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一草一粥两行泪

四日后,五皇子不治身亡。

未免闻宵因此被怪罪,胤善与几只妖瞒着郡守与鲁将军将尸首葬在野外,又破解了布于此地的阵法便没再多做逗留启程离去。

与来时不同,胤善特意让郡守准备十余马匹,要在沿途留下自己的名声。

两日后识禄思来想去向胤善告了假,打算先回家中探几日亲。玉银儿听后要跟着他一道,当即也向净玉玦告假,玉子儿百般阻挠不放她去,闹得净玉玦头疼。胤善琢磨着昌出离闻宵不远,不仅允了识禄的假,甚至决定先往昌出看一看那里的境况。

路上净玉玦因五灵衰弱而从马上摔下来一回,好在龙太子及时出面编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假话做理由才没让胤善起疑。只是胤善不肯让净玉玦再单独骑马了,让玉子儿召来祥云托着他走。

净玉玦索性在云上四仰八叉地躺平,睁着眼睛望天发呆。如今似乎连他的脑子都变得迟钝了,像头被遗忘在棚里的老牛,时常想不起当下要做什么,有时还会将前几日说过的话又拿出来反复念,念着念着便不知道究竟想让旁人从话里听出什么。龙太子对胤善说是因为累的,他嗯嗯附和也说是因为累的。

可他整日也没从祥云上下来几次只翻翻身,哪里来的累呢。

厌隗与怜知晓一切,便每回只是默默听着不去细问。而小妖不知晓,却以为仙君只不过是懒劲犯了,谁也不敢多来吵他。唯有裳羽总偷偷端察,未多时日便瞧出他身体的迟钝,寻了个夜里大家休憩唯有他醒着的时机前去询问。

净玉玦怕被胤善听见,请来祥云带着裳羽升至半空星河之下,这才道:“除了发觉我变得迟钝了,可还有旁的?”

裳羽面带愁容:“有时眼睛看不见,有时耳朵听不到,太子殿下虽说您是入定走神,但我瞧着并非如此。您这倒像是……天衰。我想除了我,旁的几只大妖也察觉了。”

“没想到竟已是这般昭昭显明。”他笑了笑,似乎并不担忧。

“您不打算告诉胤善?”裳羽又问。

净玉玦指了指隆聚而起的云榻:“坐。”

裳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看了眼净玉玦身旁的云榻,怀揣着怦乱的心慢慢走过去,压着裙摆端坐下。

净玉玦向后仰靠下去望着夜空,手搭在蜷支的膝盖上于夜中散着比细末还微小的光屑。那是他的神识所化,正徐徐散去。

“我走之后这副身躯便归还于戎弱。横竖都是戎弱,对胤善而言并无不同,还是不让他知道得好,免得多添烦恼。”

“怎么会并无不同呢!”裳羽急切道,“难道于仙君而言也并无不同么?”

净玉玦笑起来,后掉着脑袋任凭风吹起发丝绕在颈上:“死了的哪有活着的重要。”

“您岂会不重要!”

“怎有苍生重要,怎有戎弱重要。”

“难道……您就甘愿么?”

他琢磨了片刻,才道:“起初有些不甘愿,如今已成定局哪里还有余力去想甘不甘愿。只要胤善能平平安安的便好。”他打起趣来,“我若不亡,他便不得救,这般一想,反倒是迫不及待起来。”

“这又是为何?”

“你可知道胤善的来历?”

裳羽不明白净玉玦何故有此一问:“帝焉皇子?”

净玉玦笑着摇摇头:“他是苍弥转世、戎弱爱徒。天要亡苍弥于魂魄烬灭,而我,偏偏想留住他的魂魄,让胤善还有来生可以享福。我尽自己所能去救他,可我所能怎及戎弱千万之一,倒不如将这副身躯交给戎弱,让他去想办法。”

裳羽听得怔愣半晌,随后垂下目光神情中藏不住伤感:“这便是玉子儿所说的,神仙动情没有好结果么。”

净玉玦一听,竟是略起惊喜:“你认为我动情了?”

“如何不是呢。”裳羽苦笑道,“若似您这般都不是,天底下还有谁是。”

净玉玦喜悦得站起身想去告诉胤善,可身体却忽然沉重起来。他想到了之前的事,便又重新坐下失落地喃道:“还是不说了。”

裳羽痴痴看着他,许久后终于鼓起勇气道来心中情愫:“第一眼见到仙君时,我便对您生出了倾慕之情,故而才决定跟随在您身边。这一路走来,我亲眼见到了您从与凡间格格不入变成如今满身烟火,从淡漠超脱到心有凡花,我的倾慕也渐渐变得更加宽广。您仍旧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我却不再觉得触不可及。但裳羽之所及,也仅仅能止步于客友了。能跟随您看过世间百态直到不得不分离那刻,今后的我定然活得更加自在。前方的路不再只有狭窄的一条小径。这全都,多亏了仙君。”

“这般看来,我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场。”

翌日清早胤善醒来时,净玉玦给他一只满当当却格外轻巧的锦囊叫他打开看。他疑惑地解开系绳朝里一瞧,里头竟装着一条星河在闪烁,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都好看。

见他面露惊喜净玉玦十分满意,道:“以后去暗处看不见路,你便拿一颗出来做灯。”

“好。”胤善抿笑着点点头,将锦囊小心放入怀中收好,末了牵来自己的马匹,拍了拍,“上来,我骑马带你。”

“也好。”净玉玦不推脱,一个翻身便坐上去。胤善拉住缰绳踩上马镫奋力一起跨坐在后面,双手绕过净玉玦将他环在怀中。

启程继续向昌出途中净玉玦往后靠着胤善,全然拿他当支背。胤善十分乐意,当净玉玦坐得累了调换姿势伸直后背,他便有些舍不得,暗暗故意让马匹颠一下顺势拨他靠回来。旁的妖看在眼里不说穿,唯有玉子儿笑话他骑术不好,还特地驾着马匹去他眼前炫耀:“胤善看我。”

玉子儿骑着的那匹马也十分灵性,配合他的洋洋得意高扬起脑袋,马蹄欢快地踏着。

此行往昌出走了二十余日,沿途经过好些看似热闹不已的城镇——精致白皙上街游玩的富家子与坐在街边双目无光的商贩。最大的那座城中人人衣衫整洁鞋不沾泥,街上四处飘着香囊的气味。小一些的镇子虽然不那般光鲜亮丽却也依旧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偶尔见得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也还算是有精神。

只是胤善却觉得这光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直至路过一处已近荒废的村庄入内寻水时惊见里面个个满身补丁身形消瘦的村民,他才明白怪异在哪里。

好些村庄几乎已经空了,到处都是残破的屋舍年久失修,诺大的地方或是只住一人或是一人不住。住的人在等死,任凭旁人如何劝都不肯搬走,每日挖一点土和着树皮搅成一碗糊糊来果腹。

越近昌出没皮的树越多,田里分明种着稀疏的粮食,可周围却是这个时节不该有的光秃,土里连半棵枯萎的野草都不见。

过昌出城而不入,又往西行五十里才是识禄的家乡禾久村。幸而禾久村并未败落,此前格外担心的识禄总算是松了口气,邻里乡亲最初没能认出他来,以为是郡里的上官又来了,脸上的神情顷刻间便苦了许多。后来是识禄与他们打招呼才渐渐有了些许柔和。

识禄的娘也没将他认出来,怔怔打量半晌又反复询问求证,最后才敢抱住他哭着叫了一声儿。

“怎么不见知福和爹?”识禄朝屋里张望。

他娘抹了把眼泪竟是连水也不留他喝一口便将他往外推:“快走罢,你在外面有出息了还回来做甚么。”

识禄慌了:“娘,您别撵我走,我在外面没有一刻不挂念您与爹。”

老妇人摇摇头,泣不成声:“并不是娘在怨你,而是家里已经没有像样的食物,实在……实在不忍心留你跟着爹娘受苦。”

“田里不是种着粮食么?”胤善疑惑问道,“再过两月便能收了,何至于没有食物?”

“田里种的那些全都要上交一粒不能留,只能捡些黄叶壳子存起来,磨成粉加一锅水煮成稀粥。小禄,你走罢,跟着富贵人家好歹能吃饱饭。”

“我哪能丢下您。我爹和知福呢?”

老妇人不住哽咽:“小福被关进塔里了。上官让我们交粮食,最初还能剩下一些糊口的。哪知道隔年竟涨了一倍,交不出来便割自己的肉去抵。没法子,我们便只能足量上交。可没几年镇上来了一霸带着手下来抢地,打死打伤了好些人。你爹就在那时候受了伤下不来床了。”

识禄抬眼看向屋内,刚想进去便被老妇人给拦下来:“那、那知福呢?”

“小福……”她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泪水再也止不住。

一见如此识禄便慌张起来,扶着老妇人坐下端来水送到她手中,双目泛红哽咽着问:“他没了?”

老妇人哪喝得下去水,掩面哭了半晌才道:“前些日子镇上来人到田里看了看,说今年收成不够交,让家里有女儿的拿女儿来抵。小福他们几个年轻人气不过,伙着邻近几个村子里不要命的去镇上将人给打了一顿,闹着要起义。他要起义。那些上官我们哪里惹得起,小福便给抓去关在塔里了,至今不知道生死。小福不懂事啊,可叫我与你爹如何安生。”

“他娘,小福回来了?”内屋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的,像是用了很多力气。

“他爹,是小禄回来了。”老妇人连忙擦了擦脸,拉着识禄走进去对榻上的胡子老爹道。

老汉喊着小禄想起身,试了几回都动弹不得:“快,快让我看看。”

“爹。”识禄迎上去坐在榻头扶起老汉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小禄,你还回来做甚么?”

识禄抬头看向门口的胤善,末了笑道:“爹、娘,没事了。小福那边我想办法救他出来。”

“他爹,小禄刚回来,我带他去喝水。”老妇人一面说道一面将识禄拉起来,关上房门出去后才又小声道,“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爹,小福……怕是凶多吉少了。儿啊,你快走罢,帝焉要打仗了,你走得越远越好。”

“要打仗了?”胤善问道。

老妇人先是上下打量了胤善一番,点点头:“皇帝派人去寻长生药,药还没着落便开始筹粮征兵。罢了,等到皇帝吃了长生药,便当真不会再有太平日子。”

胤善脸色十分不好看:“难道如今还能称作太平?”

老妇人苦笑道:“拿刀一下一下割也就痛习惯了。”

“旁人拿刀割你,你便该一刀刀割回去。一人不足力,便两人三人。”

老妇人闻言并未吭声。她不认为胤善说得在理,反倒是觉得他年轻气盛错估了自己的力量。她不再诉苦,拿出了家里能拿出的食物招待识禄的朋友——一碗漂着野草的稀米汤。她怕客人嫌弃,局促地站在一旁不吭声,又有些舍不得那么些米汤,心里清点着家中余粮盘算还够吃几日。

没吃过苦的小妖盯着碗里的野草难掩嫌弃的神色,恨不得立刻去抓几只野兽来。是胤善先有动作,拿起勺子搅了搅仰头喝光,皱着眉头咽下发苦的草,随后站起身来问道:“塔在何处?”

老妇人不愿讲:“进塔里去的人没一个回来,没水没粮,难道……难道还能活么……”说罢便又哭了起来。

识禄上前宽慰道:“娘,就算是尸骨,也得将小福带回来。”他转头看了看胤善,又道,“这位便是前去寻长生丹的三皇子,有他在,谁也不敢做甚么。”

“三皇子?”老妇人直愣愣地看向胤善,末了竟是瘫坐在地上一面锤着胸脯一面大哭,“这可怎好……这可怎好……要战乱了……”

识禄想扶却扶不起,索性蹲下身去道:“娘,刮骨疗伤虽痛,但也是为了救命。”

老妇人只顾着哭,半句回应也不再有。

“来时我留意过了,西面有一座九层塔。”净玉玦慢悠悠地喝完米汤,一抹嘴继续道,“阴气重,想必便是它了。”

老妇人立刻醒过神来用力抓住识禄:“不许去!不能让你也把命搭进去。”

“有我在。”玉银儿开口道,韵韵之音仿如乌云密布下的一朵海棠花,啪地一下便开得盛了,“他不会死。”

“你一个姑娘家,有你又如——”老妇人话音陡止,转向识禄问道,“这姑娘是你甚么人?”

识禄怕说了老妇人更不让自己去,便将话忍回了腹中,道:“是来帮我的。娘,总不能让姑娘去涉险而我却只能安逸地躲在家里,多丢人,不如撞死算了。”

老妇人听得,只好松手放他去。

九层高塔独立于山坡之上,塔下四面守着兵。厌隗与怜先一步赶过去闹出了大动静,引来驻守的士兵一一清理。本来厌隗打算全杀了,手掐住凡人脖子时不禁又生迟疑,最后只弄晕便做了罢。

“在仙君身边待得久了,竟也长出了肉心。”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自嘲道。

怜用剑指上他的心窝:“杀你便容易多了。”

厌隗没有躲开,只看着怜笑:“好啊。”

身后有了脚步声,怜收回剑插入鞘中转身迎上那几位,道:“塔外的守卫皆已清理干净,不知塔内有多少。”

“塔门不开,里面安置守卫没有用处。”识禄说着便要上前去。

胤善拦下他:“有阵。”

净玉玦颇是忧疑“又有?”

谁也没注意塔下的座台石柱上刻着的纹样,是御写忧觉得熟悉近前去仔细看了,拉开嘴角指了指自己的口中又指向那些花纹。也曾见过一次的胤善立即惊悟过来,转头对净玉玦道:“是筑绮的文字。”

净玉玦正要应,余光瞥见御写忧身后忽起了一缕煞气翻腾出面戴金具的男子模样,不由得心中一紧,跨出一步挡在胤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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