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葬之阵的阵眼在外不在内,隔着阵法自成的障界为的便是不让被困之人有机会逃生。
如今的筑绮王平日里性子似乎是软弱了些,可对阵法符咒之术格外精通,师承勾考尚且还是个小少年时便自创了许多千奇百怪的阵法。他只图有趣,用着方便,全然不顾当中有好些都十分残忍。而归葬阵乃是半年前他睡觉时猛然起的灵念,起初是为了对付花园中讨人厌的蜘蛛,后来却成为一种刑罚。
阵眼就在眼前不远处,再往前几步便能触碰上,可偏偏胤善走不出阵法边沿只得皱眉干瞪眼。好在阵法中的煞气乱窜一通后总算是销声匿迹,才使得他有足够的精力去思考该如何出去。
啪嗒。
水滴落下的声音从刚才便有了,此时终于闯入胤善的思绪里将他神识拉回来。
“别动。”
听得净玉玦这般说,原本正打算回头寻找声音来源的胤善便顿住:“出甚么事了?”
净玉玦语气缓和下来:“先前煞气在阵法中来去时布下毒丝,有一些已是不知不觉贯穿你我的身体。只要不动,伤口便暂且不碍事,可你若是动了,身躯脏腑立即被切碎。虽不至于死,但善后始终是件麻烦事。”
胤善垂眼下看,便见得周身全是首尾连障界笔直不屈的坚硬丝线,不禁是皱起眉:“好恶毒的阵法。不动是死,动也是死。”
“胤善。”净玉玦看着胤善的背影,“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得寻死。”
“不答应。”胤善察觉出净玉玦话有异样,却也只是淡淡应道,“你若因我而死,我便为你而亡。”
净玉玦忍不住想骂他两句,却又懒得去使这份力气:“那这阵你有法可破?”
沉默片刻胤善才道:“没有。但我想试试。”
师姐教授法术时曾说过,示穹之脉超脱三界,无关光阴流逝与枯荣始终如一,有的最开始便有,无的最开始便无。而其力量并非毁灭而是新生。既然新生,必定毁灭,既然毁灭,必定新生。
“启道,天地往复,生死循环,破而立,立有生。”
已显现而出的示穹之脉随着胤善低念的口诀而徐徐变化,如流水般倒灌而下自他身驱为始向四面八方沿丝线而扩去,不多时候便将其与障界一同融化。
此番总算是能动弹,归葬阵也算是破了一半,净玉玦松口气本以为这般便是结束,岂料胤善后背又渐渐隆起,一道金色幻相的人影显露出来——先是背脊,随后是前勾在胸前的脑袋与长发,不急不缓地抬起脱离胤善的凡体,舒展开含胸佝偻的背后仰而下,柔软的发丝于半空划出圆弧终倾泻下来垂至地面。就如蝴蝶破茧那般,那人影绽放出真实姿态。
净玉玦认得人影那副容貌,不禁错愕问道:“你是……谁?”
人影回头朝净玉玦笑,竖起食指比划在唇前一个字也没说。
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净玉玦却好似什么都明白了:“是你成了示穹之脉,还是示穹之脉成了你?”
人影依旧不答,豁然散去身形化作力量涌向四周,一些附上障界,一些将净玉玦裹住慢慢将他的身体回溯到筑绮王在此刻下符文之前的状态,治好了伤。
胤善还在念着口诀驱使体内力量破阵,那人影便是因此而生又因此而散。净玉玦轻叹一声,却并非是觉得悲伤惆怅,反倒是微微笑起来抬手睇得一眼小拇指上系着的红绳,将它解开了。
红绳系过净玉玦的这端掉落地上,片刻间便烟消云散。
胤善有察觉,小拇指不由得动了动,随后停下念口诀抬手看了眼回头问净玉玦道:“你不是怕我走得太远,为何解开了?”
净玉玦笑答他:“用不上了。”
胤善垂下目光,显然是对“用不上”这三个字感到不大情愿:“你将才是不是说了甚么话?”
“不是要紧话。”净玉玦走上前停在他身旁,“有把握破阵?”
“你的伤……”胤善余光瞥见净玉玦衣衫上的血,想扒开来看看,却又是不敢。
于是净玉玦自己动手扒了,出两根手指剥开被短剑刺破的衣裳口子给他看:“早知示穹之脉还有如此妙用,我便让你从小研习玄法了。”
胤善被他逗得一笑,随后转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半晌才长叹出来,继而猛然蹲身狠狠将剑刺入地砖里。
嗙,那剖过苍弥又刺伤过净玉玦的断罪短剑便断成了两节。
他扔下手中的半截破铜烂铁重新站起身,抬脚踏上嵌入地砖的断刃顶端用力一踩,便将露出在外头的剑身给全部踩进地缝中,破了归葬阵。
筑绮王放下果盘拍手鼓起掌来:“精彩精彩,没想到帝焉皇子竟有示穹之脉的力量,是我小瞧人了。”
胤善不与他废话,迅身上前抓起桌上用来凿果子皮的小刀刺向筑绮王,却是细闻一声器物碰撞,半寸小刀都没刺进去。
筑绮王反应迟钝没躲开,大惊失色后很快又恢复了神情拍拍胸脯压惊:“好险,还以为我的锁命环软胄定是抵不住锥刺。”见胤善面有疑惑,他像是展示一般扒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底下穿戴周正的软胄,“知道你们要来,我便穿了这身软胄,上附符文可抵妖术。”
听他言语间竟还有炫耀,胤善眼中寒光一凝,揪住筑绮王衣襟将他按倒在长椅上,举着小刀对准他颈部便要刺。然而突然间门外天光刹那黯淡,暴雨被飓风掀乱猛地闯进来横灌殿内,连窗户也被卷飞不知踪迹。
“你杀了我,筑绮岛上的人全都得死。”筑绮王松了口气还算得上是冷静,他抬手指着殿门外,“怨邪来了,只有我能赶它走。”
雨水淋湿了胤善的衣裳,他却没有收手的打算:“既然你能,我也能。”
“你不能你不能!”眼瞧着胤善手持小刀已是迅速朝自己刺来,筑绮王立刻挡住他行刺的手臂大声说道,“寻常的术法对它无效!怨邪唯有筑绮之王才能驱除!”小刀离筑绮王颈部仅有半寸时停下了,筑绮王下睇一眼继续道,“怨邪无体,任何法术都奈何不了它。不仅除不掉,甚至无法触碰。可它却能触碰我们。虽说平日里有饮药不叫它侵体,但那只在我应付它的时候才有用。没有了王,筑绮的子民将被怨邪吞没心智,自相残杀。我没骗你。”
胤善凝视着筑绮王的双目探究他话中真意,踟蹰片刻收了手拽他起身走向殿门口,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解开雨界,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筑绮王挽起衣袖正打算解除雨界,倏地又停下,转身回头瞧着坐在长椅上挣扎着想起身的御写忧,问胤善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们可是要将阿御带离我身边?”
“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他自己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筑绮王点点头无奈笑了笑,撩开衣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自己手臂上画下符文,口中默念起咒诀。雨界随之而散,紧接着轰然向他扑来的便是滚滚滔天的灰霾。
被大祭司勾考授予王位并非单单只是接下玉玺便等着万民朝拜这般简单,而是需得在手臂中种下一样指甲大小的法器——桑梓爻。
怨邪不来,桑梓不开。
气势汹汹的怨邪卷着风云侵袭在殿外的花园里,胤善浑身气势一震让它不敢近身,这才护住了殿中的宁静。而那筑绮王则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回家了。爹爹和娘亲皆已在家中,等啊等,娃娃终于回家了。”
恣意狂乱的浓雾烟霾如洪水猛兽涌向筑绮王顷刻之间便将他吞没其中。此时施加在王宫内的阵法全都一一解开,让御写忧沉重疲软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不少。他握了握拳头试力,青鳞刹那一瞬覆于脸颊,再抬眼时神情当中已见杀意,随后径直起身走向殿外要找筑绮王算账。
净玉玦对身后蔓延而来的杀气腾腾无察觉,是胤善先发觉背脊泛凉转身见得御写忧目光锐利盯着怨邪不转移,于是将他给拦下来:“不到杀他的时候。”
御写忧想说话,张嘴时想起口中符文便又合上,消了些许气势退至一旁,末了慢慢开口一字一字问道:“猊缺呢?”
“龙太子带他去云上了。”净玉玦回他。
御写忧安了些许心,又慢慢问道:“伤得……重么?”
踟蹰片刻净玉玦才点点头,算是应了。本来平静的鳞片陡然翻立而起不住抖动发出唰唰声,便是连雷麟兽态也逐渐显露。净玉玦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才暂且抚平他些许怨恨。
院中已长出一棵梓树,破开翻涌的怨邪兀自茂盛。孩童欢愉的笑声穿透晦暗溢满宫城,不需刻意去听便已觉温馨。殿内三位正是诧异间,浓雾中便跑出来三两名童子在追逐,跑着跑着冲散了怨邪。筑绮王不见了身影,那处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那棵参天梓树。
树下坐着一对夫妇,妻子一面唱歌一面给女娃子梳头,丈夫捡起石子递给男娃子教他打弹弓。还有几名调皮的童子在爬树,只因树上有鸟窝,他们要去瞧一瞧掏一掏。弹弓飞偏打中了爬树童子的屁股,疼得他哎哟一声叫。树下的父子乐得笑起来,惹来娘在训。
爹娘在,才有家。
胤善心中有触动,不知怎么竟就泛出泪光来。他抬手按住双目不让眼泪再出来,气息却是无意间起伏得大了。
净玉玦走到他身旁抬手抚上他背心:“善儿乖。”
他从未如此叫过,胤善不禁觉得别扭又好笑,半点黯然神伤的心思都没了:“不许叫我善儿。”
嗯嗯应了两声,净玉玦立马改了口:“胤儿乖。”
胤善皱起眉头斜眸睇他,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要我也叫你戎儿弱儿?”
“许我叫得,自然也许你叫得。”
“你说的。”胤善凑近净玉玦耳边轻声唤他,“戎儿,乖。”
净玉玦打了个寒颤收回放在胤善背后的手:“罢了,以后谁都不许将名字拆开来乱叫。”
胤善抿唇忍住笑意,点点头。
自孩童渴望之心中生出的美好幻象持续近两个时辰才趋于淡散,滚滚浓烟已不复。那棵枝繁叶茂的梓树变成了白发稀疏形如枯槁的老人,仅凭身上的衣着与领口隐约露出的软胄显示出他真实的身份——筑绮王儒言。
“阿……御……”筑绮王佝偻身躯颤巍巍向半人半兽的御写忧走来,满是褶皱的脸上挂着笑。
御写忧忽然便心软了,迎上前去接下筑绮王伸来的手不再想着要取他性命。
筑绮王上下打量着他这副面容,没有半分惊诧害怕:“阿御,你要走了么?”
迟疑片刻御写忧才点点头,张了张嘴,又合上,摊开筑绮王的手在他掌心间写字:恩怨已了,再无瓜葛。
筑绮王立即紧紧握住他没来得及抽走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御写忧抽出一只来替他擦眼泪,末了向他露出些许笑容,转身飞上了云端。筑绮王蹒跚追了几步仰头在喊他,阿御阿御的,一声比一声沙哑,却没能换来御写忧片刻间的回眸。
胤善此番见筑绮王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也不再打算杀他:“我的那些随从呢?”
恍惚寻思了许久,筑绮王才讷讷道:“都死了,都被我下令杀了。”
“尸首在何处?”
“扔进了大海喂鱼。”
胤善听得又生了怒火:“你为何要杀无辜之人?!”
筑绮王却是呵呵呵笑起来,甩着衣袖蹒跚往殿内走去:“难道皇子的手就干净?帝焉的皇帝每年杀人数千,饿死的、病死的、枉死的。我杀人姑且还有个说得通的理由,你们帝焉呢?”
胤善松开紧攥的拳头垂下视线看向筑绮王干瘪的手,末了板正手掌以气为刀切下了他一根手指算是替那些侍卫报了仇。
示穹之脉的力量没让筑绮王觉出太多疼痛,反倒是哈哈笑起来,举着断了食指的右手道:“像个鸟爪子。”
“我们也走罢,该回帝焉了。”胤善不忍心再看他,便是转过身准备走。
听说他们要回帝焉,瘫坐长椅上的筑绮王嘶声问道:“长生丹你不要了?”
净玉玦闻言停下来回头看他,而胤善全然当做没听见,投以流光绦缠住净玉玦腰身带他回到了云端之上。
其实随行而来的侍卫中有一人是太后亲信,行的是监视之事,故而他才必须拿一颗真正出自筑绮的丹药回帝焉。如今监视无人,丹药自何处来不是来。
见得仙君回来,玉子儿立即迎上前左右查看,问道:“龙太子说您受伤了,伤哪儿了?”
净玉玦按住玉子儿额头推开他:“胤善替我治好了。”
“胤善岂会治病疗伤的,快请药天为您看看。”玉子儿拉不动净玉玦便跑去请来药卿,“请药天为仙君瞧瞧伤。”
抬眸看去时便与药卿身旁的浅黛对上了目光,净玉玦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她教授胤善术法。浅黛开口欲要言语,转念思索间又闭上了唇,只轻轻点头。
药卿近得净玉玦身边来托起他手腕问了脉,脸上神色淡然无改变:“的确不像是受了伤。”
“可是示穹之脉的力量?”龙太子问话时不由得向胤善投去目光,便是笑了又道,“至少往后不必担心承合新故之术了。”
这个术法胤善曾在儿时听戎弱提起过,知是为了转移自己的伤病而施下的。他沉默片刻问药卿:“承合新故之术有解么?我不想将自己受的苦转嫁给旁人。”
药卿睇一眼净玉玦,叹气摇头:“无解。”
“好了好了,比起我反倒是猊缺和御写忧伤得更严重。”净玉玦打断他们郁郁怏怏的言语,转而将话头转向御写忧,“御写忧的嘴受了伤,说话有些不利索。”
御写忧正蹲于猊缺身旁在意他伤势,听得仙君点名自己的嘴便怔愣了半晌。猊缺一见他这般模样便知是仙君言语有真,低声追问起来,劝他有伤切莫隐藏,趁药天在此早些医治好了才是。可御写忧不愿让那屈辱之事闹得神妖尽知,踟蹰多时才只面向猊缺大张唇齿,勾开嘴角亮出腔壁上的符文。
猊缺凑近仔细一看,皱眉困惑问道:“这是甚么?”
御写忧合上嘴,半晌后才在云上写下了一行字:符文,心言反。
“他给你刻的?”猊缺激动地要爬起身,却因皮肉僵硬而起不来,“他怎能这么对你?!”
御写忧也答不出来,那个看似直率单纯的儒言怎会如此对他,怎就突然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无意间瞄得一眼的浅黛开口道:“符文并非师姐精通之道,得问问字和师兄才能解。”
“能否请音天——”猊缺话未说完御写忧便握住他手臂,摇了摇头。
御写忧站起身向药卿拱手躬身行大礼,一字一顿努力表述道:“可否……恳求药天……务必……治好猊缺?”
“我原本便打算带他回药庐,算是平日里向雷麟取药的回礼。”药卿沉吟片刻来到御写忧跟前,又道,“让我看看那些符文。”
顿了顿,御写忧才乖乖张开嘴。
浅黛便也凑前来看,问药卿道:“师姐如今连符文都有法子应付了么?”
药卿未应她,对御写忧道:“你也随我来药庐,文天得空我带你去见他。”
猊缺闻言正喜,御写忧却是摇着头后退几步,再次向药卿行过礼拒绝了,谁也问不出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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