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算算时日,也的确是近了。

“也罢,进来罢。”龙王这般道完便一甩袖袍转身先进了宫殿。

龙宫之中正设宴,也不知是那三位谁的主意。鱼虾游啊游的便生出手脚化了人样,端着珍味向大殿潜去,鳍与尾在翩然飘动中也成了轻纱裹身。蚌贝排于长道两侧开开合合奏出世外之音,若是刻意细耳去听,只可听得水声朦胧,可若是无心于此,恍然间却是仙音格外空灵。

胤善因双目不得视而不知有奏乐,便是隐隐听得了这般玄乐。他从未品过这般音色,不禁是停下步子凝神细细听,正入迷,那乐声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越是急着去辨认却越是叫它给溜了。净玉玦对此略有所察,轻朝他吹去一口气。气离口成泡,晃晃荡荡漂向胤善耳畔,将是触上便嘭地破了,炸开所有阻隔抓住乐声送进去。

胤善这才继续往前走。

宴席上的菜肴大都是海人供奉之物,免不了有许多未曾修炼过的鱼虾蟹,洌滳不怎么动筷,余光瞥见旁的妖啊仙的吃得酣畅不在意,就连沂澈亦如此,这才往嘴里送了几口——在栖沐渊时有戒律,平日里大都以草为食,即便要吃肉也不得捕食鱼虾。

在沂澈心中,这戒律尽是讽刺。

龙太子一手握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由自己的席位上起身至得净玉玦身侧坐下,问道:“如何称呼?”

净玉玦端起案上酒杯与龙太子碰了碰:“莫悲喜。”

龙太子挑眉略见讶异,瞥了眼龙王饮下杯中之物,又问:“几位远道而来不知是为何事?”

“求龙宝。”故意当着龙王的面饮得一杯酒,净玉玦心满意足地咂咂嘴。

龙王冷哼一声重重放下酒杯——并非是他有意如此,而是从来便没有过轻拿轻放的时候。他满脸猜疑地看向净玉玦:“你?求龙宝?”

胤善以为龙王口中这个“你”字指的是自己,便应声道:“正是。”

念着当初养育小龙子的情分,龙王的语气软了一些:“如何求?”

沉思片刻,胤善才道:“一切礼法皆遵循当年帝焉先皇求龙宝时的规矩。此行我虽只带了些金银珠宝,但龙王若有其他要求,我便指路帝焉,您亲自前去挑选。”

“凡人的东西纵然是金山一座,对本王而言也不过一堆废土。”龙王道,“你当真要按当年的规矩来办也不是不可。”他睇向净玉玦,待得那仙君察觉回目看来时便又收回目光,继续道,“用你最珍爱之物,来换你最欲求得之物。这便是求得龙宝的条件。”

美酒下肚净玉玦早已将宫者令的身份抛之脑后,忽而笑起来道:“原来如此。所以帝焉才会败了国运。”

而那皇帝本来要求长生,却也因此没了长生。

龙王老神在在咂着酒:“有所得必有所失。人皇子,你要拿甚么来换?”

胤善平淡回道:“可惜我并无珍爱之物。若当真要细究一物出来,怕也只有这条性命。”

“既然如此。”净玉玦抢来时机先道,“用我的性命来换也一样。”

龙王瞪他一眼,以心音传道:“莫非我还真要你们的性命不成?!”

净玉玦勾起唇角笑,以心音回他:“总得给龙王一个台阶下。”

他正故意气龙王,手腕上忽然被人紧紧拽住,这厢收了神情转头看向伸来手的胤善,有些不解。胤善未松手,开口道:“我还有一珍爱之物,是位神仙。他叫戎弱,我用他来换。”

龙王的脸色变了又变:“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个名字?”

“见过。”胤善松开净玉玦的手腕,似乎已是平静下来,“龙王知道戎弱如今身在何处么?”

“你问这个作甚?”

一旁的龙公主放下筷子侧身探来,附在龙王耳边悄声言道过一番。龙王越听越是神色凝重。早已知晓因果缘由的他不禁向净玉玦投去复杂的目光,末了竟是对那个游手好闲的仙君多了些许愧疚之情。

见父王不知如何言语,龙公主坐正身子道:“古神岂是你一介凡夫俗子能拿来做交换的,况且我们要不起也不敢要。你若当真生性寡淡薄无所失,过去的规矩便不合适。父王年迈,不好再多劳此事,哥哥又是那副不作不为的态度,这事便由我来做主决定。”顿了顿,不见谁对此有微词她才继续道,“交换龙宝的条件便是允诺我一个心愿,无论我的心愿是要你死或是要你杀人放火屠了帝焉,你都得答应。那这龙宝,便给你。”

龙太子惊讶道:“你让他去屠国?”

龙公主微微扬起下巴笑道:“我要的是决心。”

“好。”胤善没有丝毫犹豫。

玉子儿立即凑过来抓住胤善的衣袖劝道:“她这是让你去做坏事呢,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胤善不为所动:“杀人放火若是坏事,战争之下便无英雄。本来,人之初性本恶,无教无善,帝王之家亦如此。屠了帝家,换国号,未必尽是坏事。”

座上寂然无声间,净玉玦放下酒杯问道:“我们几时能拿到龙宝?”

龙公主缓过神来:“稍后便送至二位手中。”

龙宝的形态千奇百怪,乃是神龙亡故后血肉凝结而成之物,因神龙生前的修为不同而散发出迥异的光彩,每一块都是十分独特的。

与龙骨不同,对尚且活着的神龙而言龙宝乃是药,即便是伤及性命的重伤重病,只要服下道力深厚的龙宝便有一线生机,故而每条神龙手中的龙宝大都来自离世的先辈亲友。不过有一些孤龙,死后而生的龙宝则由龙王留下来保存于地库中。

如同当年打发死缠不休的凡人那般,这回龙公主也只取了下乘一些的龙宝,并如实相告于胤善。胤善不介意,只要确确实实是龙宝能换得长生丹便好。

他有自己的心思。

得知如此龙公主便也不再细问,将装着龙宝的珠匣交给净玉玦。净玉玦捧起珠匣一瞧,立即便是笑了,心里道是这珠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此行目的已了,胤善不打算长留准备离去。龙王却不乐意,强硬留下他们几日来招待。正好,龙公主便邀净玉玦一同前去看父子二龙为蛮奇七争执谈判的热闹。她的心思净玉玦倒是能猜到几分,趁着胤善休息之时前去了,与龙公主比邻而坐端杯自饮,等着自己派上用场的时机。

吵着论着龙王忽然向一旁看戏的二位发起了脾气,尤其是那罪魁祸首的净玉玦,最是叫他恨:“你不去陪着將漓来凑甚么热闹?!”

“小龙子歇下了。”净玉玦不慌不忙道,“龙王留我们下来,不正是为了龙太子的大喜么?”

龙王大袖一挥:“狗屁!你收留的狼崽子招惹了將玄,你还有胆来看戏!”

净玉玦故作姿态蹙眉苦思:“可凭我的记忆,分明是龙太子觉得有趣,主动招惹的蛮奇七。”

有了净玉玦从旁帮腔,龙太子便也定心许多:“谁叫蛮奇七那副怕得发抖还嘴硬的模样十分惹我怜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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