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絮絮密密落于眼前近乎成了块纱,笼罩天地间茫茫不见三丈外。从地牢中出来时胤善没带伞,想着留给净玉玦自己淋些雨也无妨,此时大雨湿透衣裳叫他打了个喷嚏才恍然记起病痛皆转移一事,不仅终于是后悔起来。
浅黛见他步子顿了顿,以为是他察觉到周遭有异样,便道:“我只剩半缕游魂,诸事不觉,你要是发觉周遭异况便告知与我,我好替你做防备。”
胤善停下步子,迟疑片刻才问道:“能否请师姐教我驱寒避雨的法术?”
“这点小事,竟是让你半天不开口。”浅黛掩嘴嫣然一笑,眉眼低垂间似桃花姣面,“想来再转世个千万次,你也不会变。”
“我也希望自己遇事决断能利落些,不必有这么多的思虑。”
浅黛抬眼睇得他:“你思虑多,却并不优柔寡断,反倒是从小便沉稳。虽无趣了些,可师尊觉得此乃大智慧。你不必自苦。”
未料得突然被夸赞安慰,胤善一时间不自在起来,难免漏了神情。
浅黛又笑他,末了才收敛:“好了我不戏弄你了。你记下我说的口诀,外释气息,雨水自然不敢再冒犯。”
“多谢师姐。”胤善闭上双目,只以耳聆听她的话音。
“有灵而沛,以纳以驱,安神慰心,破气在体。”
随着胤善跟她悄声默念这口诀,身上已湿透的衣衫散出白色水雾袅袅上冒,将急来的雨水往外抵御,在他周身成了屏障不亲近。雾气渐浅,总算是带走他浑身湿漉干净了衣裳。胤善体内便也回暖了些,不再发寒打喷嚏。
睁眼左右打量自己周身,片刻后他转向浅黛行礼道:“多谢师姐点拨。”
“他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竟甚么也没教过你么?”
“他?”胤善略是疑惑,“是指戎弱?”
浅黛盯得胤善片刻,随即恢复笑意凑近他跟前巧笑问道:“师尊纵容你,你便越发没规矩了,竟敢直呼师尊名讳。”
“我……”胤善不知如何解释才好,索性不开口继续往前去寻大祭司的下落。他双眸已泛金光,四下眺望时目及之处可跨越岁日在须臾之间见得其最初与最终的光景,循环不断的生死变迁更迭不朽。
此番瞬息万变对从不识道的胤善而言实在难以承受,没多少时候便头晕目眩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扬起头不断吞咽,以此强压下胃中翻腾。良久后难受的症状缓和许多,他才重新睁开眼再开金光白瞳继续寻大祭司。
浅黛想帮他,奈何这阵法实在厉害,即便她并非这副游魂模样许也是莫奈何。她看着脸色时青时白的胤善,只能无言幽叹。
幸而黄天不辜负,总算让胤善发现了身在王城中的大祭司。
“找到了。”他并不着急。
见他面色淡然似有思量,浅黛按耐不住出言问道:“既然找到了,为何不寻过去?”
胤善未直接回答,也问道:“乘云踏雾之法凡人可也能习得?”
“你在想这个?”浅黛恍然大悟他心思,笑了道,“祥云亦有傲气,不愿轻易任谁踩在脚下,只怕眼下你是召不来。”
胤善有些失望,但并未因此而馁却放弃又沉思了半刻道:“请师姐教我以物化行之道。”
浅黛有些不解:“莫非你要将那大祭司化形了不成?”
“并非如此。”顿了顿,他才继续道,“我想,若能使得大袖化翼,亦可飞天。”
浅黛神色一开,解下腰间饰带托于掌心间一吹,那饰带便飘然而去化作紫绫披在胤善身上带他凌空飞起。
胤善不着此道,不由得惊慌起来使得身体摇晃:“师姐,这是……?”
“赠与你的流光绦。”浅黛飘至胤善身旁,“我已是残魂之身,所剩法力不多,你可得珍惜着用。”
胤善面露一丝喜色:“多谢师姐。”
“这么多年了,竟是没教过你半点法术。”浅黛长叹一声,“若是师尊在,你早就学会飞天遁地了。”
“从今日学起,也不迟。”
见他如此宽心,浅黛便也不再多言。
借着流光绦的神力一飞千丈眨眼间便至得大祭司跟前。大祭司惊见胤善身披神绦悬于半空冷漠看来,以为是找自己寻仇,顾不得心中惶恐高举起手杖欲要写咒,想抢得一个反击的先机。
岂料胤善早有防范,迅速落下身去抓住手杖前端打算就此掰断它或是抢过来。谁知他一扯而大祭司又是慌忙地一躲,竟是叫胤善将暗藏手杖中的短剑给拔了出来。他因意外而一愣,就着手中的短剑直指大祭司颈部,逼得他再不敢乱动弹。
“即便你杀了我,你也别想从王都逃出去。”大祭司狞笑道,“待吾王开启混沌阵,你们全都得死。”
“他开不了了。”要逃出去其实并不难,胤善之所以执意要寻这大祭司并非全然是为了破阵,“雨界的阵眼在何处?”
大祭司阴恻恻笑得几声:“雨界的阵眼乃是身置此间的所有筑绮子民,不死,不破。我见你将才使出了神通,呵呵呵,越是神通便越受困于雨中。”
“只是能困住又何妨。”现如今他已大致能驾驭金光白眸,又岂会因雨界不破而生烦恼。胤善将短剑往前送了小半寸刺破大祭司的皮囊,“我有旁的事要问你。雨界与降天阵是戎弱教授于你们的?”
“你知道戎弱?”大祭司惊讶片刻后如梦初醒,“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身边那白发修道之人便叫戎弱。”随即他便大声笑起来,“那样无能之辈也配叫戎弱?!戎弱可是道法无边至高至上的神天!绝非你等凡夫俗子能比。”
胤善不悦他诋毁净玉玦,便将短剑又往前刺了些:“我猜你不想死。告诉我,你们用此剑剖开苍弥神体之后发生了何事。”
大祭司僵直颈脖不敢动,仔细睇得胤善片刻后问道:“你为何要打听有关苍弥被剖体之事?”
“别让我听废话。”
自以为手中有了筹码的大祭司略是轻松了神色:“我说了,你能绕我一命?”
胤善动了动眉头:“不饶便不说?”
谨慎斟酌过一番后大祭司才道:“你若横竖要杀我,那我自然半个字也不会说。”
“好,你说了我便不计较你布阵施法之过。”为表诚意,胤善收回持剑的手。
大祭司摸了摸脖子垂目看得一眼手上的血,娓娓道来:“我也是从勾考大人写下的《告世书》中看来的。当年神天戎弱与苍弥来到我等先祖所居住的筑绮山,于山间水潭边歇息时,戎弱与凡人女子澄华一见倾心,便以神法仙道为聘礼,教授筑绮人布阵。可偏偏,苍弥也对澄华动了凡心,并嫉妒即将与澄华结为夫妻的戎弱。筑绮大祭司勾考,为阻止苍弥作恶破坏有情人,便用雨界与降天阵将其困住。岂料,在戎弱与澄华成亲当日,苍弥因爱生恨堕神成魔,不仅杀光了筑绮人,连澄华也没放过。后来,悲痛不已的戎弱便将魔君苍弥封印于海底。”
胤善听得震惊不已,转头向浅黛求证:“当真是……如此?”
“自然是如此。”大祭司凡胎肉眼不得见浅黛,便自以为是应下了胤善的自言自语。
“没问你。”冷眼瞥过大祭司,胤善又看向浅黛等她解惑。
浅黛亦皱眉有困惑:“苍弥的确杀光了筑绮人并堕魔,最后也是由师尊亲手将他封印于忘海后而陨落,此事不假。可若说师尊与凡人女子相恋,我如何都不信。况且,当年是师尊将你藏入大荒之禹,不叫我与众师兄弟有察觉,若非是你派苍光来送信,我们又哪里赶得及救下受煞气侵蚀的师尊。师尊与你绝不会因小情小爱而反目,他最是疼爱你,你也最是敬重他,师徒之情之礼如父子,从无嫌隙。”
“父子……”
浅黛微微点头:“若说谁与师尊最亲近,便数你了。此人若未称谎,那必定是写《告世书》之人有古怪。”
胤善也不认为自己竟会因女子与戎弱反目成仇,便又问大祭司道:“谁写的《告世书》?”
“筑绮真正的大祭司,勾考大人。”
“他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大祭司勾唇笑了笑:“勾考大人乃是筑绮真正长生之人,《告世书》中所写的便是他亲身经历。”
一句亲身经历叫胤善皱起眉头,思及前些时日筑绮王宫中所发生的一切顿时气势再次凌厉不少,猛地将短剑送入大祭司胸膛里刺穿了去。
“苍弥!你作甚?!”浅黛惊呼。他动作太猝不及防,以至她根本没能回神。
大祭司惊愕瞪大双目不可置信,抓紧胤善的手吐血质问:“你……言而无信!”
胤善拔剑而出,为了叫他死得明白才解释一句:“我的确不计较你布阵施法要取我性命之过。我杀你,是为我那二十余名侍卫。”
“我竟然会信你。”大祭司捂住鲜血不止的伤口跌跌跄跄摔倒在地,扔了手中只剩无用的木杖,以沾血的手指在地面画起符。
胤善上前一脚踩住他手背,朝他脖子上补了一剑割下头颅。
惊魂未定的浅黛飘来仔细打量着胤善的双眼,神色凝重:“小师弟如今,连杀生都不问缘由了么?”
胤善将是半张嘴要解释,可忽然又觉得劳形苦心不愿再开口。
偏巧,他怀中的母光哨此刻忽然响起来,于哗哗落雨声中独起一丝音律,打破他二位间无言胜争闹的紧张局面。胤善扔掉手中短剑抬手伸向怀间,无意间睇见手上被大祭司抓出的血迹立刻撩起衣袖认真擦拭干净,这才从怀中拿出母光哨握在手心,脸上泛起欣慰笑意。
“戎弱醒了。”
浅黛怔怔看着胤善此番动作,似乎有些悟了:“苍弥,莫非你对师尊……”
胤善未细闻得浅黛说了什么,只知她有言语便抬头看去,欢喜的笑意半点不见退:“下云端前他给了我一只哨子,说若是有哨音便是他在寻我。”
“醒了便好。”浅黛落目于母光哨上,讷讷道:“既然他在寻你,你便快些去见他罢。”
“嗯。”胤善深吸口气压下心中雀跃迫不及待再次开启重眼寻净玉玦下落,比起先前寻大祭司那时候已是熟练许多,便加深了道力。
浅黛跟于他身旁细细端查他一言一行,当年诸多不解之事似乎也逐渐了然于心,暗自推断起了她与诸位是兄弟从未设想过的境况。为何师尊独独只带小师弟去云游,为何小师弟宁愿自己死也要送师尊归位。
“看见他了!”胤善顿生大喜,顾不得尚且在沉思的浅黛是否跟上来便借助流光绦的力量向净玉玦飞去。
净玉玦一面吹着子光哨一面凝神细听四周的动静,除却偶尔似乎听得声音而停下来,脚下步子始终漫无目的往前走着。走了不知多少时候,遥远雨幕深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呼喊,他听得不大清,于是索性停下来不再吹响哨音。
“戎弱!”
这呼声刚落入净玉玦耳中不多时候,身披流光绦炸开雨水的胤善便于空中雨幕里现出身影,再刹那间就已然落在了净玉玦跟前。
净玉玦面有诧异,打量他好几遭才问:“你怎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师姐教会我一些法术,许是有了气势的缘故。”胤善压下嘴角忍着欢喜,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你身体可有好些?”
“不碍事了。你的眼睛……”
“多亏了这双眼睛我才寻见你。”
“让我看看。”净玉玦抬手抚上胤善的眼尾,“是示穹之脉?”
胤善毫不避讳:“是。”
“除了我的所在还能看见别的么?比如我的未至之时。”
“兴许是我法力不够,我只能看见你些许过去。”胤善抿着唇笑,“原来你以前,头发与眉睫都是黑色的。”
净玉玦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收回手,既是遗憾又是庆幸:“对了,你可已找到破阵之法?”
“找到了。”胤善看向四周的雨,“雨界的阵眼乃是全筑绮王都之人,杀了他们便能破阵。”
“你以往杀人我未多嘴,是你与他们有恩怨的缘故,因果自然不当我干涉,可这些人皆与你无冤无仇……”
胤善收回视线看得净玉玦,正困惑他何故忽然这般说便想起了大祭司讲述之事,遂是解释道:“我没打算再杀无辜之人。”
净玉玦听得一个再字,不由得多想了:“你杀了无辜之人?”
“我以前……在你大婚那日杀了你的妻子。”胤善不敢看净玉玦,怕他脸上有失望,“对不起。对不起,师父。”
万万想不到竟会从胤善口中听见师父二字,净玉玦难免瞠目结舌无法从讶异中抽出神思来,半晌后才笑了笑:“怎么唤我师父了?”
“师姐告诉我,你我之间情同父子。我想许是不该再叫你名讳。”
净玉玦答不上来,只能看向一旁的浅黛,兀自叹气。浅黛亦是在细察他神色,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我以后,是该继续叫你戎弱,还是叫师父?”胤善又问道。
“你更愿意叫哪一个?”
新年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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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金河玄术披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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