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夷兂擒获自山庄带往采妖人最初落脚兆桑的村落里,会介合见到了自己的弟弟会众余。
“业元,你……?”惊讶之余会介合不禁很是疑惑。
会众余并未被束缚自有,反倒是手边一杯茶坐在席榻之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姐姐别怪我狠心。”
会介合愣了愣,当即明白过来他话里意思:“是你将山庄所在告诉了夷兂?!你可知道你害死了多少追随你的老臣!几位叔伯对你对兆桑忠心耿耿,你竟然……!”
“他们该死!”会众余砸下茶杯愤然走到会介合面前,“还有你也该死。”
会介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和那些老臣旧部都该死。”会众余一改平日装出来的温和模样,狰狞地说道,“你们实在太愚蠢,尤其是你!兆桑如今已是采妖人的天下,可你偏偏要复仇,还妄想着重回宫城,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去承担你口中所谓的大业!你这是要我死要让我被妖傀撕碎死无全尸!所以我找到夷兂投诚了。”他收起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露出笑容,“要死你去死,我还想好好活着。”
“混账东西!”会介合大喊着扑前去将他撞倒在地,却被他用脚蹬开后退着摔倒,“你背信弃义与仇人同流合污,对得起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么?!”
会众余爬起来,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对不对得起,姐姐亲自下去问问便知道了。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要活下去自然得用些非一般的手段。”
夷兂在一旁像是看猴戏般被逗乐笑得格外开心,旁的采妖人更是在起哄,说着意味深长的话,会众余听不出来连连附和。会介合恨得牙齿发痒像是要生吞了他一般。采妖人固然可恨,而枉顾血海深仇向其献媚的会众余却更叫她心生憎恶。
“陛下。”会众余全然不在意自己姐姐此刻的横眉怒目走到夷兂面前弯腰作礼,“会介合身为公主,乃是前朝孽党之首,不如将她押上城楼下的行刑台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夷兂挑眉古怪笑起来:“她可是你亲姐姐。”
会众余低着脑袋露出谄媚的笑:“我这是大义灭亲。为了天下百姓不受她连累,我宁愿忍受失去至亲之苦。”
夷兂哈哈大笑,故意瞥向会介合:“好,就听你的,明日斩首。”
翌日,亲手给会介合戴上脚镣铁链的夷兂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原本没打算杀你,可哪知你弟弟这般歹毒,我也只好顺从了他。”
会介合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对夷兂道:“想必你晚上睡觉定是安稳得很。”
夷兂勾了勾嘴角并问再追问。
行刑台下陆续有了小小骚动,伏地的百姓也全都抬起头看着高台上的会介合。有人想起身,正将有了动作妖傀便迅速跃下台去四处走动等着胆大冒头的,因此那些人又不得不打消念头重新跪好。
“朕,今日处决叛贼逆党,还兆桑一片净土!”夷兂高声呼道,“我将成为一代明君,以报天恩!”
会介合心中悲慨万千,不顾断头的大斧已然挥起激昂道:“为何明君?贪慕虚名、不顾民生,岂是明君?!不以苛税重武欺民享乐,而以民之安乐为重福泽疆域,明君,绝非只是一人的殊荣!明君,是一场国泰民安的盛世!舟易朽,水长流,当是水主船从!阿谀奉承的好话如何能作数,唯有身为兆桑之水的子民才能论定谁是明君!欺压百姓绝不会有好下场!夷兂,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夷兂沉着脸色让她说完,拿过行刑人的斧头要亲自动手:“死后的事,无需你操心了。”
“不去救她么?”玉子儿着急问胤善道。
他三位先前便来了,躲在暗处观察情势以便随时应对。
被玉子儿一点胤善才醒过神来,摸了摸手臂上从收缴的武器中挑选出来的袖弩,拉下流光绦披于身便飞上行刑台拔剑挥退落斧的夷兂。从前只在儿时习过两三年的武,如今只是挡了下斧头便震得虎口发疼手臂不时打个颤。
夷兂看了看胤善手中眼熟的剑,竟是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他早已耳闻兆桑来了几位仙人,便早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对付他们,虽被击退却也并未露慌张,道:“玄颂之刃到了寻常人手中,也不过是块破铜。”
胤善不动神色地扼住右手腕。等候在旁的采妖人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傀将他围住,玉子儿与龙太子见状不妙当即也是飞身落定行刑台,站在胤善身旁威慑四方。
胤善转头看了看台下惊惧不已的兆桑人,对龙太子道:“劳请龙太子保护下面的百姓。”
龙太子一寻思,觉得确如其是,便纵身跃下高台。
“那我呢?”玉子儿问道,“我可以将人与妖傀全数打尽,只需两招。”
采妖人惊闻他此言不禁变了脸色,看向夷兂等他吩咐。夷兂仍旧淡然自若,慢悠悠道:“祖辈当年留下一只十分美丽的妖傀,叫潮湆。”
胤善闻言立即拦下跃跃欲试的玉子儿:“潮湆在何处?”
夷兂从容不迫地指向他身后的会介合:“杀了她,我告诉你。”
胤善定定看着夷兂,面色平静叫人猜不出他此刻心绪。半晌后他提着从采妖人那里收缴来的宝剑走向会介合,不闻玉子儿阻止的言语径直上前,却在人人以为他当真要下死手之时斩断了束缚会介合的铁链镣铐。
重物哗啦落地,连会介合都有些惊讶。
“想要的东西自己争取,你豁出性命,才有人愿意相助。”胤善顺手将剑递给会介合,“此剑我用着不称手,赠你。”
会介合片刻不迟疑起身接过宝剑,二话不说便朝夷兂刺去。
尚且尊位兆桑大公主时她便闹着要与弟弟一样拜最厉害的御前侍卫为师,可父皇母后不喜她舞刀弄枪请来琴师教她音律,虽然偶尔从礼教课上逃出来去偷看弟弟习武依样学了几招,却根本谈不上是本领。
她出招乱,没有任何身法可言,最后只是凭借满腔热血乱使蛮力与夷兂拼命。夷兂胜她许多,左右躲避时顺势出掌拍向她腹部,赤手空拳甚至连腰间的兵刃都未亮过。会介合被拍得几乎晕厥过去跪在地上不停干呕,而夷兂则抬眼看向胤善,趁他出手前拔下长鞭甩出尖刺朝会介合挞去。会介合躲避不及生生挨下发出尖叫,鞭上的刺扎入她肩上皮肉划拉开许多伤口,最深之处可见得鲜血未覆的骨头。
夷兂并未就此收手,挥起刺鞭再次向会介合甩去。
底下的百姓看不下去了,在一人冲上行刑台扑向夷兂抱住他腰身后便一窝蜂跑上来,里里外外抱了好几层不让夷兂动弹。旁的采妖人见状不妙指使妖傀前来助阵,玉子儿往前一站,扯下头发上的长绫一甩便将跳跃在空中的妖傀击退,末了飞身而去逐一拔下了它们心口的锁魂钉。兆桑人见妖傀倒地,纷纷又上来许多将采妖人悉数围住搏斗,不让他们有机会再驱使新的妖傀。
夷兂挣扎几下脱不了身,折起手肘往下很砸也不起效,气得一手抓起一人后衣领提起来扔出丈远。可不等他再扔第三第四人,先前被扔走的连滚带爬又回来,势不让他得逞。
“公主,快杀了他!”最先抱住夷兂的魁梧男子大声喊道。
会介合吐掉嘴里的血擦干眼泪重新站起来,举剑冲向夷兂刺穿他身体,而后剑锋一转往上挑裂了他胸膛。
尽管生于神恩知玄法,可夷兂毕竟也是凡人,此番重创已是致命的程度。不过直到会介合接二连三在他身上刺了许多窟他瞪大双眼站着咽了气,抱住他的人也没松开手。
此时胤善才总算有了动作,上前拉住会介合的手臂:“他已经死了。”
会介合停手不断喘着粗气,回头木讷看了胤善一眼不知怎地就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兆桑其他人亦是喜极而泣,纵然彼此间不认识也在相视一眼后紧紧相拥。
胤善推开会介合将她交给玉子儿疗伤,走到死不瞑目的夷兂跟前以回溯之术将他的身体还原到被会介合刺穿之前。他并没有把握,直到夷兂的眼珠子动了动讶异地摸着自己的身体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低头看见破烂的衣裳,夷兂不禁很是惊疑:“我没死?”
“不可能,他不可能还活着!”会介合与旁的人也诧异不已。
胤善没打算多解释,而是问夷兂道:“潮湆在哪里?”
夷兂迟疑许久,索性豁出去:“你杀了会介合,我告诉你。”
“你还没吃够苦头?”胤善皱了皱眉头,也不等夷兂再言语便转身拿回宝剑刺进他身体胡乱搅拌一通。
等到夷兂惨死,胤善再次施展回溯之术将他救回来,继而又以同样的方式弄死。如此反复数十回半点不犹豫,也不给夷兂说话的机会,胤善始终默不作声站在夷兂身前又杀又救。街巷处处回荡着夷兂尖锐绵长的惨叫,听着格外瘆得慌,在场的凡人几时见过这般奇事,难免被此刻的胤善吓得背脊发凉屏住气息不敢有大动作。
觉着应该是差不多了胤善才停手,甩了甩手上沾到的鲜血:“我没有耐心,也不想问第三遍,但还挺闲的。”
夷兂躺在地上仍旧沉浸在反复死去又被救活的剧痛中丝毫不见反抗:“好,我说。潮湆是唯一没人能驱使的妖傀,便只能将它留在老宅。老宅……在城东十里外。”
“玉子儿,带上会介合先回客栈疗伤。”
“哦。”
胤善拽起全身发软的夷兂跃下行刑台。夷兂走不稳,大多时候是被胤善拖着才能前行。兆桑人呆滞了许久才想起来继续欢呼。
客栈外的采妖人见得夷兂被擒并不吃惊,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神情变化。胤善只是稍有奇怪未往深处想,提着夷兂便走进客栈。反倒是会介合警觉起来问道:“这些人是你们抓到的?”
玉子儿十分得意:“是我和玉银儿在宫里抓来的,一个没落下。”
“搜遍皇宫只抓到这些?”会介合诧异道,“可采妖人至少有千,难道其他的都跑了?”
玉子儿不以为意,扶着受伤的会介合一面往客栈里走一面道:“定是知道我们来了,吓得连夜潜逃。”
会介合欲言又止想提醒他防备些,转念一想这几位各有通天的本事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没再提起。
回到客栈刚坐下,苏芳与几名受伤的老臣便急忙出来:“公主!”
会介合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继而浮上许多隐怒:“业元还活着。山庄被夷兂找到,正是因为他告的密。”
苏芳震惊不已:“殿下他为何要背叛您?!”
“出卖至亲、向仇人摇尾乞怜,还能是为何!”
三位老臣相觑一眼,不似小辈那般心绪外露:“必须找到太子殿下才行。”
先前被胤善拖入后院客厢的夷兂此刻又被怜与厌隗给押解出来要往老宅去。伤势稍有好转的洌滳与薄棠斥也跟在后头,一位时刻想着要杀光所有采妖人为潮湆报仇,一位心中只想尽快找到潮湆。
与堂上几位打过招呼出得客栈往城东而去,沿街家家户户欢喜议论着今早行刑台上的见闻,远远瞧见夷兂都不再惧怕,反倒是开口闭口感恩戴德地对着胤善叫驸马。胤善不解这驸马称呼由何而来,眼下也没有心思去问,便索性装作没听见匆匆过了。
与当初住过的村落不同,采妖人的老宅于山野前后不着人烟之地,随处可见的寻常茅草屋没能经受风吹雨打显得格外破败,年久失修的篱笆歪歪斜斜围出一方院子,院中满是落叶。
一行妖刚是走近言语了几句,便从屋内冲出三只妖傀咆哮着扑来,掀起满地枯叶如飞花。沂澈上前一脚踹飞来头阵,继而双手一探拔掉后两只的锁魂钉,趁摔出去那只暂未起身便闪身至前弯腰拔掉了最后一根。
快得连枯叶都没赶上落地。
妖傀未能发挥看家护院的作用便悉数倒下,沂澈却像是先前并未动过一般静静站立,缓缓回头看向夷兂:“潮湆在哪间屋子?”
院外的夷兂抬手指了指曾用来堆放妖尸的房屋:“在那扇门后。”
洌滳迫不及待欲要往前冲,被胤善伸手拦了下来:“谨防有诈。”
此一行之中只有他是人,便让几只妖留在院外自己先行入了院子来到屋前,缓缓释出金色云烟由缝隙钻入屋内探知一番后才推开门。
门内正对屋外有一张精雕细琢红木椅,上面端坐着一道人形身影,盛装加身头盖绸缎丝毫不显老旧,与此旧宅中的萧条模样格格不入。胤善上前几步左右查看屋内,随后才站定于他跟前,伸手掀开了盖头。
盖头底下俊美精致的脸庞在陋屋之中仿如蒙尘的明珠,污浊不掩其光华,看得胤善竟是愣了半晌。
半晌后他惋惜地叹口气,撩起潮湆身上穿戴的衫摆查看一番才走到门口对院外的几只妖道:“进来罢。”
迫不及待的洌滳推开苏方扶着他的手大步冲进来。尽管此前早已知晓了实情可眼前的景象仍旧让他难以接受,只看了潮湆一眼便忍不住鼻子发酸,徐徐向前的双腿也在打颤发软,还未至得潮湆身边便再也承受不住扑通跪下,一面痛哭一面用力朝地上磕,谁也劝不住。
薄棠斥还算镇定,轻声对云染说了句没事让他松开手,走到潮湆身旁轻轻握住他肩膀推了推,唤道:“潮湆。”
潮湆的身体随着薄棠斥的动作晃了晃,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动静。他双目睁而不动,似乎看着哪里又像是哪里都没有他的目光。
最后进来的沂澈立于一旁静观片刻,绕过洌滳至得潮湆面前站定,向他心口出伸出手。薄棠斥明白过来,猛然护住潮湆心口的锁魂钉不让他拔:“万一……还有得救……”
他转头看向夷兂:“事是你们做的,解法自然也知道。”
“我们是杀妖的,岂会留下生路。”
悲伤随夷兂此言忽而转为震怒,洌滳起身用力一掌嵌进了他的胸腹。
薄棠斥漠然收回目光弯腰去抱潮湆不知何故忽然又停下,转而掀开他的衣摆。衣摆之下是双与凡人无异的腿,他看得一怔,立刻顺着潮湆的双腿仔细往上摸向腰间,停滞片刻才差颤巍巍解开他的腰带露出以筋缝合于腰际一周的伤口。
被剥去鱼皮的潮湆又岂能化出一双腿呢,那不是潮湆的。
“虽然不知是否能救他。”沂澈吐出数不清多少年前吞入腹中的鱼珠塞入潮湆口内,“也唯有一试了。”
片刻后,潮湆竟是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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