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一听,勃然大怒,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甚么样的瞧不上,偏瞧上一只野狼!”
“是山狼。”龙太子一面接招一面纠正道。
龙公主早已见惯,便是轻叹一声问净玉玦道:“哥哥铁了心要与那狼崽子结姻缘,此事说来还算是仙君做的媒,不如请仙君想个两全法,平了我父兄的争执。”
净玉玦抬眼睇去,瞧出了她神情中的别有深意,便晃着酒杯琢磨片刻,尔后灵光乍现一拍大腿道:“龙王身体康健,何不再生个龙子。”
龙王当下便愣住,险些对着净玉玦破口大骂,幸而龙太子看出苗头先他一步插话:“这龙王之位何不让凛与坐上。”
龙公主却是故意添乱:“龙王几时让雌龙当得,还是让父王再生个龙子好。可惜母后闭关不知多少年才能出来。”她百般无奈重叹一声,“只能为父王选妃了。”
这哪里使得。龙王一听不禁慌了神:“胡闹!你母后那性子,若是知道我纳妾不得扒了我这身皮!”
龙公主满不在乎,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态度:“这个媒若是仙君做的,想必母后不会发难。只是要委屈仙君招我母后恨了。”
“既然是为神龙的后继大事,又为挚友的亲事,招再多恨都无妨。”净玉玦起身一面细整衣裳一面微微笑道,“此事就定下,待我陪胤善回到帝焉便着手张罗。在此,先恭喜龙王了。”这般说着,他甚至向龙王慢慢弯了些腰拱拱手。
“谁敢定下?!”龙王嗔呵道,“你这小小仙君还能管到本王头上!”
净玉玦收了行礼的手嬉皮笑脸地劝:“龙王莫气。凡人讲好事成双,当高兴才对。”
“高兴个屁!”
龙公主也施施然起身来,向净玉玦行礼:“有劳仙君替父王仔细挑选位出色的女子。”
“自然,自然。”
“他都要死了还如何仔——”情急之下高声怒喝出半句未假思索的话,龙王身躯一震陡然止了言语,瞥来目光偷偷端察净玉玦的脸色。
本来是要祸水东引让龙王混乱中许下承诺接受龙太子离家的决定,没承想竟是引到了自己身上。净玉玦心有无奈,摆摆手道:“全部事宜我早已知晓,不算秘密。”
“玉玦要死了?”龙太子惊诧问道,“秘密又是甚么?”
净玉玦并未回答,而是笑眼看向龙王:“便当作是对我的补偿,还请龙王全了龙太子的心意。”
龙王彻底没了脾气。不对,应当说是他心底一直以来对净玉玦抱有的小小愧疚在此刻撑破脏腑轰然壮大成了巍峨巨山,坚不可摧地压住了他的龙尾。
“本王并未做错甚么。”说这句话时的龙王已然没了气势。
“正是。”净玉玦向他笑道,“世间哪有真正的两全其美,不过都是各自退让罢了。”
龙王无言看得净玉玦片刻,转头对龙太子道:“你娶山狼也好娶野狗也罢,我不再过问。凛与,你随我来。”
龙公主脸上没了笑意,定定看着净玉玦片刻才向他稍稍欠身行了礼,跟上龙王的步子离开此地。
便是只余下净玉玦与龙太子二位还在。净玉玦抬头见得龙太子是一副少有的严肃模样不禁轻叹一声,道:“即便是神仙,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事。我也想与龙太子细说,奈何胤善快醒了,我得回他身边去。”
龙太子怕他当真走了,立即出言拦下:“我只问玉玦一个问题,不会耽误太久。”
“龙王所言是真。”不等龙太子发问,净玉玦便已猜中他心里所想先答道,“不出十年,三界中便不会再有我净玉玦。此事与龙王无关,是天意。”
十年,于神仙而言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
听了他此话龙太子神情错愕,全然不如净玉玦那般松弛,眉头之间起了沟壑:“凡界有所求,神仙便不会轻易亡去。即使你不修道,也不该是这个年岁便消逝,岂会有这般天意?!”
净玉玦无奈叹道:“并非是指这副仙身的的消逝,而是作为‘净玉玦’的神识将不复存在。”见龙太子面露困惑惊疑,他便继续解释,“‘净玉玦’本不该存在,却又有不得不存在的理。这样的理不正,便注定该消失,才是为三界造福。神么,归根结底还是当为三界奉献,无论生死,无论悲喜。我早已做好离别的觉悟,余下每一刻都在与这世间万物道别。唯独令我遗憾不舍的是无法满足瑶礼的心愿,要弃他而去。”
“活得太久,都忘了世间还有离别。”龙太子长叹一声,已无心继续追问为何“净玉玦”非得消失不可,“深得我心者,两千余载有许多,却难得遇到个投缘的朋友。”他重重叹口气后,忽然又问,“玉玦也在同我道别?”
净玉玦未答他,抬起手臂缓缓弯腰向龙太子行了礼,随后起身向他处去了。龙太子目送他离去,便也向那背影抬起手臂缓缓弯腰行礼,久久未起身。
盛情难却之下又多留了数日这一行要往尘海筑绮去的离人才终于准备踏上去路。翁龟本是要载他们一程的,可胤善记挂着龙礁上等待的船主船工婉言谢绝,只劳烦它将自己与随从送至龙礁。龙太子与公主便也来相送,陪同左右。
龙礁之上居住的海人似乎早有知,此时已候在岸边等,见得两条神龙一飞冲天便纷纷伏身跪下不敢视。翁龟驼着神与妖与一人十来位从海中探出,徐徐近得岸边。净玉玦扶起胤善步步慢移由龟背上下来,抬眼见得伏地的人群当中有船主船工不禁是微微蹙眉苦思,踟蹰着当不当消去他们这段记忆。
似乎察觉净玉玦的心思,龙公主上前来看一眼跪拜的海人回身道:“凡人一旦闯入生海踏上龙礁吃下这里的食物便成了海人,此生再无以往记忆,也出不去这片海。”
胤善心中暗暗一惊,不露声色地问道:“我们吃了龙宫里的食物,又当如何?”
龙公主起了坏心思有意要吓他,便是满面喜色道:“若是归家途中变成鱼,有本事游回生海来,我便收你做仆役。”
“龙公主莫拿我等寻开心。”净玉玦心紧着胤善将此话当了真,立即道,“正因当年前来求龙宝的使者平安回国,殿下如今才能立于此处。海人一事,想来这般做是为了保护神龙一族才如此。”
龙公主眉眼间刻意露出失望之色,也不知是佯装还是当真:“诸位不必担忧,只要你们闭口不提,便不会伤及性命。可一旦提了,则病入膏肓英年早逝。还请谨记。”
话音一出才成谶。本该是如此的,可临到最后落咒时龙公主却并未让它成真,如同捡起落叶般抬手凭空一捻,便将龙咒收回了。
胤善不觉她举动,简言应道:“神龙请安心。”
“这之后你们要去何处?”龙太子近前来问净玉玦。
“筑绮。”
四方游历时似乎曾听闻过这样的地方,龙太子寻思片刻迟疑又问:“是在尘海?”
净玉玦微微点了下头:“离港时留了一些护卫在凡海的似沥埠,此番还得先回去寻他们才能往尘海去。”
“如此,我便送你们去似沥埠,比坐船快,能少花几年时日。”时日二字不需花费心思刻意强调,也足以让龙太子因此皱起眉。
净玉玦回头见得龙太子那副好似已然在为挚友服丧的神情却是笑起来,不禁握住胤善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以心音道:“生于安乐两千年,又何惧死亡一瞬间。”
“胤善可知道?”
净玉玦看了看身旁的胤善,摇摇头。
他二位这番以心传音也传进了龙公主的耳朵里,龙公主不忍再继续听伤心话便开口撵人:“看来大哥在家中待不住又想去找那狼崽子了,还特意搬出送行的由头来怕父王不答应。人皇子便全当做善事,帮我这大哥一回。”
正好胤善也有此意:“那便有劳龙太子相送一程。”
面对如今转世后的胤善,龙太子仍旧有几分自幼被写入天性中的畏惧,是神兽身陷极其危险之境时才会萌发的求生本能。论道行修为,不管是当年的將漓还是眼前的胤善,都不及他三成,脆弱得仿佛只要他卯足气势长啸一声便能震碎对方的身体。
而正因如此才更是显得诡异。
“哥哥发愣是思念那狼崽了吗?”龙公主挑眉睇向龙太子打趣道,“大庭广众的,这可使不得。”
龙太子收回目光移眸看向龙公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当拿这小妹如何是好,便作罢了,转而投身入海化作一艘龙船。
净玉玦面有笑意睇向龙公主,别礼时道:“祝龙公主早日达成心愿。”
龙公主便也作别礼回他:“借您吉言。”
他笑笑,抬手挥袖扫去胤善一路前行的石子儿,向龙船走去。
来时耗费近三载的路程仅仅只半日便至得似沥埠。龙太子彳彳亍亍许久未离去,心里想着索性再陪净玉玦去趟尘海替他省些海上无聊颠簸日也好,便是仍旧保持着龙船的模样。埠口那些船主几时见过这样气派的船,惊呼着聚拢过来议论纷纷,问过净玉玦的意思便伸手在龙船周围摸来探去。
龙太子几时遭过这般折腾,被挠得浑身发痒险些便献出原形了。
胤善仔细听得那动静,低声对净玉玦道:“怕夜里有人捣乱,还是请龙太子快回去。”
净玉玦抬头看一眼龙头,低声笑道:“龙太子自己没有回去的意思,看来是好心要送我们去尘海了。”
“少主!先生!”
此时不远处有人高声唤,净玉玦与胤善听得了同时朝那方向转头去看。见得是识禄满面欣悦大步走来,净玉玦不禁也心生欢喜:“是识禄来了。”
听得识禄这声喊,旁的侍卫接二连三从埠口各处冒出头,放下手里物件欣喜喊着少主跑过来。
时逾数载,识禄比当初晒得黑了些,想必是长日在埠口劳作的缘故。他裤腿挽在膝下三寸处,上身仅着一件无袖布褂,脖子上挂着汗巾,头上的髻松松散散落了好些碎发在风里。
再瞧瞧其他侍卫,也大都是这般装束。
“我们每日都来等,等着等着便开始做工了。”识禄言笑间眼眸移向一旁稍靠后些的玉银儿,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下榻之处仍是当年的客栈,少主住过的厢房还留着,以备您随时回来能休息。”
半晌了,胤善才有所回应:“三年来,辛苦你们了。”
侍卫们相觑而笑:“您能平安回来比甚么都好。”
“对了,少主回来了,这工可得辞了才行。”侍卫中有人这般说了句,于是刚聚拢的人便又四下散开去寻雇主解契,哪怕今日的工钱不要也罢。
簇拥着胤善与净玉玦回客栈的路上,侍卫们兴致勃勃谈论起这些时日来所见所闻的趣事。便有年纪最小的一人被起哄,羞得红了脸还抓住嘴不把风的同伴龇牙咧嘴。净玉玦大致听得明白了,原来是他相中了海楼里的一条小鱼。
那小鱼名叫阿猫,乃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卖去做奴隶的途中带着素不相识的小娃一同逃了出来,随后流落至此。起初阿猫带着弟弟在埠口打杂,可年纪小力气不够总是领不到太多铜子,好在有心善的船主愿意收留才勉强让姐弟二人不必露宿风餐。
然而有一晚心善的船主趁着夫人睡下后悄悄潜入柴房,捂住阿猫的嘴用花言巧语哄她就范。情急之下阿猫踹了弟弟一脚惹得三岁小儿哭闹惊动了夫人,船主这才罢休。之后阿猫便带着弟弟离开了船主家,忍饥挨饿险些冻死寒风中时被海楼的妈妈捡回去为了口汤,这才成了里头服侍姑娘的小鱼。
可阿猫生得好,只怕再长两三岁便会被卖给前去寻欢作乐之人了。
对此,被调侃的小侍卫难免心中着急。且不说他身上并无多少银两能为阿猫赎身,即便是赎了,此去尘海还不知需得多少年才能回来,总也不好让阿猫又如过往那般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他越是愁,旁的侍卫便越是拿他打趣,怂恿着不如索性买下阿猫一晚了却心愿。
“你若想为她留下来,也无妨。”听得此番故事后胤善开口道。
他坐在已经陌生得没能于记忆中留下痕迹的厢房里,满屋子的侍卫在他耳边吵闹,更是因他这一言而劝那小侍卫不必再跟去尘海。可小侍卫紧咬着嘴唇不言语,倔犟的模样好似在说自己无论都要去的。
“这般听来,怕是没个五百两赎不下她。”凡人的事,苏方多少是知道的,“面容姣好年纪尚轻的姑娘是大财路。”
小侍卫一听,脸色当即就变了。
厌隗不以为意道:“若是不肯放人便动手抢过来。你当真想要,求求我,我去帮你抢。”
难得怜没有驳他:“自然,要阿猫姑娘自己愿意才行。”
另一个侍卫一拍脑门顿然大悟:“对呀!以几位大人的身手,要抢个人多简单,哪里还需得浪费银两!”
妖毕竟是妖,一听有如此好玩之事便皆是跃跃欲试态度兴奋,势有要将似沥埠掀个翻天覆地的冲劲,鼓动着凡人侍卫也亢奋起来。
净玉玦只是清了清嗓,几只妖便立即止了声按捺下气势等着仙君发话。净玉玦实在懒得管闲事的,奈何又不能当真放众妖出去抢人,便叹口气对胤善道:“未免闹出事惹来麻烦,我随他们去看看。玉银儿在,有事吩咐她便好。”
胤善放在双腿上的手拽进了裤腿,末了才稍稍送开些力:“在我睡醒之前回来。”
原来这小子知道他趁着他睡着时离开过。净玉玦诧异过一瞬便恢复笑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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