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善毫不犹豫开口:“戎弱。”
“好,你便叫我戎弱。”净玉玦笑着点头。胤善如何称呼他,他已是不在意了。
“于我而言你并非是师父,是赠我桂花的恩人。”胤善正色继续道,“我亦并非是苍弥。”
“对,你不是苍弥,是我的胤善。”
一旁的浅黛默然听他二位聊侃左右细瞧,却是见得一双容貌上脉脉点醉,化出的潋滟秋波独淌四目间,不近众生。她心有触动,愿让他二位此番有唇齿相依的机会,便带上阿全悄无声息化作青烟飘上云端。
云端上不知何时药卿来了,正亲手为猊缺上药。玉子儿在旁边吵着让她下去捞仙君,连性子沉稳的药灵童子都被他吵得烦了,做了些药膳去堵他的嘴。
“师姐。”浅黛落定于药卿跟前,欣喜唤道。
药卿抬眼见得是她,愣了愣道:“你还有脸回来。”
“我不以为自己动情是错。就连师尊与小师弟不也……”她收住话音未直言,转而又道,“当年小师弟究竟为何堕魔,师尊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当真是因为凡人贪念生恶心所致么?”
“你是越发混账了,竟编排起了师尊。”
浅黛不受骂,飘近药卿身旁拉她起身:“师姐,这万年来你定然知道的比我多看得比我明白,我究竟是在编排还是说了真话,你不可能心里不清明,何必借此又训我。”
“药灵。”药卿叫来药灵童子接替,将浅黛拉至一旁避开那些正竖起耳朵听趣事的妖与小仙,压下声音道,“你说这些做甚么。”
“我不得善果,是因我多情对无情,烦恼自成。可师尊与小师弟并非是如此。”
药卿叹口气:“师尊还未醒,那具身躯里的是净玉玦。至于小师弟,轮回转世过几次,早已不是当初的苍弥了。不需你多操这份心。倒是你——”
“师姐。”浅黛打断药卿的话,“纵然他不是小师弟,可他仍旧得作为小师弟死去。那预言中不正是这般写的么。我想救他,让他与师尊一同归位三界之主。”
“你胡闹!”
“师姐当真忍心是那样的结局?”
“神不生情,生情易摧。摧得岂止是自己!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未至之时来临那日你要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药卿难得动怒了一回,“别涯神魂有损,是为了给师尊重塑神身,无可避免。而辉即师兄又陨落,使我们少了——”
浅黛掩嘴惊呼:“辉即师兄陨落了?!”
药卿暗自叹口气:“辉即师兄对魔生出怜悯,与大师兄起了冲突。原本那身伤我能治,可他执意要留在满盈煞气的九曲万魔山自行修养,结果被煞气侵蚀丢了性命,最后只回来了一根神骨。让师尊归位已是千难万难,你别再节外生枝了。”
“可师尊若是知道要杀了小师弟才能让自己归位,定然不会开心。”
见浅黛皱起眉头尽是悲伤的模样,药卿抬手将她鬓边碎发理向耳后,谆谆道:“浅黛,你忘了神为何而存在么。并非是为了开心享乐,并非是为了福寿永在。更何况,师尊是神天,自然比你我更多一份责任。连小师弟都明白这样的道理,选择了一条牺牲自我成全苍生的路,我们,又岂能成为这份大义大爱中的瑕疵?与三界的枯朽衰迈相比起,神的死亡与孤独算得上是苦难么?”
浅黛幽叹一声流着泪道:“师姐,我亦并非是贪图快乐,也做好了准备为大义大爱献出一切。只是……我希望三界也能给神留下一丝希望,至少,让师尊与小师弟得个好结果。难道就只能让神一味牺牲不得回报么?”
“神造就了苍生,苍生自然也造就了神。”药卿化云为巾替浅擦去眼泪,“一切皆是自然,皆是道。师尊与小师弟之间的小爱,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插不了手的。由着他们去罢。”
浅黛垂下双目看向云端之下的净玉玦与胤善,点头应下,不情愿也情愿了。
净玉玦撑着伞,大雨潇潇飒飒拍打在伞上的声响不知怎的忽然便没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扬起落下水帘的伞沿抬头看向天,却是连雨声也都不入耳了,世间仿佛瞬间停止一般没了任何音韵。他张嘴叫了两声胤善,可又好似什么都没叫出口。
然而走在前面的胤善偏偏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双唇一张一合在说话。可惜净玉玦听不见,只能直勾勾盯着那唇努力看。
“戎弱,你怎了?”
周遭的声音在胤善略有些急切的言语中又回来了,猛地一下子全灌入净玉玦耳中,分明是吵得激烈的,却反倒是叫他莫名觉得安心不少。
“雨声太大,没听见。”
“你方才叫我。”
“对,我的确叫你了。”净玉玦左右来回转了转伞,“别走太快,等等我。”
“我走太快了?”
“嗯,走太快了。”
胤善当即退回至净玉玦身旁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悄悄递出流光绦的一端:“不如,你抓着这个,觉得我走快了便扯一扯。”
净玉玦是低下头才看见他稍微伸出一点的手,不禁觉得那翘起的手掌可爱得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怎么像是凡人牵牲口。”
胤善当下是一愣,收回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伸向净玉玦的手,更是窘迫了。
便是就地请来雨滴成线,净玉玦以仙法将其化作细绳,一端系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上,一端系在胤善右手的小拇指上。
绳子刚系稳,便染了赤红。
“这是何物?”胤善抬起手看一眼后问道。
净玉玦笑道:“不让你走得太快太远的小小仙术。”
“为何是红绳?”
“因为是红绳。”
胤善抿唇低头笑了笑,才道:“我刚才走得快是因为寻见了筑绮王,急着去找他。”
“御写忧可是和他在一起?”
“在,都在王宫里。”迟疑片刻胤善又道,“只是御写忧的状况不大好。”
“我答应了猊缺要将御写忧带回去。”净玉玦扯了扯红绳笑看胤善道,“走罢。”
“走。”不出两步胤善忽然想起被仍在大祭司尸首旁的断罪短剑又停下,“陪我去城中捡样东西。”
净玉玦刚是应下,胤善便指使流光绦生长而长绕住他身体,牵引着一并往王城飞去来到大祭司身旁捡起了断罪剑,随后皱眉咦了一声。
“怎了?”净玉玦凑上前来问。
胤善将短剑剑柄递至净玉玦眼前让他瞧:“龙宝不见了。”说罢他又看向地上大祭司的尸首,“可是他还在。”
净玉玦抬眼望向茫茫四方:“想来除了大祭司,还有人知道龙宝有妙处。”
“不过既然龙宝已经送给了筑绮王,便与我无关了。”胤善收好断罪剑,“去王宫。”
王宫内仍是将才那般无人走动的模样,偌大的宫殿只剩乐雨之音在回响,隔着石壁关上厚重的门亦是不见弱去。
入得宫门上了回廊净玉玦便将伞放下来,面朝院子握住伞柄迅速一转,上头湿嗒嗒的水便被送回雨幕中绽放出一朵瞬开瞬谢的花。他这才收拢伞,端着继续往内殿走。胤善停下来近在一旁等他,并非是手上系了红绳走不远的缘故,而是被他转出来的花吸引了目光。
净玉玦回头来见得胤善在向院中看,便问道:“你也察觉了?”
“甚么?”
“龙太子说海上来了东西。”
“甚么东西?”
净玉玦却是沉默了片刻:“他未言明。”
“先办正事。”
胤善口中所谓的正事乃是问筑绮王要个交代,长不长生丹的,已然不重要。
身处宫中的筑绮王在胤善与净玉玦踏入王宫那刻便知晓了。他布下如蛛丝缠物一般的阵法,但凡谁来谁去都能显现在桌面特殊的球形天星盘上——故而王宫里才不许有下侍随意走动。
“地牢中的阵法果然难不倒他们。”筑绮王仔细盯着天星盘琢磨,随后挪动当中一颗星子,颇为满意地转身走向坐于沐浴池中的御写忧。
他身上只松垮垮着一件单薄宽大的长衫,走起路来偶尔会踩到衣摆,便不得不步履豪迈些才稳健。
御写忧瞪他一眼便移开目光,脸上不见半点情愿。池水是普通的热水,却因四周刻着阵法符文而使得他无法轻易动弹,只勉强有细微的活动。
这王宫里头就没一块白砌的砖。
“阿御,我去换身衣裳,你再泡泡,泡暖和了身上的伤才好得快。”筑绮王是专程来对御写忧说这句话的,随后才走到屏风另一端脱下长衫,悠闲地哼着曲儿。
眼下有了逃走的机会,御写忧咬牙拼死与阵法抵抗艰难地从澡池中爬上来,四顾之下寻得过门处的垂幔心里一松,爬近前去拽住近在地面的幔脚往下扯,想借此来遮住自己的身体。筑绮王从屏风后边整襟袖边走出来,抬头见得他此番动作急忙取下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大步上前去。
“你瞧你这匍匐一顿爬走,身上又该脏了。”筑绮王半跪下身将衣裳为他披上,握住他双肩扶他坐好。
御写忧挣扎不过,拿眼狠狠瞪着他:“你到底……想拿我……怎么样?”
他仔细斟酌用字,停停顿顿问出来才勉强不受心言颠倒之苦。
而那筑绮王听见御写忧开口竟是满脸兴奋:“阿御真聪明,居然能想明白若是发问便能避开心言反的咒术。不过想必是无法说得太利索。”
御写忧想不出能表述自己真实想法的语言,便只得生气地紧闭双唇。
“阿御,来。”筑绮王几乎是抱住御写忧使力将他扶起来,送他前去长椅坐下,又蹲着身子替他系衣衫上的绳结,“你这是明知故问。我是真的想明白了,豁然开朗。就算你此时怨我恨我厌弃我,你也还是我的阿御,是独属于我的。你早晚也会豁然开朗,接受这件事。”
仔细寻思过不会被扭转的话语,御写忧才慢慢又开口问:“你打算一……直将我……困……在阵法……里?”
筑绮王抬头对他笑笑:“阿御眼下只是在气头上,才会想走。等你不置气了,哪里还用得着甚么阵法。阿御变得太快,吓了我一跳。”
究竟是谁变得太快?!御写忧在心里这般怒喝,却根本不敢轻易开口驳斥。
桌上的天星盘忽然发出声响,是将才被筑绮王移动位置的星子喀嗒掉落下来。筑绮王转头睇去一眼便又回过头来继续给御写忧穿衣梳头:“没想到连天星阵都拦不住帝焉皇子,看来那双眼睛的确有些能耐,早知道该先剜出来的。不过还不算晚。”
时不出两刻,盥沐殿的大门便被胤善与净玉玦推开,殿内长椅上坐着筑绮王与御写忧在等,四人相见皆是早有知晓谁也未觉惊讶,而暗地里早已是较量起来。
“看见二位平安,当真是遗憾。”筑绮王话音刚落便转动天星盘又启新阵法。
脚下石板高低起落,原本平坦之处随这番动作而显现出沟壑,继而连成图案。胤善本打算趁阵法尚未成便带着净玉玦逃离而去,岂料殿中陈列的屏风已有行动逐一堵住去路将他二位又推回阵法中央。
胤善接住险些要摔倒的净玉玦,再抬头寻逃离之路时阵法却已成。
净玉玦有些愧疚:“抱歉,脚下被石板给绊住了。”
“无妨。”
筑绮王端起果盘剥开一粒荔枝喂给御写忧。御写忧别过头不肯吃,他便收回来自己吃下,乐呵呵地欣赏起胤善与净玉玦的狼狈:“我还从未亲眼见过活人在归葬阵法中死去的经过,阿御你可见过?哦对了,阿御也没见过。”
随着石板两声清响最后落定,阵法中便只余幻象。眼中所见尽是飞窜的煞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如利刃般削皮割肉,又似毒液侵蚀筋骨。胤善慌乱之下举起短剑到处挥舞要砍伐,净玉玦避之不及险些被误伤,张嘴喊叫他半晌却不得回应,情急之下拿出子光哨要吹响。奈何胤善动作太狂乱,又受红绳牵累,哨子尚且未送至口中他便被拉扯得一踉跄,叫子光哨脱手滑落出去。
三番五次不顺利叫净玉玦逐渐失去耐性,捞过手指上的红绳挽转几圈,而后猛地一拉,将混乱中的胤善给拉拽到身前:“臭小子,叫你好多回了。”
尚且处在慌乱中的胤善以为是有来路不明的敌人,举着短剑便刺了下去。
只觉得身体无故轻晃了一下,像是被谁推了推,净玉玦全然没有剑刺入身体本该有的冰凉与疼痛,甚至连身体紧贴外物的感觉都没有。
什么感觉都没有。
若不是余光瞥见胸口插着一把剑,想必他未必弄明白发生了何事。
“你是开花的刺猬么。”净玉玦言语间还有几分笑意。他怕胤善再挣扎,抬起另一只空出的手死死抓紧露在自己胸膛外的半截剑身,“胤善,看清楚我是谁。音天教你的本事被区区煞气一吓便忘了么。”
看着眼前略带不快的脸胤善刚是平静了些许,立即又因自己刺伤了净玉玦而大惊:“我怎会刺伤了你?!”
净玉玦拔出短剑还给他,反正也不痛:“冷静了?这煞气是幻象,不必太惊慌,好好用你的眼睛找出阵眼。”
胤善抓起自己衣袖揉成团去堵净玉玦左胸处的伤口止血:“你的药呢,快拿出来。”
“你以为学了点法术便能伤着我了?”
“可这剑曾剖过苍弥的背。”胤善举起短剑低头看,那剑身上已然又生满红锈。
净玉玦亦是垂目瞥一眼,不以为意:“先破阵,捂得再久也不能让这伤立刻便好。不想多耽搁,就破阵。”
他沉默无言又捂了片刻,在净玉玦的催促下才咬牙狠心松开手转而仔细查看周围。黯淡阵界之中唯有他的双目泛着明亮金光。
“戎弱,等从这里出去后我再好好向你赔罪,你让我做甚么,我便做作甚么。”
话音只得一半他身体便淡淡放出些许光来。光晕如烟飘缭而起,最终汇聚于他后背凝成示穹之脉的幻身,像一条潺潺往上逆流的小溪,至得末端便散做飞花碎去了。
失去的感觉猛然间回来,净玉玦捂住流血的伤口摇晃起来,却硬是站着没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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