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药卿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灵丹妙药放入怀中,净玉玦便辞别两位司天与胤善一道领着余下十二位乘龙船往帝焉而去。
离别前浅黛将胤善悄悄拉至一旁,问他:“小师弟,你对师——对戎弱,是甚么想法?如实回答我。”
沉默了许久,胤善才道:“我希望他能永远留在我身,即使我再次投胎,他也还依然会出现在我面前。”
“这么说,你是思慕他了?”
似乎从未想过是这样,胤善十分惊讶,抬眼看见浅黛半点不苟言笑便又沉思了许久才缓缓点点头,有些心虚:“我知道不应该。”
“你确实不应该。好好想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不然你会害了他。”说完这句话的浅黛回到药卿身边,留下胤善独自伤神思。
“胤善,你也不用再戴眼遮了么,我替你全扔进大海。”玉子儿抱着装有眼遮的木匣,不待胤善回过神来便整个全扔到了大海。
此番回帝焉,御写忧也随行,却不肯脚踏龙脊劳烦龙太子相送,便是化回原形以雷麟之姿跟在后头游。苏方怕他游着游着没力气迷了路,便抛下一条绳索叫他衔着。他起初也不肯,觉得是在拖累神龙,可龙船神速他后来当真是有些跟不上了,这才老老实实承下苏方的好意。
遥途归故里,不知又得花上多少年。
“戎弱呢?”
“仙君还在睡,都好几日了,叫他也不答应。”
玉子儿还要继续抱怨胤善却并无耐心听,走入塔楼敲了敲净玉玦的房门,等了许久不见里面有应声便擅自试着将房门推开。入睡前寻思着胤善兴许会来,净玉玦未有锁门,只下了一道不许玉子儿与小妖来吵闹的命令——尽管玉子儿还是来吵他了。
胤善轻轻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喧哗悄悄近前来,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净玉玦,又怕惊扰不了。房内点了一盏不随海浪而摇晃的灯,照在榻前映着净玉玦熟睡的脸,始终没有灭过。他慢慢在榻边坐下,目光始终落于净玉玦合上的双眼,许久了,才顺着鬓边看向乱在枕榻上的头发。
房内有衣料细微摩擦之声,是胤善在转身面朝净玉玦伸出手去触摸他的头发,末了牵起那缕黑发绕在指间静静把玩。半晌后,他从发丝上抬眼睇向净玉玦安详柔和的脸,黑白分明的双目于阳光照不进几许的房间阴影里灼灼生晔,呼之欲出的是言语不尽其详的渴望。然而这一眼过后,胤善只是低头吻上了缠绕指间的发丝,再抬头时已埋藏了情念。
未察觉时不知相思,察觉之后便已情难自拔。
不过胤善并未就此离开,松开净玉玦发丝后索性也闭目养起神来,执意要等他醒。
日要落西时,榻上的神仙总算是缓缓睁开了眼,呆滞地望着眼前不知处,半点无动弹。
朦胧之间五灵衰弱,双目不明、两耳不聪,仿佛身堕混沌不得出路。即便此时他思绪十分清明,身体却像是死了一般沉寂着,无法使唤。
净玉玦有些害怕大限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来了,尚未来得及交代甚么便烟消云散。
便,要与胤善分别。
不知是睁得太久的缘故还是其他甚么,净玉玦的眼中蓄起了泪,终于在他复见光明那刻淌落下来。他眨眨眼坐起身,长舒一口气。
“醒了?”榻前打坐的胤善闻得动静睁眼回过头来,“你这一觉睡得真久。”
净玉玦只是笑笑:“来多久了?”
“有几个时辰了。”见净玉玦要起,胤善先站起身来抬起手臂让他扶,“不知道你几时醒,索性等着。”
见得眼前横来的手臂净玉玦愣了愣,随后轻轻扶了一下便作罢:“喝茶么,我给你沏。”
胤善目送净玉玦走向案桌,等了两步才跟上前去按下了他刚提起的茶壶:“身体若是不觉得困乏,去甲板上走走?”
踟蹰片刻,净玉玦便笑道:“也好,该动弹动弹了。”
甲板上尽是妖在嬉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了只壶手持羽毛往里投,全凭法术控制。识禄与苏方是凡人,投不了轻飘飘的羽毛便各自得了几块碎银子参与,全凭手气。御写忧先前已被苏方拽住绳子给收了回来,浑身湿嗒嗒地靠着船舷在休息,此番先一步见得净玉玦与胤善从塔楼里出来没忍住开口唤了两声,全是颠倒的言语。
玉子儿丢了手里的羽毛跑过来对净玉玦一番嘘寒问暖,将想说的话喋喋全说过之后便又跑回去,从厌隗身上拔了根新的。
于净玉玦与胤善身后自成一张席榻,是龙太子知他醒来了特意化出来的。净玉玦倒也不客气径直便盘腿坐下,末了觉得拘谨不舒服又将腿给伸直半躺了下去。
“哎呀。”他忽然叫起来,“忘记捉一只巨狼崽了。”
胤善正落座,忽然听得他惊呼便停下动作转头看去,等他后话道完才继续:“你都已是睡了好些天了,干脆背张榻在身上随走随躺。”他细整衣裳的手忽然又顿住,皱眉问道,“是伤还没有好全?”
玉子儿回头高声解释:“仙君只是懒,有伤没伤都是总瘫着。”
净玉玦弹了那多嘴的仙童一记仙力以示不悦。
此时夜已来,塔楼房檐下生出十来盏红灯笼兀自亮起,摇晃于茫茫浓雾间竟是显得有几分诡异。小妖们饿了闹着要用膳,将山里的鸡河里的鹅悉数念叨个遍,垂涎三尺只等洌滳与沂澈入海去捕鱼来。
偏是不巧呀,雾色里驶来一艘迷航的捕鱼船,远远见着有灯笼本是正欣喜,谁知呼着唤着靠近来一瞧,被满船的红瞳绿眼妖冶鬼魅给吓得魂飞魄散。船工们般顿时爆出一声惨叫,全都倒地晕了过去。
小妖们觉得有趣,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将船里的鱼一条不剩全搬回来,又送去一箱珠宝算是赔礼了。不过龙太子心好,招来一股海流送那渔船往临近的渡口去。
众妖已是进塔楼用膳去,净玉玦不贪那一口还留在甲板上吹夜风:“你再不去怕是连鱼刺都没剩下几根了。”
胤善亦是盘腿坐于此,丝毫没有要去用膳的意思:“不着急。”听着塔楼内传来的吵闹顿了顿,他才又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难得见胤善客气成这样,净玉玦不由得转头看去:“你问。”
“在筑绮树林里,你说的爱欲其生与风情月意是甚么意思?” 胤善便也转过头来看他,神色坚毅而坦然。
收回目光思量许久净玉玦才缓缓开口:“神有大爱,不思尘俗,而我却违背了神性想了解尘俗中的一切。万物为何乐为何苦,为何情多害相思。我明白了一些,却也只能明白一些,知道得而乐舍而苦,不知道甚么算得甚么算舍,学凡人的样子,但终究是画皮难画骨,拿着泥巴当财富。”
“这不算是回答。”
“你问的,也不算是明白。”
胤善便斟酌过一番后又问:“你的风情月意是甚么?”
净玉玦坐起身抬手一靠身旁便有了张低案,手指一张掌中便多出了温暖的香茶。他垂目睇着那杯茶微微笑起来:“是手边的一杯茶,或是身上的一片落叶。能让我觉得心动的,便是风情月意。只是神仙么,不该为甚么而心动的。”
“除了茶与落叶,还有甚么是让你心动的?”顿了顿,胤善才试探着问,“我的前世,瑶礼?”
“瑶礼啊……”听得瑶礼的名字净玉玦脸上的笑意便浓烈起来,“小子心思多,我时常不明白如何才能使他开心,也曾四处去听凡人的故事想从中参悟些道理出来。我想对他动凡心,可惜时至今日仍旧是没能弄明白,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动了。归根结底,神与人不同之处太多,性难相通。”
胤善追问:“那对苍弥呢?”
净玉玦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对胤善而言自己并非是“净玉玦”,而是“戎弱”,便不由得轻叹一声:“苍弥是我的徒弟,而瑶礼却不是。”
胤善心中百味杂陈:“当年在沙罗殿,你让我记住自己是苍弥,而不是瑶礼,是因为只有瑶礼不同?”
“原来还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我记得。”
“记得……也好。”
兴许是雾气越发弥漫厚重的缘故,才会遮住净玉玦的双眼叫他不见一物。耳中响过尖锐的杂音后忽然也无声了,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还好手指尚能觉出冷暖,便是握紧了茶杯不断摩挲以求保持一丝神智。
“我若说,自己不愿被当做苍弥呢?”胤善又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可等了他许久不得回应便难过作罢,起身回了塔楼。
甲板上只剩下净玉玦手里拽着茶杯一动不动地坐着,拼命抓住仅存的触觉。幸而小半个时辰后他便缓过来,深吸口气缓缓舒出,松开发累的手指甩了甩正要与胤善言语,转头却见身旁已经没了他身影。
以为胤善是肚子饿才走了的净玉玦没在意,等他察觉每当自己靠近胤善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总是彬彬有礼时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起初净玉玦以为胤善在端皇子的架子,便故意贴近他身边试探,可胤善总是不动声色地退开拉出些许距离不与他触碰。于是他又将诸事不谙的玉子儿推向胤善,暗中端查他反应。谁知玉子儿都快爬上他身上去了也不见他躲,净玉玦这才明白,胤善哪里是在端什么架子,单单只避开他罢了。
毕竟小子心思多,如今他已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揣测,想是再过些时日胤善便能自己疏解了心中郁结。
只是思来想去净玉玦仍旧在意地紧,便前去胤善房中寻他打算问个清楚。可当他来到房门外正欲敲响时却听得里头传来玉子儿的声音:“你胡说!仙君与瑶礼才不是那样的关系!即便不论仙凡有别,仙君与瑶礼那也是父子之情!你不懂,神仙动凡心没有好结果,是要死的!仙君对小龙子对亭涵对你,都是奉命行事,等你寿终正了寝,我们便要回天上去。你叫我来我还以为有糕点要偷偷给我吃。哼,我看你就是年岁到了在思春,等回到帝焉你赶紧成个亲,好好过完这一生,别惹仙君多忧心,仙君最怕麻烦了。”
胤善声音太沉,净玉玦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叹有个麻烦精在里头便放下尚未叩门的手转身而去。
直至龙船抵达兆桑国土,净玉玦也再没能好好和胤善说上几句剖心剖腹的整话。胤善老是避开他,以前是身体上避开,如今甚至连言语眼神也避开。好几回净玉玦忍不了了想发难,可刚起了情绪还未说得几句话便因身体的状况而作罢。
“玉玦近来气色不好。”虽是到了陆地前方再无海,龙太子思量再三仍旧没着急离去,“应是快了罢?”
此时胤善带着那些妖上街置办带回帝焉的东西,客栈里便只剩下净玉玦与龙太子。
“我近来,时常五灵不觉,即便醒着也像是早已不在这世间。兴许明日……兴许下个刹那间,便是了。”净玉玦抬起手翻来覆去地看,“当初得知这副躯体并非属于我时还未觉得有甚么,如今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这个事实。从诞生记事起便理所当然以为谁都拿不走的东西,竟然也能被拿走。”
龙太子重重叹口气:“我再陪你走段路,送送你。”
“好。”净玉玦笑着端起茶水要敬龙太子,“我走以后,有劳你多替我照顾着胤善,我净玉玦在此先谢过了。”
龙太子便也端起茶杯,伸手前去要碰时忽然又停下:“我也有个请求。你没叫过我几回名字,总是龙太子龙太子的,十分拘礼。以后,叫我將玄好不好?”
“將玄。”净玉玦即刻笑着唤了一声,碰上杯子。
闲云于天,闲情在地,前事已过,后事已了,倒也没什么还能让他放不下的了。
“门外似乎有热闹。”龙太子放下茶杯探着身子往外瞅。
客栈外的人全往同一个地方跑,小二亦是兴奇得紧,放下手中正收拾的碗筷出门随便抓了个人问起缘由。那被抓住的男人脸上尚有惊喜,却又在被拦下的时候露出几分厌烦,与没来得及消失的喜悦相互交错。
“你拦我作甚!去晚了兴许便看不见了!”虽是行色有急,但男子还是如实道来,“西行的商人那里有一张巨大的鱼皮,鱼鳞之色幻如五彩霞光,那可是世间难得的珍宝!你去不去看?不去别抓着我!”
“说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客栈内的龙太子也听见了,便生出想去看个热闹的心思,一面给净玉玦斟茶一面笑道,“玉玦不想去饱一饱眼福?”
“去看一张鱼皮?”
“凡人好以形取名,鱼皮或许并非是鱼皮。”龙太子实在按捺不住雀跃的心径直起了身,“你若不去我可去了。”见净玉玦并非全然不想去,他索性上前扶着他手臂,“那可是稀世珍宝,瞧一瞧,不亏。”
琢磨片刻净玉玦终于放下茶杯站起身跟随龙太子瞧热闹去了。
顺着奔跑的行人来到一处楼阁前,二楼满脸福相的大商客腆着肚子笑眯眯俯视楼下挤挤攘攘的人群。他身旁护着几名手持大刀利剑的彪形大汉,横眉威竖凶巴巴地盯着楼下,防备贼人不安分。
龙太子与净玉玦来得有些晚了,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层,即便是这样净玉玦仍旧觉得挤闷,连连往后退。前方人堆里挤着他熟识的那些妖,自成独一帜的气势与凡人截然不同,便也因此被楼上的大汉盯得紧。
“仙君!仙君!”玉子儿感知到净玉玦的仙气在附近,伸长脖子四下里张望之后发现了他,便高举着手中咬了几口的大鱼干儿在挥舞。
胤善听得玉子儿喊,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来见着净玉玦与龙太子在,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此番人势已壮大,大商客颇是满意,转身打开交给陪伴自己数十年的心腹之人捧着的长匣,小心翼翼拿出里面叠放整齐的鱼皮摊开在双臂上:“这张鱼锦乃是从前朝宫中流出之物,自成已有百年之久,鳞上光泽却丝毫不减。”
那鱼皮覆满鳞片,于晴天日光之下闪耀着抄光的山梗紫幻石绿之色。
净玉玦当下便沉了脸色:“是潮湆。”
他话音刚落,前方人堆里的洌滳便大放威慑飞出人堆冲着二楼的大客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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