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癸魂刀的则今不由得吓了跳,按住乱跳的心脉忐忑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癸魂刀,结缘之物。”引以怕他仍是不明白,便又道,“给你的。”
则今颤了颤,缩着脖子将脸遮得更加严实了:“可是我、我……模样丑陋,你见过之后定是要后悔的。”
“不管你是甚么样子,我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引以有些着急,见则今不肯接也不肯转过身来便径直握住他手臂,“快拿着,我骨头还未长好撑不了多久,况且还得去找仙君救苏芳和会介合。”
“你带他们去找仙君罢,我不与你们同行了。”则今扭着手臂挣脱出来往前跑去几步,“我、我还有其他事。”
“撒谎。”
则今无从反驳,只反复催促引以快走。
引以不愿听,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来蒙住眼睛,再次走上前强硬掰他过来,摸索着将癸魂刀塞进他手中:“我一早便决定,若是身份暴露便将癸魂刀给你。你不想耗下去白白浪费时辰耽搁了苏芳的救治,就收下它。”
不明何为以刀结缘的凡人老臣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出言相劝:“一把匕首,你就快收下罢,推来脱去能得多少欢喜。”
则今看了看正用眼神催促自己的三位老臣,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苏芳,眼里噙着泪问引以道:“你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引以笑起来,似有些无奈:“本来是想着要宽慰你的,一把癸魂刀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明我对你的态度。可没想到将它拿出来后,才意识到是真的希望你能收下。幸雨,无论你是谁,是幻鹿还是癸蛇,我都不在乎了。但你若还是不想被我看见脸,干脆把我这双眼睛挖去,一了百了。”
“别挖!”则今急切伸出手要去捂引以的眼睛,这才顺势正眼看向手里的癸魂刀,末了咬牙忍着哭将它收下了,“我会好好珍惜这把刀的。”
引以彻底安下心,脱了力变成条寻常大小的蛇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则今细致地收好癸魂刀,又化大蛇模样张嘴将引以含在口中,卷起苏芳与三名老臣窜出山洞往城中飞去。未免惹人惊吓,至得城门时他便恢人身将引以揣在怀中,背起苏芳与老臣一同快步走向宫城去寻净玉玦。沿途所遇的百姓瞧见则今满脸是血皆是投来目光,却是当即避开目光背过身,假意没看见。
这般情景他们见得多了,便不觉得哪里奇怪。
宫城四周几只妖分别于各处暗中盯着动静,等待随时接应潜入城中救妖的神仙几位与胤善。这是龙太子的意思,怕他们进去了也同薄棠斥与洌滳一般回不来。
沂澈与云染守在正门外,这厢瞧见则今一行神色焦急要进宫,便立即上前拦住去路。
“你们这是往哪里去?”云染问则今道,“还受伤了?”
则今脸上不禁是一喜,随后又皱起眉头着急道:“采妖人带着妖傀去了山庄,打伤了春暮还抓走了公主,好些叔伯死了,逃出来的……恐怕只有我们。”
沂澈看向则今背上的苏芳,也问:“她怎么了?”
“苏芳伤得太重,脏腑被妖傀震碎,我没法子救,得找仙君替她看看才行。”
“还有公主。”则今身旁的老臣们着急插了话,“请诸位仙人救救公主。”
“可是仙君进宫去了,不知几时才出得来。就算进去寻,也未必立即能寻到。”
老臣皱起一张脸:“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沂澈从苏芳身上收回目光:“先回客栈。云染,你继续守一守,有消息了立刻告诉我。”
云染点点,应下来。
可则今却是不乐意了:“回客栈岂不是让苏芳等死么?”
“我认识几位郎中,我去请。”
听得一位老臣这般说,则今才总算肯答应了。
领着这几位回到下榻的客栈入了房间,沂澈让则今将苏芳放在榻上,取下斗笠搁在一旁上前来使出妖力探了探她的心脉。脉息虽还有浅浅一丝,却也是即将断去的一丝。
“等不到去请郎中了。”即便是等到,凭凡人的医术又如何能回天。
“你有办法救她么?”站在一旁的则今奇怪沂澈的举动,不禁是疑惑问道。
沂澈将苏芳的手放回被褥中后站直了身,未有回答则今的疑问也未有动作,心中十分迟疑。他的确有办法救她,可却未必是她希望的救法。
受伤的老臣被识禄连哄带推请去了另一个房里等着郎中来治伤,这房中还能说话的便只剩下沂澈与则今。正是一方恳求一方无言间,苏方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得时常面如死灰两眼总无光的沂澈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便是不禁觉得新奇:“莫非你是想救她?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一样?”
沂澈移眸睇得苏方一眼,并未解释半句。
拿不准沂澈究竟是作何想法的则今听得苏方此言,当即又是请求道:“你也说了等不到去请郎中,只怕更是等不到仙君了。你分明是想救她的,为何又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呢?”
苏方明白沂澈何故为难,便替他道:“要救苏芳用的并非是寻常的办法,而是强行让她不死。此时不死,时时不死。”
则今愣了愣:“是指……长生的意思么?”
苏方点了一下头:“长生未必好,所以才不知当不当救。”
则今便也不求了,垂下头黯然站着不动,嘴里喃道:“那该怎么办……”
旁边的苏方灵光一闪觉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便对沂澈道:“不如先救,等她想死的时候再还她个死。我记得你说过,从谁那里得来的长生,便能从谁那里得来死亡。”
沂澈听得怔了半晌。他真正不敢救苏芳的缘由被苏方当成个救急的法子说出来,反倒是叫他哭笑不得了。亲手杀死心仪之人的残忍事他绝不想再做第二次,宁愿从此孤独一世永无往来。但偏偏还是重新遇上了,又如何能不救。
“苏方。”沂澈忽然开口唤道,“你后悔得了长生么?”
苏方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后悔呢。有多少人想求长生都求不来。”
沂澈闻言竟是勾了下嘴角,深吸口气沉入肺腑。他在榻边坐下,从自己手臂上剥下小片肉来撕成细碎的肉粒,掰开苏芳的嘴喂了进去。其实他心底深处从未迟疑过,是理智太强势逼迫着他,如今乱斗过数百回后心意胜了,即便明知以后必定重蹈覆辙也还是渴望她能活着。
“肉?!”则今惊诧不已,连忙转头看向苏方求个解答。
苏方点头笑道,随后又解释道:“只有凡人吃了才能长生,妖吃了没用。”
则今似乎明白了苏方这句话的用意,连连摆手:“我不吃的。”
“擦擦脸。”苏方拧干布巾递给他。
则今接过来却是从衣裳怀里抱出安然入睡的蛇,取下它头上布条替它擦了擦身体。
苏方凑上前来:“这是春暮?”
“它骨头被打断了,多亏当年仙君给的蛇胆才保住一条命。”
“仙君拿出甚么来都不稀奇。”
“对了,能劳驾你替我去街上买个面具么?”则今抬起头对苏方道,随后拿出几个铜板,“甚么样的都行,能遮住脸便好。”
苏方不解:“你长得又并非不能见人,何故要遮起来?”
则今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将铜板塞给苏方,放引以在案上才去洗干净布巾擦擦脸,道:“我曾经与……与春暮有些过节,不能让他发现是我。”
“难怪。”苏方不再追问,拿上铜板出门去了。
喂苏芳吃完肉等她气息恢复沂澈才起身,放下衣袖遮住伤口向则今简单交代过几言便拿起斗笠戴上准备回宫城外。
入宫寻洌滳与薄棠斥的那几位已是去了好些时候,乘云在半空搜找了四五圈依旧不得任何踪迹,最后索性是下来了,一间殿一道门地找。
前朝的侍卫大都撤了,换成一只只没有神识的妖傀四处徘徊。净玉玦可怜它们,思及若是那两只蛟鱼与雪兔也变得如此便下不了手。胤善却是手起刀落眨眼间杀了个尸横遍地,叫那一颗颗算不得好看的头颅滚得到处都是。
龙太子重重叹口气:“可怜喽,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随着龙太子话至音落,从妖傀尸身上便陆续飘出魂魄来,虚无通透的,全是它们生前正真的模样,虽有千姿百态却个个十分有灵气。它们飞来围着这几位转了两三圈才慢慢升空而去,不知究竟是道别还是道谢。
“那些采妖人实在太可恨,被炼成妖傀的还不知有多少。”玉子儿愤愤道,“要杀妖直接杀死便好了,剥皮取肉倒无妨,作甚要将魂魄困在其中叫它们无法转世,受活罪。”
胤善扔掉先前打斗时劈了叉的从客栈借来的竹竿,未再多看地上尸首一眼:“走罢。”
满宫城的妖傀被胤善赤手空拳走一处杀一处,弄得浑身腥臭。净玉玦便像是拂尘化了精,胤善脏一回他便吹去仙气清洁一回。龙太子与玉子儿实在看不下去出手帮忙,动作快得不让胤善碰得一只妖傀。玉银儿跟在净玉玦身旁只看,没有仙君的命令她就不动,像那拂尘上挂着的流苏,随主。
“杀了这么多妖傀却不见一个采妖人,古怪。”龙太子拿了手巾正细细地擦手,“这里莫不是座空城。”
胤善仿佛被点醒,悄声念起口诀唤启示穹之脉。金色的虚影浮光自他后背隆起,继而越来越高越来越大逐渐有了固定的轮廓,那是拱起的人形脊背、倒垂的头颅、牵扯在胤善背上的长发与手臂,如蝴蝶破茧一般慢慢脱离而出。
“咦,那金光怎么——”玉子儿话音且一半,净玉玦便施展出仙法以风卷落叶漫漫天为壁将胤善与那金光虚影挡在另一边。
虚影后仰而下散如烟云,却是如虹的气势冲破净玉玦为它筑起的风叶壁向四面八方滚滚奔腾。掀起的狂风如浪,一下子便拍过身旁四位的身体缭乱了衣袂与发尾。
“仙君您这是作甚,我还想仔细瞧两眼的。”没能看清那虚影的玉子儿有抱怨。
“没瞧见?”
“没有。”
那风叶壁本来便是挡他们目光的。
宫城太大,胤善要让金光过满全城难免吃力,不多时候便觉得头晕站不稳,身周的气也变得浓淡不定。龙太子与玉子儿劝他休息,他不肯,甚至强拔了气势要将自己掏个空。
“仙君,你看他!”玉子儿向净玉玦告状,“还不知灵根长没长稳,就乱来!”
净玉玦拿出一瓶还灵酿拔开塞子仰头饮尽,将瓶子扔给玉子儿走到胤善身后渡出仙力帮他调理内息。
“莫心急,示穹之脉的力量轻易用不尽,我会帮你,‘他’也会帮你。”
胤善微微皱了下眉头承了净玉玦的好意,调整气息重新感知体内涌动的力量。受得净玉玦以仙力抚慰加之胤善心绪变得平和,起伏不定的滚滚雾海逐渐沉静下来,只浅浮薄薄一层于地面。
净玉玦尚未收回手便有些站不稳了,身体发沉发软。幸而此时的胤善通感气海所及的每一处,在净玉玦险是要倒地之前迅速侧身环过他腰间紧紧搂住,顺势睇了一眼要上前来的龙太子无意间发出威慑。龙太子惧他那双眼睛,不由得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胤善收回目光,使出当初在筑绮用过的那招光阴回溯替净玉玦疗治不适,握在净玉玦腰间的手多了几分气力。
片刻后净玉玦的仙力恢复不少,便抬头望着胤善打趣道:“你这手不背在身后了?”
“我在救你。”胤善似乎有些不快,收回手压低嗓音似乎不打算让他听见,“你都不知我为何要忍。”
不过净玉玦还是听见了:“我倒是想知道为何。”
胤善提了口气迟疑片刻咽下了许多话,索性闭起双目一心寻找采妖人与那两只妖的下落。
净玉玦有些许失落,却又不明白这失落因何而生,只当是神力有亏的影响。
气海烟波遍满整座宫城后不久,胤善皱着眉头睁开眼:“宫里只有四处走动的妖傀。”
“不是说采妖人在宫里么?”玉子儿转头去问玉银儿,可惜玉银儿也不知。
“不过,宫巷深处有一道以阵法建造的门。”沉默些许时候,胤善才继续道,“我们在阵法里。”
龙太子十分不解:“可这阵法,不是筑绮所长么?”
净玉玦倒是觉得采妖人会些阵法仙术不算奇怪:“兴许戎弱当年不止教过一人用阵。”
只是他太过于不在意,这番无心之言倒是叫胤善听不明白了:“你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在说另一位神仙。”
“我是说前世的那个戎弱。前世之事我又岂会记得全呢。”净玉玦神色泰然毫不动摇,“既然是在阵法中,寻得阵眼破解便好。”
虽然察觉到净玉玦是刻意避开深论,胤善也未有执意要探究,只定定看他片刻便作罢:“那道门便是阵眼,穿过即可出阵。”
他拿出流光绦将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边缠边考虑,最终还是掷去另一端拴住净玉玦的手腕,抬头径直向阵门飞去看也没看净玉玦一眼。玉子儿见状便也伸手去牵玉银儿。玉银儿不懂他这是何意甩了甩手,却是越甩他牵得越紧。
“你为何要牵我?”玉银儿问道。
“你与识禄牵得与我牵不得?”玉子儿颇是不服气。
龙太子大笑两声跟上前去,只留下一句话给那两名仙童:“再不快些走可要丢下你们了。”
玉子儿转头看一眼玉银儿懒得和她争辩,拉着她乘云追上去。
阵门之处于一条阴暗长道的尽头,发黑的厚重木门十分老旧。净玉玦上前要开门,被胤善拽住流光绦给拉了回来。胤善自己走上前,抬手放于门上探知片刻才用力拉动。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面涌入无数冤魂嘶吼着扑面而来,顷刻间使得天色骤变。龙太子神色一慌,甚至等不及冲上来便甩出龙尾急忙关上了门,松了口大气。
还好胤善躲得及时,这才没被横扫的龙尾给撞上。不过他仍旧是不痛快:“你这是做甚?”
“这门可开不得。”龙太子收了龙尾走上前来站在净玉玦身边,“这是地门,通鬼都。”
“鬼都是甚么地方?”胤善问道。
“这鬼都么——”
“鬼都么,我知道的。”玉子儿抢了龙太子的话,龙太子便索性让他讲。他自然高兴,松开玉银儿的手跑上前来清了两声嗓子,“鬼都在幽冥地府边缘处,与凡界相连,乃是幽天与鬼差的居所。所谓地门是鬼差用来带魂魄回去的,且有木兽人妖之分。木属与兽属地门不达阎罗殿,过了忘川便能入轮回,而人属与妖属地门后是走过三十里的黄泉路,让魂魄回顾生前功过善恶,因此浊气最盛只从鬼都那面开。咦,可是方才胤善却打开了……这是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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