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亲疏何论妖与人

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尖叫哭喊将净玉玦从熟睡中吵醒。他不愿起,躺在榻上滚了几圈,奈何外面的动静实在太凄惨叫他不由得逐渐在意起来,这才打着哈欠起身出了房门,循着哭声走去。

哭喊自客栈外传来,男女老少各有各的哭与吵,撕心裂肺的。大门外围满了大人在看热闹,各自家小娃被推回屋内关着不让来。好些面孔大都是净玉玦熟悉的,他凑上前去正要开口问缘由便见得障界之中已是血流成河死了好几个小童,老人女人哭得不成形。

而那手握袖里暗刀的男子抓起另一名惊惧尖叫的小童正要杀。

“这是怎了?”净玉玦蹙眉问。

玉银儿回过头来要答,玉子儿却抢先一步道:“这些混账威胁玉银儿解除障界,若是不解便从幼子开始杀,实在可恶。”

“不能解开!”会介合恨恨说道,“这群人用卑劣的手段刻意激起在场诸位的怜悯,只为了解开障界趁机逃走。好一个断尾求生,便是料定了有人会心软。”

看热闹的兆桑人也在喊: “让他杀,全杀光了才好!”

障界中杀人的男子目光灼灼盯着净玉玦,以暗器慢慢戳破了小童的喉咙,而后将他扔在地上任其捂着脖子挣扎。小童闹了好半晌才咽气,男子并未就此收手当即又抓来一名抱在怀里,只等了片刻便以同样的手段径直扎下去。

净玉玦无奈走上前一挥衣袖解除了玉银儿布下的障界,俯身抱起挣扎的小童。岂料小童眼神骤然一变,抓出被男子藏进腰带间的锁魂钉往猛地净玉玦心口刺。

“仙君!”

幸而净玉玦早有防备,先前便在自己身上筑了一层薄薄的障界,挡下了锁魂钉。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小童见锁魂钉刺不进,一时着急使得伤口处的鲜血喷涌如柱没一会儿便死在净玉玦怀里。那男子趁净玉玦被小童吸引目光立即扑来,扔掉手中暗器拿出锁魂钉眼见要近得净玉玦跟前,岂料玉子儿扯下发上红绫用力甩来挡去他动作,情急之下他踮脚一转身又朝玉银儿奔去。玉银儿淡定等他来,抬手伸出食指一点,便抵住了锁魂钉的来势。此时正巧巷尾飞来一根弩箭,不偏不倚穿透的男子身体。

尚不待他倒下,净玉玦便看见了远处出箭未收手的胤善,以及浑身裹着妖气成汹极速飞来的洌滳。洌滳二话不说甩出鱼尾狠狠往下砸,最末端的几名采妖人便瞬间没了命。采妖人四下里想逃,却被在场围观之人堵住去路困于瓮中,有侥幸钻空跑了的被强行被抓回来,推去洌滳面前送死。

“出甚么事了?”急忙赶到净玉玦身边的胤善问道。

净玉玦将怀中孩童的尸首放回地面,道:“采妖人想炼仙傀,看来是早已知道你我的底细。”

胤善斜眸瞥向人群中的会介合,末了收回目光问净玉玦:“你可有受伤?”

“凡人哪能伤得了我。”净玉玦笑看他一眼,不禁又是一声叹息,“倒也是可怜了。”

满身戾气的洌滳彻底杀红了眼,采妖人的鲜血随着他愈发浓烈的仇恨越溅越高,终于是洒满了整条巷子。分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兆桑的百姓却丝毫不害怕,即便身上被溅到了血夜仍旧有拍手称快的。

三年前的夺城篡位与久日来惧于妖傀而不得安眠的仇恨终于在今日得到清算。

“仙君,洌滳都快把采妖人给杀光了。”玉子儿抬头望着净玉玦,难得放轻了嗓音,“不留几人么?”

地面汇聚的血河蜿蜒流淌至净玉玦脚尖前,不顾他的身份带着悲怨浸上鞋头。他正欲动身去阻止,厌隗却忽然道:“仙君插手不妥。”

净玉玦移眸看了看薄棠斥身旁的潮湆,迟疑半晌后默默点头,没再有动作。

不知怎地,原本的义愤填膺在女人与小童的一声声哭喊中渐渐淡薄,比起被做成妖傀死气沉沉的潮湆,眼前鲜血淋淋的一幕更加触目惊心,回过神来时苏方已是满脸的泪,不由自主地踩着满地的红河走到洌滳身后拉住他。已被仇恨控制心神的洌滳以为是反抗的采妖人转身便要向苏方砍去,千钧之际是怜上甩出一支羽矢打偏了刀落下的轨迹。

“刀剑不长眼,你来做甚么?!”洌滳对苏方发了脾气,“回去!”

“别杀了。”

洌滳似乎没听见,抬头对沂澈喊道:“大哥,把他带走!”

苏方不肯,盯着洌滳继续道:“你已杀了数十人,还不够么?”

一名身负重伤的采妖人瘫倒在地放声大笑,随后才对苏方道:“小兄弟,谢谢你今日愿意站出来求情,但人与妖终究不同,妖哪里来的仁慈。”

洌滳愤然推开苏方闪身至那人跟前一刀挥下。

杀戮的喧闹总算已近末尾,满地乱七八糟的尸首堵塞街巷,鲜血染红地面渗透进缝隙想来再也无法弄得干净。看热闹之人最初还在喊着大快人心,可渐渐也没了笑容闭上眼睛转身离开,留到最后看尽穷途末路的也不过是一些家中有亲友因妖傀而丧命的人。洌滳在补最后的一刀,挨个将采妖人的头颅砍下扔到一旁。苏方落魄地站在尸体堆里低头看着自己被染红的鞋子与长衫发呆,脸上的泪干成了格外显眼的痕迹。

蓦然间,沉寂的街巷中响起几声婴儿的咿呀,微弱却又清晰。苏方听得了,黯淡的双目随着眼帘抬起而有了些许光。他快过洌滳一步寻得婴儿在何处,冲上前去翻过血泊中女子的尸体抱起襁褓掀开看。里头的幼子睁大双目裂开嘴对他笑了,他也一下子笑出声来,眼里带着泪花。

洌滳径直走来,伸手要抓婴儿时却被苏方躲开:“他还这么小。”

“把他给我。”

苏方抱着婴儿往后退,脸上全是恳求:“纵然父母有罪,也不该祸及子女。况且他还不到记事的年纪,甚么都不知晓,哪里有该死的罪过。”

“给我。”

“你还要杀多少才够?”

“给我!”洌滳有些怒了。

苏方低头看了看襁褓中对生死浑然不觉只盯着自己笑的婴儿,深吸口气坚定道:“他是无辜的,我不会给你。”

唯独无辜两个字最刺痛洌滳的心,叫他无法接受:“他的族人用潮湆的皮卖得的钱财养育他,何来无辜?!”

“父母如何养育,孩子能选么?我知道你恨,可将潮湆变成妖傀的采妖人难道是这个孩子么?他做过甚么?”

“我不管,只要是采妖人就得死!”洌滳面带杀意步步紧逼,“见一个,我杀一个。”

“世间也有吃过人的妖,难道妖也全得死么?!”

洌滳眼中神情动了动:“你说甚么?”

苏方一狠心,继续说道:“人有作恶的,妖也有。犯下大恶被寻仇,确实是恶业有报,可血脉不该是报应!”

“可曾有妖吃过你的至亲?可曾有妖夺走了与你相伴千年的至亲?你所说的大恶被寻仇,我不正是如此?你看看潮湆,告诉我,你平生见过的人可有谁被砍去下半身做成傀儡?你说妖吃人,是甚么妖,吃了哪里的人?”

“潮湆不是这个孩子害的,哪有一人的过错却要全族都死的道理,坏人死倒也罢了,好人不该被连累。”

洌滳笑了一下,却并非是因为喜悦:“他没了双亲,我没了王,你却同情他而觉得我不该。是因为我和潮湆是妖,而你是人。”

苏方听得一愣,错愕片刻后才看着洌滳凄苦的笑脸急切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为潮湆报仇又有何错?!”

“你没有错,而这个孩子也没有错。”

他二位之间的争执无人能劝解,唯独只有沂澈。沂澈走过来挡在苏方面前对洌滳道:“有些事,不宜追究得太深,该放下的到了时候便得放下。死在你手上的采妖人足够用来消解潮湆的怨恨了。”

“是否当真能消解,大哥比我更清楚。”然而洌滳终究还是选择妥协,淡淡叨念这几声罢了。随后他越过沂澈的肩看向苏方又道,“你今日的善良,便是来日捅向妖的一把刀,也是捅向我的一把刀。你死我活的处境之下,绝不会有握手言和。”他说完转身走到潮湆面前,顿了顿,搀扶着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以前从未与洌滳起过争吵,即使救下了襁褓中的孩子苏方心中同样没有半分痛快:“我并非是认为人与妖有不同才执意救这个孩子,我只是……”

“你还有仁心,这很好。”沂澈回过身来对他道,“可若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仁心而漠视遭受迫害之人的心,便也是一种残忍。是否原谅放下,理当是受害那一方来决定,你我在此事上终归……只是局外人。”

“我没有替洌滳决定甚么……”

沂澈不忍心再继续说他,便问道:“这个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将他托付给可信之人。”

“兆桑有你信得过的人?”

苏方被沂澈问得一愣,别说兆桑,世间他唯一熟识知根底的凡人便是胤善了。他这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早已踏出了凡门却又未能走进神妖之界,竟成了非妖非人独然于世的存在。

“既然他逃过一死,理当好好安置。留在兆桑只怕始终有人忘不了他是仇人之子,难善待他。”净玉玦不知何时凑到苏方身旁,用手指逗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用力抓住净玉玦的手指咯咯笑起来,他被抓得不舒服,扭着手腕挣脱出来甩了甩。

胤善也走过来:“不如出了兆桑寻个好人家托付出去。”

苏方深思片刻不由得收紧了抱住幼子的手臂:“是我救了他,那便由我来养大。”

“将他带在身边并不妥当。”胤善道,“出生无法择血脉是不假,可要让洌滳与潮湆日日面对这个孩子又实在折磨。”

“我明白。我会带他隐居山间,教他做个不再杀妖做傀之人。等他长大能养活自己,我再回来。”

“你能带他去哪里?”沂澈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得很。

苏方一早便想好了。以前跟着沂澈在山里时学的那些捕猎的本领并未全部忘记,虽然或许久不摸弓手生了许多,倒也不至于饿死。他便也平静说道:“回当年你养大我的那座山。”

沂澈看他片刻,又问:“打定主意了?”

苏方勉强笑了笑:“若将他随意托付出去,那我救与不救又有何差别。”

“和洌滳道个别再走。”沂澈盯着苏方怀中的孩子,伸出手去,“我替看着孩子。”

的确是该道个别,至少不能在彼此抱有不痛快的时候分开,苏方还想着日后要回来,便将怀中的孩子托付给沂澈后去寻洌滳求个和解。

客栈中的某间房门开了一扇,是洌滳将潮湆引进来坐下时没在意,便这般任由它开着。苏方走到门口时他正半跪在潮湆脚边用沾了水的布帮他湿润双手皮肤擦拭涂在上面的尸油与灰尘,眼里的悔泪一滴滴往外掉。薄棠斥站在潮湆身后替他整理头发,自己却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乱毛来不及修理。

两名仙童被净玉玦差遣去葬尸,厌隗与怜与识禄也前去帮忙,便余下三只小妖在这房中帮忙。

门外的苏方踟蹰片刻,转身去找店家要来一盆干净的清水端进来,弯腰替换端起已是发黑的那一盆刚要走便被薄棠斥叫住。薄棠斥放下篦子,招呼过三只小妖端起脏水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只留他二位在里面。

默默看了洌滳的背影片刻,苏方拿起篦子走到潮湆身后学着薄棠斥先前的动作,慢慢给清理头发,不时定睛看看洌滳。

“我已决定将那个孩子带回家乡抚养成人,稍候便启程。”

洌滳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并未接话,想来心中仍存怒意。

“你不问我还回不回来?”

“你回不回来,我说了不算。”

苏方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不希望我回来?”

“做决定的是你。”

“那我不回来了。”

洌滳的眼色滞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随你。”

“好,随我。”

见苏方扔下篦子要走,洌滳忍不住怨道:“在你身边的妖比人多,可在你最后还是选了人。”

“我若是选了人在最初让你停手的时候便不会退让。”苏方也起了心火,“你已经杀了那么多采妖人,为何还容不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他对你做了甚么?”

“他是采妖人!”洌滳将手中的布巾狠狠砸向地面站起来,“潮湆又对采妖人做了甚么?生而为妖便该被剥皮断尾做成傀儡么?!”

“以前你从来不这样,即便当初以为厌隗杀了沂澈要报仇,你也未有过要灭玄凤的打算。你说我向着人,你又何尝不是向着妖?因为杀的是人,你才连一点怜悯都没有。”

洌滳张嘴想说不是,却欲言又止无法解释,最终不得不闭上嘴:“先前没有动手杀他,之后我也不会再动手,你大可放心。”他捡起布巾清洗干净,蹲下身继续给潮湆擦拭手臂。

原本打算的和好落了空,苏方十分失望:“是你认为人与妖不同,而非是我。我走了,你保重。”

洌滳没有再应话更没有叫住他,只是许久之后才抬头看着潮湆含泪道:“要是当初拦着你找厌隗复仇就好了……要是没遇到你就好了……”

然而他始终是舍不得的,发了片刻的愣便起身跑出房门去找苏方,连手里的布巾都忘记了放下。

潮湆的眼中映出他着急离开的身影,还有那扇敞开的门外衣摆飘过后空阔安静的庭院。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走进来一道身影,头发像被割过的枯草般乱糟糟的,站在房中左右张望寻了片刻又出去,不多时候再次出现在潮湆眼中时手里多了块崭新的布巾。他在水盆里浸湿布巾后搓了搓,拧干了叠在手掌上走过来站在跟前,弯下腰仔细地擦拭着潮湆的脸。

这一切潮湆全都看见了。

无数个漫长日夜只能隔着盖下来的轻纱睁眼看着紧闭的大门无法动弹,纵然心有求死的念头却连眨眼都做不到,直至胤善推门进来替他掀起头纱,洌滳与薄棠斥冲进来那刻才稍有一丝对生的庆幸。可如今他仍旧只能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论有多悲伤欢喜都无法流泪大笑。

薄棠斥换了好几回水总算替潮湆擦干净脸。他索性提了一桶来,关上房门插好闩走到潮湆面前低声道:“我给你擦擦身。”

衣裳褪去后第一次露出与潮湆原本的身体颜色不相符的死灰色下肢,腰处的断口用牛筋缝合着。他不受采妖人催控,在沂澈给出鱼珠前连站立都做不到,同时也得幸于此才没能成为作乱的妖傀。

“再多留些时候,等神天现身我去求他救你。”薄棠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似乎已是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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