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华灯楼台着红妆

未免闹事,前去海楼的除了那名小侍卫便没再让任何凡人跟着了,原本连玉子儿也不打算许他跟着的,可奈何那仙童闹得厉害,净玉玦便由着他了。苏方也跟来,以对世间的规矩比几只妖更清楚的由头说服了洌滳。净玉玦一琢磨,觉得确如其是,便也未再拒绝。

便是巧,今夜海楼内摆起了盛宴,门口接客的小厮三五人忙着问来客要柬书。小侍卫不知有此事,垂头丧气难掩脸上失望,口中喃喃有词念叨着平日里来此也不曾要过柬书的。

净玉玦四下里看看,向近处一名小厮走去,问道:“今夜何事如此热闹?”

小厮点头哈腰地笑道:“今晚有姑娘‘出阁’,贵人若是有柬书便能进去。”

“若是没有柬书呢?”

“有的有的。”苏方大步上前来贴近小厮身边猛然握住他双手,悄悄将先前攥入掌心间的几两碎银子塞给他,继续笑道,“只是出门得急落在了家中,再回去翻找怕错过了‘娶姑娘’的时机。”

小厮假意推脱几回便收下了,高声道:“确实是我们楼里发出去的柬书,几位里边请就坐。”这般道完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叮嘱,“楼上雅室乃各方名门权贵入座的地方,你们可千万不能上去,便在大堂上随处找个偏僻位置入座就好。”

苏方回头对净玉玦笑道:“可以进去了。”

净玉玦怔了怔,这才动身往里去。

玉子儿贴上苏方问道:“你给了他甚么?”

“柬书。”

“不可能,哪——”话未彻底出口来,玉子儿便被云染捂住嘴。

大堂之中早已没了近楼台的席位,只余得楼台旁则角落里还有。今日是来见见那位阿猫姑娘试探她心意的,本来便对“出阁”这一热闹没有多大兴致,偏就偏了。净玉玦不介意,径直往角落而去撩起下裳盘腿坐下才松开手,整了整袖口。

侍客的小鱼刚是放下茶酒糕点,玉子儿便端起一盘抱在怀里伸长手臂指着堂中偏正的地方对净玉玦道:“先生,这处偏,瞧不见热闹,我和云染去那处看。”

净玉玦顺着他手指之处抬眼瞥了瞥:“看可以,惹事不行。”

“不惹的。”见仙君答应,玉子儿拉起云染便跑开了。

苏方见小侍卫正张望,便对他道:“你见到阿猫便请她过来。”

“是!”小侍卫一喜,这下却更是心急了,扬着脖子垫起脚努力寻找那名小鱼的身影。寻不见,他索性抓住路过的小鱼问下落,那身着小衫的少女抿唇一笑只让他再等等。

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楼里的奏乐忽然变得响亮,本就闹闹哄哄的堂上一下子喝起彩来,声音扑进耳中叫净玉玦立即皱起眉,从手里端着的茶汤上抬头看去,心中顿生烦闷。

楼阿娘扶着一位身着红喜服头戴金玉冠的女子步步慢移由楼上下来。那女子脸上以红纱半遮面,眉眼间点了桃花妆,顾盼之间眼波生情却又带着几分惶恐与不安,警惕地打量着楼中客人。

“今日海楼姑娘‘出阁’,晚兰在此先谢过诸位贵人捧场。”楼阿娘说罢扭着腰身媚笑行礼,惹来台下众人笑声连连。客人们高声催促让她赶紧揭了姑娘的面纱好开礼,她打趣几言才继续道,“贵人们心急,可是吓到我家香含了。香含年岁不大,模样却生得十分的好,诸位见了定然神魂颠倒。若是有意要‘娶’她,贵人们便出价,价高者得。”

“倒是让我等先见见香含姑娘的尊容才是啊!”

偏偏楼阿娘有意要勾着那些人的魂迟迟不见动作,直至楼上贵客等不及差小厮送来揭面的礼金,她才喜笑颜开地解下少女脑后的红绳。

红纱飘落,露出少女尚且稚嫩的面容,看得小侍卫脸色一变失声叫道:“是阿猫!是阿猫!”

他凄惨的声音被楼里的欢呼盖过去,除却同行的妖与仙便再无人细听。净玉玦抬头看去,见得少女的侧颜只心疑有些眼熟,像谁,一时间又想不起是像谁。正仔细追忆间,从旁的客人口中得知“出阁”之意的云染拉着玉子儿惊慌失措跑回来,道:“台上的分明是亭常么!他怎么做了那副打扮?”

净玉玦闻言定睛仔细瞧了,才从浓妆之下辨出亭常的轮廓——那的的确确和当年在他院中吵着闹着的少年一个模样。

“‘出阁’是指要将他嫁出去的意思?”净玉玦问道

苏方看了看高台之上的笑靥如花的楼阿娘正要解释,便听云染急道:“是指要将亭常当做姑娘送去男人身边睡一晚的意思,是头一回,所以叫出阁。”

堂上已是有不少人在高声出价,连楼上厢房中的权贵子弟也有坐不住的,一口气喊到了三百两。

“三百两?!”苏方有些讶异,“这下怕是只有楼上才敢继续出价了。”

洌滳不通这行情,便低声问道:“算多还是算少?”

“自然算多了!”

怜朝厌隗使了个眼神,又对云染耳语几句,便悄无声息穿过人群挤出了楼外。厌隗紧跟于他身后,临跨出门前回头朝里瞧瞧了心中忽生一计,追上怜拉他入了夜色里。

“三百五十两!”楼上又有小厮替自家主子喊了一嗓子。

“四百两!”

“一千两。”净玉玦缓缓起身,强硬地将自己的话音传入了每位凡人耳中。

满堂哗然之后落得个鸦雀无声,便是连楼阿娘与阿猫也双双向他投来惊愕不已的目光。

楼上传来将才出价男子打趣的声音:“这位贵人莫不是想喊五百两,喊错了?”

净玉玦不答他,离席寻路往高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愿出黄金千两替他赎身。是称之为赎身么?”

堂上之人见此不由得给他让出条路来,目送他信步登高而去,眼神里藏不住各自思绪。有猜疑,有艳羡,有妒忌。楼阿娘见他面带微笑满身儒雅气度便是由惊转疑,挤出笑脸一面上前招呼一面眼神上下游移仔细打量起他身上配饰与衣裳的质地。

“贵人当真……当真愿意出千两黄金替香含赎身?”她再次确认道。

净玉玦亦是在打量楼阿娘身旁的阿猫,片刻后收回视线,笑道:“若不够,价钱随你开。”

寻常人家哪里能一下子拿出千两黄金的,这位半老徐娘的脸上当即是堆出甜似蜜的笑:“再多我这小楼里也装不下了。贵人肯替香含赎身是她的福分,也是我们海楼有光。不知……贵人几时接香含走?”

“此时。”净玉玦说罢转头望向楼门处

云染当即跑上高台道:“先生,拉着黄金的马车已在楼外。”

还未使出任何仙法的净玉玦听得满腹疑惑,回头看向身后的云染。

“厌隗和怜不见了。”

洌滳这般低声道后,苏方便立刻剥开挡路的人大步走出去。

满堂的人不禁目光追逐他的身影,更有好事者起身跟了出去要第一个瞧瞧马车上的千量黄金。便是有第二人第三人也跑来凑热闹,争先恐后地跟在苏方的身后出得海楼来。

海楼门外竟当真停着一辆马车,怜不知何时已手持轡绳坐于辕上,见苏方出来便是了然一笑,问道:“先生要了多少?”

“一千两黄金。”苏方跑着上前来。

靠在舆旁的厌隗伸出二指架住门帘掀开条缝隙好让苏方朝里探一眼,笑道:“不知道够不够。”

舆内太暗,看不大清楚,只依稀看见满满当当的轮廓。苏然倒也并未特别惊讶:“你们哪里寻的?”

“这里面当真装着千两黄金?”跟出来的几人上前一步也想看看與内的黄金。

厌隗索性侧身让开半步主动掀开帘子。那几人伸长脖子一看,惊呼不止。

黄金的确是有,算起来甚至不止千两,全是厌隗与怜商量后去搜刮了二楼厢房里的贵人与楼阿娘的家中,凑的。

妖么,行事自然格外干脆利落。

价值千两黄金的珠宝钱财给了楼阿娘,这尚不知情的凡人被迷了眼还在兴奋不已,点过数后便迫不及待命人搬去楼中。

楼中笙箫鼓乐未停歇,又是往日那般各自开心的热闹景象。净玉玦打算带阿猫走时却不知那盛装过的少年几时悄悄跑了,待得楼阿娘收下钱财后再来寻他,却早已是不见了身影。

只怪金山银山太难得一见,谁也未能留意他,便向净玉玦称谎前去做离楼的准备后偷偷由偏门逃了。楼阿娘急得团团转,怕咬在嘴里的肥肉掉在地上吃不着,心急火燎地命人去找。净玉玦却是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走了。

“仙君。”洌滳跟上前来,“阿猫从偏门而出,拐入小巷后进了一户人家中。”

净玉玦点点头:“还好有你留意。”

洌滳无奈笑道:“以前潮湆总偷溜出去。我需得时时留意着,也就习惯了。”

步入逼仄冷清的一条长巷,走过几户简陋相邻的屋子,净玉玦站在阿猫先前跑入其中的草棚木屋外,敲了敲门。里头传来咳嗽声,窸窸窣窣了好一阵才总算有人前来应门。

“谁呀?”

门开后,微弱的油灯里是一位身形佝偻满面疮痍的年轻女子。她扶着门勉强站稳身子,问道:“几位找谁?”

小侍卫上前大步挤着净玉玦道:“我们找阿猫姑娘。”

苏方一见女子面容便吃了一惊,小声呼道:“是花柳病?!”

此病只曾在凡人医书上瞥见过一眼,净玉玦当年本就拿来糊弄凡人非是认真要学,如今听得名字已然想不起是何病。

女子便也听见了,抓下鬓边的头发遮住脸颊别开头,不愿让旁人再注意自己的脸:“你们找错了,这里只有我和两个弟弟,没有甚么姑娘。”

“亭常本来就不是姑娘。”玉子儿灵巧地从她身旁的空隙间钻入屋内,四下里寻那熟悉的身影,“亭常,你出来。”

“玉子儿你这般是不对的。”云染说着也跟了进去。

“你们这是要做甚么?!”女子大惊大怒,说不到几句便猛烈咳嗽起来。

净玉玦伸手要去扶,女子却像是受惊一般拼尽全力又打又踢。正是拉扯间自里屋内猛然飞扑而来一道红色身影撞向净玉玦:“不许欺负阿姐!”

他扑来的力气太大,径直将净玉玦撞倒在地压着不肯起。玉子儿一见此景哪里还痛快,上前拽住阿猫的手臂要将他从仙君身上拉起来,可净玉玦却弹出一股仙力制止了他,任凭被阿猫继续压着。

“我不欺负她,也不欺负你。”净玉玦剥开阿猫脸庞两边晃动得厉害的步摇坠子,浅浅笑道,“我们坐下来说说话。”

“你们这样的人在海楼里我见得多了,自私自利、冷漠无情,不顾旁人死活。我为何要信你?你赎下我,不就是来折磨我的。”

“阿姐,阿哥。”一尚且年幼的童子被云染牵着从里屋走出来,怯懦懦的带着哭腔。

云染将他领来,道:“这个是亭文。”

“阿狗!”阿猫一见云染找出了自己年幼的弟弟,连忙起身冲过去抢回来护在怀里,“他还小,和他没关系!”

净玉玦被怜搀扶站起身来,仍是微微笑着:“你不想走,我不勉强。但那地方是做甚么的我大致明白,也见识过。那样不好,不痛快。”

“我知道那是个甚么地方。”

“你知道还去!”玉子儿大声训道。可他并不明白那样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欢愉放纵之地究竟哪里不好,只是仙君觉得不好,他便认定不好。

阿猫哑了片刻,理直气壮又道:“那里挣得钱多,可以给阿姐看病买药,可以让阿狗吃饱肚子,我没得选。”

“若是有得选,谁又想去那样的地方挣钱呢……”一旁的阿姐哀怨呢喃道。

净玉玦抬眼看了看她,思忖片刻后蹙眉问道:“我赎你出来岂不是错了?”

阿姐垂下头默不作声,阿狗抱着阿猫的腿眼泪汪汪向看着自己的妖投去目光。屋内一时间寂静下来,似乎当下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净玉玦的问题。他错了么?按照凡人的规矩用凡人的手段买下一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的呢?

众声皆默之后是阿猫先开口:“阿姐曾经遇到个真心人替她赎了身,可赎回去没几日便腻了,又将她送来送去供旁人戏耍,害得阿姐生病至今未能痊愈。你们这些满口慈言善语的人看起来像个好人,心却是烂的,哪里将我们当过人!”

“我赎下你,并非是要你为我做甚么,只想还你自由不受那样的苦。况且你是男儿身,若是被发现,横竖两条路一条比一条惨。”

“男、男儿身?!”小侍卫听得大惊失色,“阿猫姑娘怎会是男儿身呢?!”

不识亭文亭常的洌滳与苏方相觑一眼,神色中同样略带诧异。

阿猫认得眼前这位每回来海楼只点一桌菜和自己说话却不要姑娘吃完便走的小侍卫,定定看了他片刻,推开阿狗迅速解开腰带将大红的喜服褪下,露出绣着鸳鸯戏水的桃色贴身肚兜。从他脱衣服时起小侍卫便惊羞地捂住眼转开身不敢看,听见阿猫叫他又忍不住慢慢回过头来从指缝间悄悄地瞄。

“不扮成姑娘,怎么混进去。”他上身最后一件肚兜也已脱下,露出少年消瘦的身躯,“本来以为做个婢女就好的,谁知今日楼阿娘忽然拿来了这身衣裳,说是替桂宜姐姐试一下,昨日便给了酬金。哪里知道是要卖我。”

小侍卫一下子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念着:“怎么能是个少年呢……阿猫明明是姑娘的啊……怎么能呢……”

阿姐拿来粗衣披在阿猫身上拉着他一同给净玉玦跪下磕头:“阿猫并非有意欺瞒贵人,全然是为了我才会扮成女儿身去挣钱。割肉削骨我都愿意,只求能让贵人消消气,不要恼怒两个孩子。”

一听阿姐此言,阿猫当即直起身来激动道:“阿姐这是哪里话!若是没有阿姐收留,我和阿狗至今还不知身在何处呢!虽然给我们一口汤的是楼阿娘,可给我们安身之处的是阿姐啊!赎身的黄金让楼阿娘还给贵人便是,被乱棍打死我都不怕。”

阿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阿猫:“黄金?”

阿猫点点头:“贵人赎我用了千两黄金。”

阿姐听得此言,一口气未提上来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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