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救下的婴儿死了,是沂澈下的手。
当他与洌滳不欢而散离开房间来接那孩子时,从沂澈手中接过的却是一具软塌塌的尸首。他抱着襁褓呆滞地低头盯着没有气息的孩子说不出一句话,不算得难过,只是胸口闷闷的,身体随每一次呼吸而越发沉重无力。最后他忽然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甚至问不出一声为何。
“你要养他,他必定知道你是不死之身,难免不会做些甚么。”沂澈弯腰拿走他怀里的襁褓,本以为要花些力气,可苏方却直接撒了手。
洌滳要扶他起来,他也是顺势便起来了,没有半点要吵闹的意思。
沂澈又道:“你去哪里都好,但不能将危险带在身边。”
苏方点点头,撇开洌滳回到房中呆坐着。洌滳跟进来不知如何让他宽心,便一言不发陪着坐到了深夜。
有灵之物得言语,本该是为了共情共理大化为一,可偏偏言语又是这世间最难以防备的利刃,总是不经意间便伤了人。所以洌滳几度欲言又止,斟酌过后才小心翼翼说道:“倘若……倘若你当真抚养那个孩子长大,他向你苦求长生,难道你要从大哥身上割一块肉下来唯他么?”
“你出去。”久久之后苏方开了口。
“苏方……”
“出去!”
洌滳只好站起身:“早些休息,有甚么事便叫我。”
苏方像是醒了一般,待得洌滳前脚刚出关好了门便立即撕下衣袂的一角,又从案上咬下一条木边用烛火烧黑后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七个大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将字条压在杯子底下,也不愿花心思考虑是否能确确实实被看见,收拾了两身衣裳便推开窗户翻跳下去走了,不顾脚下直奔城外大步而去匆忙得不似漫无目的。等到他终于脚疼了停下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放明,津幽城远得只剩山外处的一点青瓦色,早已是遥不可及。
他毅然决然收回目光,没再回头。
山间朝雾渐渐落在草叶上结成露水,湿了过路之人的裤脚,再受风一吹便觉着凉。苏方实在有些累,又怕停下来便会被发现字条的妖追上,不敢休息太久便继续赶路。可走着走着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等他察觉时已然再止不住,便索性在路边寻了处能坐的地方肆意放声而哭。
世间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左右皆是有遗憾,无论选那一方都不由得猜疑定是错了。只是举棋落定时,选了遗憾稍小的那一步。
“哥哥,你受伤了么?”树林里窜出一个小娃,手里拿着不知何处采的野草怯生生看着苏方。她离得有些远,担心又戒备。
苏方赶紧抹掉眼泪低头看向自己满是血迹的鞋与衫摆,对她摇头笑了笑:“没有,这不是我的血。”
小娃子扭捏半晌,忍着没有跑走又问:“您是从津幽来的么?津幽……是不是很乱?”
“哪里不乱。”
林间又动了动静,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名男子直奔小娃跟前将她抱起来。男子面露凶恶瞪着苏方,末了瞥得他鞋袜沾血更是大有一副要吃人的气势。苏方似乎明白这两人的身份起身要走,可男子却放开小娃追上来,摸出藏在腰间的软剑抵上苏方背脊。
“你看见我为何要逃?你认识我?”男子质问道。
“不认识。”苏方想回头,背上的剑立即深了几分。
“津幽……”他迟疑片刻便不再绕弯子,“城中今日要行刑,你为何不去看?”
“行刑是昨日的事了。”
听得苏方此言男子眼中当即腾出杀气,半句不废话一剑刺入了苏方体内。此事来得仓促,苏方只闷哼一声便随着他将剑拔去而跪倒在地,躬身抱住自己的身体痛得浑身无力。他似乎能感受到鲜血不断流出浸湿了背后的衣裳,风一吹便凉,倒是正好缓和了些许微不足道的痛意。
“我再问你。”男子这回将剑架在了苏方的脖子上,“夷兂……行刑的人是不是死了?”
“死了,全都死了。”苏方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一百多人,一个活的都没有……”
男子怒不可遏:“谁杀的?!是会介合还是‘仙君’?!”
苏方沉默许久,才回道:“是我。”
许是气急了,男子没有仔细思索单凭一人是否能杀光一百余人,满心只有报仇的念头乱剑刺死了苏方。然而他仍旧不解气,拿出锁魂钉狠狠砸入苏方心口,连骨头都砸碎了。
苏方的尸首被扒光衣裳弃在山野间任由野狗啃食,唯一没被嚼碎的只有几块大一些的骨头。前来寻他的洌滳从上方的树冠间飞过,闻见腥味特意下来赶走野狗查看,拿起一根白骨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回去,准备继续去寻苏方。那些野狗见他要走,试探着再次围拢过来,他转头睇得一眼,跃上树冠便走了。
月光充盈时,被叼走的骨头像是有了神识般兀自滚动起来,磕磕绊绊重新聚拢到一起,除了已被吞下肚的便都在了。随后断裂之处迅速生长、愈合,有了完整的的架子,继而是血肉层层滋生连上经脉,发肤才最后显现出来。
半月之后,苏方睁开眼,眼中是如火的黄昏。他直愣愣的许久都不动弹——是他不愿动弹。过往种种如浮光掠影般在脑中闪过,无论是曾经令他欣喜若狂的还是悲痛欲绝的大事都变得难以缭乱他心绪,甚至连洌滳第一次忽然吻他时的悸动都只能凭借回忆去推断。
他接受了一切已成云烟的事实,感叹着死而复生的神奇。
而那半月前四处寻找他下落的洌滳也在不得结果后回到了津幽的客栈,心中虽然仍旧挂念着他,却也在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中放弃,不得不接受被苏方怨恨的事实。他将布揉成团藏进腰带间不让任何人触碰,也不愿对谁提起,仿佛苏方一开始便不在他身边。
“没找到?”沂澈问他。
洌滳点点头,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他有意躲,找到了也无济于事。”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就让他走罢。”
“苏方有时格外的倔,谁说都不听。”话至一半沂澈便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仿佛说得多了便不像是在安慰。
洌滳心思并不细腻,想顺的事情便不再反复揣度:“可有谁想出办法救潮湆?”
“玉子儿去云庐请教药天,还未回来。”
“若是没法子救,我便带他回栖沐渊,也不劳烦仙君了。”
沂澈定定睇着他,问道:“回到栖沐渊之后呢?”
缄默片刻,洌滳才道:“潮湆已经死了,强留下他的魂魄也无法令他复生……”他咬了咬牙,“不如放他去轮回。有办法救潮湆自然是最好,我同样想让他活着,也不希望他离去。可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强迫他来满足太过自私。”
他像是在说潮湆,又不像在说潮湆。沂澈不细问,只是道:“你决定了便好。”
“我去看看潮湆。”洌滳似乎也察觉了自己话语中的深意,逃避到潮湆的房中。
玉子儿已是回来了,他从药卿那里问来的神丹刚被净玉玦施以仙法送入潮湆体内。潮湆仍旧没有变化,静静睁着的双目映出洌滳进门的身影。
“潮湆有救了?”洌滳的嘴角浮起一丝惊喜的笑意,却又在看见薄棠斥悲愁的目光后淡下去。
“药天也没办法,只给了仙童一颗神丹。”
玉子儿点头附和:“药天只给了神丹。”
半月前他得令即刻前去寻云庐,见得药卿便将近来在兆桑所遇之事如数讲了。
同在云庐的浅黛飘来揶揄训他:“怎么师姐还成了你家仙君随叫随到的郎中了。”
玉子儿听不出来,便回道:“那是因为药天仁慈,待我家仙君好。”
浅黛竟是因此而笑了:“你这小童子,怎不开明智。”
“我开了的呀。”
“我瞧着你像是没开。”
玉子儿不服气:“开了的!”
“既被做成了妖傀,倒不如放他魂魄去轮回。我只能救活的,救不了……”斟酌片刻药卿才道,“行尸走肉。”
玉子儿着急起来:“连您都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
“若是……“”浅黛收敛起玩闹的态度看向药卿,起念一想觉得不妥当,便是转了话头,“生死本来各有天命,无缘无故何必强行更改。凡间自有凡间道。”
难得玉子儿认真寻思起来:“我与仙君在凡间待了数百年,与好些生灵都有了交情,会分离而感到不舍。如此便也不该管么?神有大爱,大爱不正是爱世间生灵么,为何却要顺应凡间道看着他们受苦呢?”
“爱而不亲、不动、不触及。兴许这便是神该受的苦。”见玉子儿还是不明白,浅黛便又道,“时来数千数万年,总有生灵因天灾**而涂炭,山海间尽是尸首。神坐九天之上目睹一切纵然泪流不已,却救不得。正因救不得才无比悲痛,难以解脱。”
“想救便救了,不必自苦么。”
“救了,便改了,改好改坏接无法预测,三界若因此而偏离原本的自然道走向衰败,岂不是成了大罪过。便才不能救,不敢救。”
玉子儿沉默片刻悄声嘟囔:“那也不能不救么,万一都死光了可怎好。”
“玉子儿。”药卿前去存放药品的小屋里拿来一粒仙丹,交给玉子儿,“放入那只妖傀的体内,至少能保他魂魄不被锁魂钉震碎。”
“哦。”
“仙童留步。”已是能走动的猊缺在药灵童子的搀扶下出屋来叫住玉子儿,“仙童可知道御写忧的去向?”
御写忧平日里不开口,也不与几只妖往来总是只身单影在一旁默默站着不知望向何处,玉子儿想了片刻才想起他来:“与我们一同在的。”
“想来他也无处可去了。”猊缺叹道,“还请仙童替我捎带句话给他。”
“你说。”
“让他别乱跑,在仙君身边潜心修炼,早日升为神格。也请仙童助他。”
“仙君座下确实该有只坐骑的。”玉子儿琢磨过后一拍胸脯,“你且放心,我来驯他。”
此话听着似乎与猊缺的本意有些许出入,但他只是愣了愣便便道:“多谢仙童。”
玉子儿将药天的话当着薄棠斥的面原原本本说了,旁的妖都劝薄棠斥拔去潮湆心口的锁魂钉放他魂魄去轮回。薄棠斥还是不肯,仍旧抱有一丝希望恳求净玉玦将神丹送入潮湆体内。虽然净玉玦明白是徒劳,但还是照做了。
得知已无回天之力的洌滳打算带潮湆走,薄棠斥不肯,执意要继续寻一个解救之法。他二位谁都不退让竟是打了起来,非要争个去留。胤善顾及客栈中的凡人本打算制止,却被沂澈给拦了下来:“他们需要打这一架。”
胤善便只好作罢。
得幸于两只妖皆是有伤在身,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便渐是力有不逮双双暂且停手,然而他们彼此仍旧不肯退让,交手时薄棠斥为了挡住潮湆不让洌滳近前来用身体硬生生抗下几招,惊得云染差点出手相助。
眼下对峙不免在气势上落了下风,瞧着洌滳休息片刻欲要再次上前来抢,薄棠斥一改平日里的和逊狠心揭洌滳的痛处:“苏方走了你又想要回潮湆么?”
洌滳怔在原地,抬起的手也没能够得着潮湆。
薄棠斥继续又质问道:“你当潮湆是甚么?又当苏方是甚么?”
“我不过是想带潮湆回栖沐渊让他解脱!”洌滳提高嗓音为自己辩解。
并非是真的不明白洌滳的打算,可为了留下潮湆薄棠斥也顾不得许多了:“苏方走之前你不带,苏方一走你便想起要让潮湆解脱了。当初让潮湆走的可是你!”
听得最后这句话洌滳再无力争辩,连打架的气势也收敛起来默默垂下手臂,看向薄棠斥身后的潮湆:“我那时……我如今……”
“潮湆还活着。”薄棠斥厉色道。
最终洌滳不得不放弃,他害怕被安上一个对潮湆居心不良的罪名。
见洌滳总算没有再来抢夺的迹象,薄棠斥心中暗松了一口气,看向净玉玦问道:“仙君,神天可有办法救他?”
净玉玦并未立即回答,沉默片刻才微微笑了起来:“等神天来了,你再亲自问他。”
薄棠斥却好似得了转机一般显得格外愉快:“那可是神天,大概是能救的。”随后他再次看向洌滳缓和了态度,“若是神天也不能救,我随你一同带潮湆回栖沐渊安葬。”
洌滳抬眼看了看薄棠斥,没应声。
“对了!”玉子儿惊呼一声打破当下略显苦闷的气氛,跑去御写忧跟前道,“猊缺让我告诉你,跟在仙君身边修炼,早日升神格。”
御写忧张开嘴,吞吞吐吐询问猊缺的近况。玉子儿听得一半便没了耐心,大手一挥又道:“他好着呢,有药灵照顾,已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御写忧指了指天上。
玉子儿便又摇摇头:“云庐不在头顶上,药天给猊缺寻药,四处飘的。”
御写忧还想问猊缺几时才能好,可转念一想玉子儿未必当真清楚,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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