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月光满盈深洞间

夜里好些妖并未入房去睡,反倒是玉子儿睡得最不省人事。薄棠斥给潮湆擦了脸便退出屋外放好木盆,刚上房顶准备歇息片刻便见得洌滳不知何时早已坐在此处盯着手里的布片发呆。

此时再走似乎不大妥当,薄棠斥只好过去在洌滳身边坐下:“你不去找苏芳?”

洌滳将手中的布片递给薄棠斥,等他看过还回来时便又小心翼翼叠好放回腰间:“他并非是个耍小性子的人,要走便是真的走了。妖不会看仇敌的幼子可怜可爱便留下个祸患,可人,似乎并非如此。我始终无法明白苏方要救那个采妖人的心思。”

“以前在浣宁山时,仙君便常说凡人心思难懂,猜不透亭涵在想甚么。但,仙君还是每次都会去琢磨,琢磨不明白便找来亭涵直接开口问。问不明白也不打紧,索性由着他便是了。”薄棠斥长叹一声,“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有灵则异,万象包容而合,不合而分。仙与人是如此,妖与人亦是如此,甚至妖与妖同样如此。”

此番话中真意洌滳听出来了,他以眼角余光瞥去一眼:“苏方死不了,等潮湆的事尘埃落定我再去寻他也不迟。”

人虽不会死,可心会。这句话薄棠斥并未说出口。

旁边屋子的门忽然开了,净玉玦从里头溜出来借着月光往村外去了。薄棠斥与洌滳见状正打算跟上前去却被悄悄跟出门的胤善抬手制止,便又坐了回去。

出村后净玉玦飞去了雾河山,立于林间深处四下里张望,转了好几个圈终于将身披流光绦的胤善给瞧见了。他抬头望着藏身于树枝间的胤善,勾勾手指示意他下来。

胤善跃至他面前收好流光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净玉玦道:“你探一探这座山的山神,我察觉不到气息。”

大致明白了净玉玦半夜来此的缘由,胤善遂未再多问,便依他所言施法探寻山神所在。金雾浮地衣,已漫过整座山,好半晌才总算于一处悬崖壁洞中寻得些许微弱的灵息。

“寻到了?”见胤善睁开双眼神色松弛几许,净玉玦才问。

“有一丝神力,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无妨,带我去看看。”

胤善默默伸出握着流光绦的手等着净玉玦来牵。净玉玦垂目看得片刻本想去抓他的手,可又在将要落下时顿了顿,转而轻轻拿起流光绦攥在手心间。胤善上移目光至得他面容,又在他抬眼看来时迅速别去一旁,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山顶,将掌心剩下的流光绦缠紧在手腕。

“抓稳了。”

净玉玦嗯了一声,似乎是在笑。胤善此时不敢转头看他,扯了扯流光绦便拉着他径直朝山洞飞去。

山洞于断崖之下十丈,掩于青葱茂叶里,直到胤善拨开一条路来净玉玦才看见漆黑的入口,对山神的气息有了些许察觉。他不禁暗自嘲叹自己五感不觉,无奈又失落。

前方的胤善摸向腰间寻了寻,转头对净玉玦道:“我没带火,得劳烦你引一些光来。”

净玉玦觉得他太客气,有些不满:“怎么少了一句谢谢。”

胤善怔愣一下:“谢谢。”

“驸马客气。”净玉玦说罢请来月光满盈深洞间,自顾自往前走了。

胤善立即追上前去解释:“旁人说笑的话,哪能当得真。”

净玉玦突然停下步子稍稍向他看去,挑了眉眼笑问道:“就许你那位‘旁人’说笑,不许我说笑?”

“你这话……”胤善吃不准他态度是喜是怒,寻思片刻刚要言语,净玉玦便已然走到前头去了。他拽了下流光绦迫使净玉玦停下,这才大步上前去,问道,“你在意会介合的那句话?”

“岂会,你若能成亲我高兴还来不及。”说完这话净玉玦自己先怔愣了一下,心中似乎并没有真的很高兴,反倒是有些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痛快。

胤善也不痛快,冷下脸去问道:“你找山神作甚?”

净玉玦解下流光绦扔回胤善怀中,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山水有灵,每一方皆有神明庇佑,万物生则神明生,万物灭则神明灭。郎中说山里挖不到人参,我便猜想许是山神也伤了根本。即为仙列之友,理当来探望一番。”

洞府深处摆有一处破朽的小神坛,木料已泛黑,其上立着一块轮廓模糊的石像,及成年男子小臂高矮,不见五官神姿,只勉强瞧得出是端坐着的。

神坛之上左右寻不见山神牌,净玉玦索性作罢回到神像面前:“本仙净——”他猛然想起来及时收了话音,就此将仙号按下不提,“路过此地,特来问候。不知仙友何在?”

一旁的胤善没往深处琢磨,以为净玉玦收话音之前想说“本仙君”,便悄悄瞥得他一眼,只歪了脑袋凑近前去低声道:“难得见你端架子。”

净玉玦便也低声胡说八道起来:“我本来打算报仙号,可惜记不住,架子端到一半,散了。你瞧,都惹得山神嫌弃不肯出来相见了。”

胤善低头嗤笑一声。

他这一笑倒是有几分瑶礼的气质了。净玉玦不禁在心中想起这小子的百般面孔,便也和颜悦色许多。

“仙君说笑了,并非是小仙不肯现身来相见。”石像嗡鸣几声飘出几缕仙气汇不成形,刚是聚拢便又飘荡着散开,“实在是力不从心。雾河山灵脉受损,小仙法身自然大破,不能拜见仙君,还请仙君恕罪。”

净玉玦摆摆手,问道:“如何才能帮你?”

“灵脉天成,只要山不死,终有一日小仙便能再复昔日荣光。若是山将死,仙君做再多也不过是救急难救疾。不如一切交由自然大道。”

“可若是人为使得山死——”

净玉玦轻轻握住胤善的手臂打断了他的话:“那也是自然大道。”

山神呵呵笑起来:“仙君说得不错。山若因凡人而朽,那便正是因为山该因凡人而朽。若是未因凡人而朽,便也是因为不该因凡人而朽。”

胤善微微皱了皱眉头:“我不信你们的自然大道,已有的我不会放手,没有的我便去争。世上只有我想要的与不想要的,没有我该要和不该要的。”

山神听后大笑道:“这又何尝不是你的自然大道。”

净玉玦也笑了片刻,末了一挥衣袖拂去神坛上的枯朽使得石像细致许多,似有感叹道:“唯有自然难料结果。”

山神应道:“亦是唯有自然能料结果。多谢仙君替小仙拂去尘埃。”

“既然来了,好歹是要做些甚么。你歇着,我们走了。”

“恭送仙君。”缥缈的仙气努力聚于半空之上向净玉玦行礼,直至他二位走远了才回到石像中。

从山洞出来时天已起了朝霞,浅渡一层湘妃色于云下,挑拨了几许金。净玉玦抬头望见难得有了好兴致,没接胤善递过来的流光绦抓住他的腰带纵身一跃上了云端飞入霞光里。霞光逐渐是清明了,披在他二位身上仿如金晖宝光,平添了许多神圣的脱凡之势。

胤善歪头仔细端看他,还未看够便已然至得村长家的上空,趁着四下无人落了下去。刚是沾地站稳,净玉玦掀下盖于周身的光辉朝雾河山轻轻一掷,便将这灵气自成的蝉翼之衣披在了山体上。胤善见此想学他动作,却被他按住双手:“晖衣不常有,我用不上了,你可以留着。”

“这晖衣有何用处?”

“晖衣乃是阳天唤昼时遇上了懒日,将其身上过于厚重以至有些晦暗的日晖剥下投入天际,盈者成衣。有健气醒灵之效,巧妙使用还可提升修为。”

“原来是样好东西。”

“自然是。”

胤善还是将晖衣脱下来,披在了净玉玦身上:“你先替我穿着。”

净玉玦很是不解:“哪有替这一说。”

胤善握住净玉玦双肩不让他脱,直至他不再计较乖乖披上才松手。

恰巧此时村长起来给几位恩公准备早膳,推门出来见得他二位这一幕不由得怔愣片刻,才诚惶诚恐上前来问道:“二位殿下起得这般早,可是昨夜没能休息好?”

“正准备出门。”胤善道,“等余下几人到了便启程。”

村长点点头,立即转身前去东厨蒸了几个馍馍给他们带上。

瞧见自从得知胤善身份便没直过腰身的村长,净玉玦不禁问胤善道:“即使不透露身份,也总能糊弄过去,你特意拿出玉印是何故?”

胤善勾起唇角笑道:“若不留名,谁知道我与那些人不同。是时候让整个帝焉知道,当年的妖太子胤善,回来了。”

净玉玦了然他心思,便没再多言语。

村长蒸好的馍馍被玉子儿分了去,几大口没吃完便凭着风云至得城门外。城门有重兵把守,想来是城中住着金贵之人的缘故,进出皆是要看来历书牒才放行。这一行除了识禄与胤善身上带着这东西,其余仙妖并不曾有过,况且即便胤善有书牒却也不方便大张旗鼓拿出来,便索性唤来一阵风雨趁机要从云上混进去。

只是祥云即将近得闻宵上空时胤善却忽然叫了停,细细辨认过后道:“有阵法,囊括了整座闻宵城。”

玉子儿嘴里嚼着馍馍,手上还拿着两个,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些话后无谁听得懂,还得需玉银儿复述:“阵法是筑绮才有的,为何兆桑人和帝焉人都学会了?玉子儿问。”

“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净玉玦看向胤善,“勾考。”

“你是说筑绮长生不死的大祭司?”胤善不解,“他何故在闻宵布阵?”

“你知道他?”净玉玦有些诧异,“你看过爻堂中的书简?”

这回轮到胤善泛起了茫然:“我是听筑绮如今的大祭司说的。他说……”

“他说了甚么?”

胤善欲言又止,抬眼看向净玉玦深思片刻才道:“勾考写下了一本《告世书》,书中记载当年你与苍弥到达筑绮山,双双见到族中女子澄华后动心。可澄华只痴心于你,因而引得苍弥妒嫉,在你与澄华大婚之时屠杀了全族人。勾考为了庇护你与澄华而布下雨界,可最后没能成功。之后你便将苍弥封印于海底。”

“不是我。”净玉玦未有多思量竟脱口而出。

胤善不解其意:“不是你封印的?”

净玉玦张了张嘴想解释,可思及与戎弱的约定只好又忍下,苦笑道:“封印苍弥后,我便也陨落了。如今的我也不算得是当初的戎弱。没想到当初的祭司竟然就是勾考。”

“我没听明白。”玉子儿忽然打岔,“仙君怎么成神天了?”

玉银儿似懂非懂:“仙君在说自己的前世。”

“哦,那我自然是听不明白了。”

净玉玦回头瞥了瞥玉子儿与玉银儿,心中说不出来是欢喜还是失落。

胤善没有细想,只挂念着大祭司所言的真伪:“当真是因为一名女子,我与你……苍弥与戎弱才反目成仇?师姐说戎弱与苍弥情同父子,绝不会轻易生嫌隙。戎弱,前世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任何生灵入轮回前皆要散去前尘记忆,神仙亦如此。”龙太子有意打断,算是帮了净玉玦一回,“玉玦未必还记得多少。”

净玉玦明白龙太子的好意,可偏偏又不愿意胤善听信那些歪曲事实的胡言,只得无奈长叹一声解释起来:“的确许多都不记得了。过去的事我只能从梦境中窥见一二,并不全都知晓。当年戎弱与苍弥游历至一座山,遇见居于山间的一族之人,那勾考想来便是当时人族中的祭司。”

“是筑绮山。”胤善补充道。

“兴许正是叫筑绮山。”戎弱的记忆从未向他提起过那座山的名字,也从未向他提起过那个设计加害他们之人的名字,“神仙不动凡情,不懂凡情,只大爱于芸芸众生。人、妖、兽、以及花草虫鸟,这一切于戎弱而言并无不同,就像他自己。而苍弥在戎弱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亦是如此,哪怕有了情,也不敢动这个心。真正动了芳心的是凡女澄华。”

净玉玦总是说几句便停下来,胤善等不及了直接问道:“她倾心于你?”

净玉玦笑了下,摇摇头:“是苍弥。戎弱师徒抱悲悯好善之心教授那些人术法,可是凡人心生贪念想将戎弱留下来。起初他们是打算将澄华当做枷锁锁住戎弱,后来得知苍弥体内有示穹之脉便又用雨界将这对师徒分开,困住苍弥抽取神脉。澄华不知晓当中蹊跷,以为只要留下戎弱便能救苍弥,于是跪求戎弱与自己成亲。戎弱寻不得苍弥也是心中急切,便答应了。成婚当日,勾考给戎弱喝下了掺有血液的酒以至戎弱神力大损,苍弥挣脱束缚赶来却已然是堕了魔的模样。凡人见他背后的示穹之脉已被抽出一半疯了似的扑上前去。就这般,戎弱与苍弥杀光了那里的人。”

胤善十分惊讶:“你也对凡人动手了?!”

“并非是主愿,而是戎弱救人时误伤了那人性命,以至三千惊雷落在他身上时伤及了凡人。勾考能活下来,兴许正是因为戎弱吐出的鲜血进了他嘴里。”

沂澈眼中神情一变,呢喃道:“肉与血……”

“当年情形大致是如此。戎弱与苍弥从未反目成仇过,即便后来将苍弥封印于海底也属无奈之举。”净玉玦话音刚是落下最后一个字便将胤善推下云端,随后他自己也跳下去,伸手抓住来不及披上流光绦的胤善,对他笑道,“被吓到了?”

胤善抓住净玉玦另一只手:“你要如何安抚我?”

净玉玦想了一下:“想要甚么?”

“全部。”

“真贪心。”

“才发现?”胤善猛地拽过净玉玦转身重重落了地,这才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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