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之地不偏不倚正是在郡守府的高墙里。墙内守卫一见天下唰唰啦啦掉下来十六道身影吓得不轻,高喊着有刺客纷纷持械袭来。
府内正堂之上笑声不止,盖过了低吟的琴音尽是喧嚣,丝毫不闻院中的打斗声。不过这其中也有众妖手快不叫守卫多讨几招便倒下的缘故,在贪图欢悦的尊贵之人察觉异样前便尘埃已落定。
胤善瞥向那间笑闹的正堂,放下手臂转头对净玉玦道:“你先带他们搜药材,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兄弟在里面。”
“不用我陪你进去?”
“等下难免会动手,你在……”胤善忽然将话又收住,抿了抿唇才道,“许多药材定还没来得及运走,搜出交给老郎中,请他设一间医馆行诊。”
净玉玦笑了起来,问道:“你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末了他稍是正了神色,“我会按你的意思来办,处理好了便回来寻你。”
胤善点点头,转身而去时眼神便先冷下来,随后脸上彻底没了柔和。
正堂大门敞开着,里面的笙箫宴饮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胤善捡起侍卫的剑提着便进来了,定睛于主位之上的男子。男子手持觥筹正放在嘴边喝了半口,见得他进来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后便露出疑惑与不悦。
“郡守还请了男子来舞剑?”言语之中略带了一丝责备。
郡守闻言茫然转头看来,随即质问起身边的小官:“怎么安排个男子舞剑,闻宵没女子了么!”
小官亦是十分不解:“属下不曾安排过舞剑。”
“那还不快让他退下!”
被当成伶子并不比听说病者无药更令胤善生气。他站定堂下斜眼睇向起身的小官,竟是只凭这一眼便使得他愕然顿住再不敢上前。郡守又催促了几遍,见那小官还是忌惮着只敢轻言轻语请胤善出去当即便恼了,拍案而起叫了几声来人。
只可惜郡守府内大大小小的侍卫早已被撂倒,自然是无人再应他。
等了片刻没动静,小官麻利地跑去堂外不多时候又惊惶地跑回来,附在郡守耳边低语一番。郡守闻言大惊失色,只好搬出上座之人来恐吓:“你可知这位是谁?!
胤善冷漠瞥一眼郡守向上座之人走去。
郡守追过来急忙又道:“这位可是五皇子!难道你想脑袋离家?!”
偏偏胤善脚步未停径直走近上座,眼中只有五皇子的身影全然不理那郡守。五皇子见他来,忽然猛地摔下手里还有半杯酒的觥筹,顺势落手搭上蜷起的膝盖慢慢向后靠去。觥筹哐当落地滚到胤善鞋头处洒了他一脚的酒,他低头看一眼刚抬头,藏于屏风后的死侍便飞身冲出抡起双锤砸向他。
“继续凑乐。”五皇子向被吓呆的乐师抬抬手,大声吩咐道。
“殿下。”郡守与小官绕开打斗的二人来到五皇子身边,“郡守府上的侍卫不知何时全已倒下,不能再护驾。是否需要从驻军营里调兵过来?”
五皇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看着办。”
“是。”郡守应下,转身拿出一块玉符交给小官,“快让鲁将军来护驾,谨防贼人趁机抢药。”
小官刚接下玉符还未来得及出门,一柄刃身漆黑沾满鲜血的剑便擦过他耳边直至飞来嘡地一声重重扎进上座的木倚背,余音嗡鸣,与五皇子的手臂仅分毫之离。
被刺穿身躯的死侍缓缓倒下,这才于五皇子错愕的双目中显露出胤善的身影。
“你想要甚么?”五皇子回过神问道,“金银珠宝还是权力?只要你开口,余定有办法满足。”
胤善上前来一脚踩上案桌伸手拔下宝剑,再是用力一踢便将摆满山珍海味的案桌给掀到旁处,半点没有要留兄弟情面的意思:“为何四处搜刮药材?”
五皇子并不怵他,反倒是拿起掉在衣服上的酒壶盖子把玩起来:“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怎么,你想取药?”说罢他便向郡守勾勾手,“去将那些被扔掉的次货拿来,给他。”
郡守似乎舍不得,试探着问道:“要多少?”
胤善前踏半步踩上掉于地面的箸枕,觉着硌脚便随意将其一踢。飞出去的箸枕犹如暗器一般打在郡守腿上,当即便疼得他哎哟一声抱腿单膝跪下险些哭了。
五皇子瞥一眼郡守难掩脸上厌弃,随后看向胤善也没能收全:“有多少给多少。还满意?”
“不满意。”他要的远不止这些,“不仅是被你扔掉的次货,你们从百姓手中抢来的全部药材,我都要。”
五皇子眼神一厉:“余若是不给呢?”
胤善皱了下眉头压抑着不快:“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生病而求医无药,难道他们的死活你全然不顾?”
“所谓子民,本就该供养上者,不然要他们何用?正如蚂蚁,出生便是为了献出一切,唯有如此国才存在。即使病而无药,只要是为了帝焉为了余等,你们便不该心怀怨恨。况且人生而有高低贵贱,当真要寻个仇恨,也该去恨你们的祖辈,或是恨自己前世德行不佳。”
“能坐上高位,并非是因为前世积德,而是对民对国有贡献。哪怕生来便是权贵,作恶太多也会有报应。”
“谁遭报应了?余?你?”五皇子说着指向一旁的郡守,“还是他?”
“皇权难道就不**理了么?!”
五皇子猛地摔下手中的酒壶盖子站起身,高声怒道:“跟余**理,你算个甚么东西?!普天之下皇权便是法理!余便是法理!法理这东西自定下时起便专用于约束子民而非皇权!你以为持剑跑来余面前大闹一通便能改变这一切?笑话!能改变世道的,唯有当权之人!你们,要么顺应接受,要么就去死。”
人各有思想,并非讲讲道理便能将邪念引回正道,胤善总算是明白了。这世上唯一不用反复讲述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以强制强。
门外响起铠衣护甲摩擦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哐哐由远及近。前去调兵的小官跟在鲁将军身后显得格外瘦小,缩着身子倒像是个贼人。
“拿下他!”
随着鲁将军这声令下,五皇子比先前站得更直挺了,弹去衣袍上的污渍细整衣襟,面带微笑高傲地盯着胤善。胤善不打算对驻军动手,摸出自己的书牒扔在鲁将军脚边。将军警觉看他几眼弯腰捡起来,翻开一看,当即便高举手臂呵止了已将近胤善身边要对他动粗的士兵。
“怎么回事?”五皇子不解,将目光投向鲁将军要他给个交代。
却是胤善先开了口:“念在手足之情我本不愿意伤你。可腐肉不剜,伤如何能好。”
五皇子愣了愣:“手足?你是甚么人,竟敢与我称手足?!”
胤善不答,而是将剑两挥削断了五皇子的手臂。五皇子顿了半晌,才忽然惨叫。
“殿下!”郡守高喊着刚要上前,胤善拿出玉印往他眼前一伸亮出自己的名字,侧头盯着他。郡守惊恐仔细看清了,立即跪拜在地。
“我给你条生路,只断你两只手臂,不救不医。你若能活下来,诸过不究。”
五皇子跌回席位歪斜瘫坐着疼得再发不出声音,瞪着胤善不停流眼泪。胤善随手扔掉剑甩甩手上的血粗浅擦拭一番,弯腰扛起五皇子便要转身往外走。
士兵不知当拦不当拦,举着兵器前移后踱格外戒备,却最终只能瞪着眼睛看胤善至得将军面前。
胤善直直伸出手,没说话。鲁将军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书牒连忙双手奉上,末了直起身看向他肩上的五皇子,问道:“您……有何打算?”
“雾河村会来一位郎中行诊,你派几名士兵在周围的城镇贴张告示。”胤善收好书牒仔细交代,“我的人在搜找准备运走的药材,给他们行个方便。”
鲁将军顿了顿,应下了:“末将定会向押送药材的军队传达殿下的意思。”
“郡守大人。”胤善又唤。
“在、在。”郡守立马起身小跑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我暂且不拿你。将闻宵的郎中请出来,一并开馆治病,不得敛财。”
“是……分文不取,还是略收薄银?”
胤善被他问笑了:“你有胆子收钱,我便有胆子杀你。”
“下官不敢!”
虽是这般吩咐了,可此举也不过是暂解闻宵的燃眉之急,帝焉还有许多地方并不能被惠及。胤善颠了颠往下滑的五皇子叫来发愣的小官:“带我去城门。”
小官与郡守一个德行,先要琢磨他意思:“不知殿下要去南城门还是北城门?”
胤善转身看他已然有些不悦:“就近!”
郡守踹了小官屁股一脚:“还不快带殿下去!”
“是!”小官连滚带爬走出正堂。
沿途百姓皆有慌张,以为是不要命的人犯上作乱,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怕因此而遭受更残酷的迫害,纷纷是退去了。
守城门的士兵远远瞧得胤善抗了个血呼刺啦的人过来,握紧刀柄上前便要盘问。小官怕胤善发怒,立即快步迎来拿出自己的腰牌证明身份后细细解释,士兵们将信将疑放胤善上了城门楼,可当看清他肩上扛着的竟是五皇子时立马惶恐拔了刀剑。
胤善淡然得很,将五皇子靠着宇墙放下:“找根绳子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什长怒声质问小官。
小官没读过书牒也没看清玉印上的刻字,只知胤善是皇子却说不出他具体身份,结结巴巴了半晌也没吐出几句整话。偏巧此时几近痛晕过去的五皇子哼哼唧唧醒过来,一见当下情势便喊起了救命。
士兵毫不迟疑向胤善攻来,眼瞧着要顺利将他拿下时却刮起了大风,不得已抬手去却被被吹得身不由己退开几步,跌跌撞撞站不稳。插在城门上的三面旗帜呼呼作响,没挺过片刻便折断竹竿倒下来,幸好及时伸来的一只手将其牢牢抓住才没让它砸在胤善背上。
那手抓着旗杆一挥,旗面扬过恰好风也停了,露出后面净玉玦那张透着神色匆忙的脸。
“你怎么来了?”胤善有些惊,也有些喜。
“来救你。”净玉玦扔开旗帜抓住胤善双臂上下打量,“有没有哪里受伤?”
胤善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你急糊涂了,有你的法术在我怎会受伤。”
净玉玦勉强笑了笑,似乎仍旧惊魂未定:“见你上了城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还好这次赶上了。”
“余知道你是谁了……”五皇子打断他二位,“你这个怪物……”
胤善与净玉玦同时低头看他,弯腰捡起旗帜取下布料,也不再差人去寻绳子而是将其一条一条撕下来打结拼接。被吹开的士兵扶稳头盔捡起冰刃又回来,净玉玦难得露出凌厉的神情回头震慑,不让他们再有更多动作。
胤善也怕士兵不懂事伤了净玉玦,停下手上动作拿出书牒扔过去,这才又蹲下继续捆绑五皇子。
五皇子不服气,即使已无力反抗也要骂他:“妖怪,你还回来做甚么?!”
“我会让人每日来给你喂食喂水。”胤善不恼怒,绑好后便将他提起来扔出城墙挂起。
小官与士兵皆是吓一大跳不由得向前跨出步子欲要去接,只半步便又停下。
“十日,你能活过十日我便放你下来,再不追究。”
“三殿下!”什长在胤善脚边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书牒劝道,“武人斩断双臂挂十日尚且活不下来,更何况是没吃过苦头的皇子。”他欲言又止片刻,鼓起勇气继续道,“若您真要取他性命,还请利落些,否则今日在此的人都得赔上性命。”
胤善转头看他片刻,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楼一。”
胤善接过自己的书牒放好:“如今的帝焉已至末路,究竟是它死还是你死,眼下又如何得知。”
什长不敢相信这番话从一名皇子口中说出来,不禁脱口问道:“您要覆国?”
“国是国,皇权是皇权。”
五皇子闻言哈哈笑起来。他似乎已然明白死期难逃反倒是无所谓了:“甚么都改变不了。妖怪,你给余记好了,若要安邦必有统治,若是统治必生皇权,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天理……就算你杀光朝堂的当权之人坐上帝位,你也不过是下一个皇权罢了……”
“皇权之下亦有明君。”胤善拍拍宇墙顶端的砖,“好好看着被你掠光药材的这座城,眼下你心中所惧所感便是下面那些人的所惧所感。”
“他们怎配与余相提并论!”
“众生平等,没甚么配不配的。”
城墙上挂了个血人引得百姓纷纷围在墙下细论究竟。鲁将军此时才现身,挤过人群顺着马道至得城墙上向胤善禀明事情已办妥,并未提及一句五皇子。胤善迟迟没应他,看了许久围在城墙下的人忽然问道:“苦于忧患之中的百姓忽然有一日得知世上有人能还以安乐,是猜疑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
净玉玦回头睇得士兵一眼,笑道:“你得问受苦于忧患之人才能听见真实。”
鲁将军明白了净玉玦话里意思,沉吟片刻便道:“两者皆不是。失望过许多回之后,便只剩下了麻木。”
“帝焉……”胤善深吸口气,眺望着本该宏伟却格外萧条的闻宵城,“该覆灭了。”
鲁将军立即抱拳跪下,他身后的士兵见此也纷纷效仿。
“三殿下若能给帝焉带来安乐,我鲁篷生便誓死追随!”
小官一听竟是投诚的话也吓得立即作礼跪下,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在想着给哪位上官通风报信。
胤善转过身来问:“你们有多少兵力?”
“城防两千,驻军三万,郡西山贼有一千余,可以招纳。郡东定鹤有驻军一万,不过我与那荀将军向来不和,许是要费一些周折。”
胤善不解:“闻宵郡又非边塞,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驻军守着?”
鲁将军语停片刻,才应道:“为了镇压暴民以防谋反。”
“一面防着暴民造反,一面又防着驻军联手与暴民一同造反。”胤善冷哼一声,“父皇还当真是忧思甚多。你守好闻宵郡,别让朝廷的人再来夺药。”
“您不带我们一同前往汝陵?”
“宫里的事我一人便足以对付。”胤善别有深意地一笑,“我可是连皇帝与太后都惧怕的妖啊。”
“怪物!”五皇子随之高声骂道。
早年关于妖太子的传闻鲁将军也听过不少:“如今的帝焉早已是人鬼不分了。若您当真有妖魅的本事,便是使一使又何妨!谁说妖不能渡化成神。”
“我的胤善不是妖。”净玉玦指着不知何时聚在城楼屋脊上的那些妖,“那样的才是。”
几只爱生事的妖争相放出妖气,吓得小官再不敢有旁的心思。
而胤善之听得“我的胤善”四个字,愣愣回头瞄一眼净玉玦又转开,心中的大喜映红了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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