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净玉玦的目光回头见得身后的黑袍苍弥,御写忧猛然跃身退开,落地时拱起后背是一副随时都能出手攻击的姿态。
“是他!”怜的神色一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见过黑袍苍弥的几只妖挺身出来护在净玉玦身前,吃不准究竟能起几分作用。唯独胤善不知黑袍苍弥来历,只觉得此人出现得蹊跷绝非人类,又见净玉玦戒备便更是困惑不解。
“莫非他是冲着我来的?”胤善问道。
默口片刻净玉玦才道:“许是,许不是。”
然而黑袍苍弥并无任何动作便径直消失了去,半点煞气没残留。等了半晌没等来他再次现身,在场十余位面面相觑皆是猜不透他此番来意。
“这便走了?到底是做甚么来了。”玉子儿抱怨道。
净玉玦放下抬于身侧护佑胤善的手臂,揉了揉:“先破阵开塔,其余的稍后再论究。”
胤善忍下满腹疑问,抬头看向塔顶放置的宝珠撩开衣袖伸直手臂对着它拉下袖弩,磅,细箭弹出穿风飞射而去正中赤玉珠,那珠子便碎成了许多块。
随后周遭气息忽然之间变了些些许,微弱得仿佛只是刹那的错觉。对此有察的龙太子抬头看了眼天,未有过多在意。
大致探了探塔内的情况胤善便让厌隗破坏了门上挂着的锁链,准备进去,刚动身却被净玉玦抓住手臂给拽了回去。净玉玦还心紧着黑袍苍弥在暗处,不得已时时警惕。识禄等不及先从缝隙处侧身先一步挤进去,站在石塔中央对着四周叫了好几声知福。
可惜应他的只有门口风跑过的声音。
塔里臭得厉害,叫人不由得屏气不呼吸。进来的妖捂着鼻子哇啦叫唤,好歹是没被吓退出去。净玉玦猛吸了几口气才隐隐闻见些许,竟是为此而高兴起来,一抬手点亮了塔中枯竭的油灯。
举手之劳。
油灯齐齐亮了,刹那间将底层的塔楼照亮——发黑的地面与零星散落的碎骨。
挨着塔壁是上下通行的木梯,识禄两大步飞奔上去,不见有活人便继续叫着知福心急往上跑。玉子儿怕他遇上危险也匆匆跟前去,反倒是将玉银儿给留在了后头。玉银儿明白识禄着急的理由,却并不懂玉子儿何故也匆忙,直到上了第九层看见满地破碎的尸首与缩在墙角的身影似乎才有些明白了此处究竟是什么样的炼狱。
蜷缩的身影十分瘦小,识禄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自己的弟弟,却还是站在他身后温和唤道:“小福,是你么?”
那身影转过头来,的确并非知福——看上去与玉子儿相差无几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少年的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泪水一遍遍流过后也凝结成了泛白的裂痕,双眼中只剩下呆滞。他手里捧着一根白花花的带肉骨头,形状熟悉得令人直发怵。
净玉玦转头看向满地触目惊心的尸首,便也觉得这股臭味实在过于恶心了。
识禄含着泪,蹲下身去拿走少年手里带皮的肉骨头:“谷宝,不吃这个。”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少年眼中才逐渐有了辉晕,随后扔掉手里的肉扑入识禄怀中:“识禄哥。”他极力忍着哭声,却变得抽泣不已,“知福哥死了……他们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识禄用力点头抱紧谷宝,即使什么都不问也已然明了塔内发生的一切。
见得识禄哭,玉银儿心里说不出来的不痛快,好像身体上的窟窿莫名其妙又变得大了。她不断用手揉着心口,狠狠揉着心口,可还是没有半点好转。
“为甚么?”玉银儿细声底喃,越发是不解。
净玉玦听见了,斜眸睇去一眼。若塔里的人是将死不久兴许还能去幽冥之界将魂魄抢回来,可如今这般,即使魂魄回来了也没有归去之驱。更何况……他又想起了再不入轮回的阿全,幽幽叹口气。
胤善仿佛明白他这声叹息下的心绪,眼神变了些许,道:“我试试。”
净玉玦转头看他:“试甚么?”
“回溯光阴。”
不等净玉玦再言语,胤善口中便悄声念起了口诀。
絮絮之音绵绕塔内渐是前言叠后语越发洪闷,而那些言字化成文,一条一条盘出旋风模样卷起地板上四零八落的尸块骨头,循着从死到生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悲惨倒演一遍。
缺了某处身体的人靠着塔壁坐在地上睁开了眼睛,相互追杀跑上塔顶的人退回第一层停止残忍的动作只是争吵,一滩滩漆黑的血迹变得鲜红然后回到了人们的体内,失去理性的暴力回复成死一般的沉寂,继而是相互依偎着谦让所剩无几的枯草。最后他们终于变成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英勇之士谋划着如何逃出去推翻权贵。
知福也在其中,数他的骂声最大,就连在最顶层都听见了。识禄放开谷宝又跑回最下面,一见知福用力拍打塔门的身影便哽咽起来:“知福,知福。”
知福闻声回头来,不敢相信识禄竟也在:“哥哥?”他迎过来打量着识禄,面有震惊,“你不是去汝陵了么,怎么会在塔里?这些年你一直被关在塔里?!”
识禄不知该如何解释,抱住知福一面使劲拍着他后背一面道:“你怎么敢胡来,怎么敢……”
余下几位曾见过上衍的也从塔上下来,本以为会再次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而却发现并不是。即便不差玉子儿去地府打听也看得出来知福并非是上衍,净玉玦虽然有些许疑惑,却也未再细想,只当是天命各有安排。
知福见得木梯上又下来好些个衣着不凡的陌生人,推开识禄问道:“你们是谁?”
“这几位是来救你的。”识禄立即解释。
可是这话反倒更是令知福费解:“明明是你们先被关进来,怎么还是救我了?”
“知福哥!”谷宝挤开前面的净玉玦冲下来抱住知福。
他刚一出现,原本与知福等人一同被关进来的另一个谷宝便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知福错愕半晌,似乎渐渐明白了当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原来我们都已经死了。”他抬起头看向识禄笑,神情里头没了半点刚才的光辉,连气势也变得弱了,“哥,你们带着谷宝走罢。”
识禄不解他何故忽然有悲伤,大步走到塔门前去开门。
知福看着自己哥哥用力摇门的身影不由得想哭:“门从外面挂了锁,打不开的哥。”
识禄分明听见了,却不应,摇不开便拿身体去撞,一次比一次撞得用力,全然不觉得疼痛。玉银儿看不下去上前帮他,抬手轻轻点了一下门缝间便破了外面的锁。
“门开了。”
“谢谢你,玉姑娘。”识禄转头对玉银儿道了谢,走回知福跟前拉着他便要离开。
“哥。”走到门口时知福便不动了,甩开识禄的手始终不肯跨过挡在脚尖处的槛,“你别管了,我们出不去这座塔。”
“为何出不去?”识禄又来拽,“跟我回家!”
胤善踟蹰半晌才道:“魂魄不在,我只能回溯这座塔的时光。”
看出来识禄的不解,知福便也道:“哥,离开这座塔我与这些兄弟便是一具尸体了。能像这般与你说话,全是因为这座塔回到了过去,才使得曾在这里的人好似活了过来。我,我们,是过去,而你,你们则是在当下。”
识禄低下头反思考知福这番话,总觉得快要明白了,却又不愿明白。
“若是有魂魄呢?”玉银儿站在塔内看了识禄许久,走到胤善面前问他,“若是有魂魄,能救活他们么?”
胤善抬眼看向楼梯处的净玉玦,片刻之后又垂下目光看着玉银儿:“我只能回溯肉身,魂魄是否也能一并回溯……并不能确定。”
听得这句话,识禄像是蒙尘的朱玉淋了水,一下子便亮起来:“殿下的意思,是还有一线生机?!”他说罢便拉着知福走过来给胤善跪下磕了头,“殿下仁德宽厚,请救知福一命,我定为您死而后已。”
塔内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请求胤善救自己一命。
“且不说没有魂魄,即便是有,也未必——”
“我去找。”不待胤善言语有尽玉银儿便道,“我找回来,你救。”
“你去哪里找?”
“冥界。”
玉子儿一听她要去冥界,连忙跑来劝阻:“那冥界上回去时可受了不少罪,你怎么还要去。再说幽天也未必会放么。”
“我要去。”玉银儿头一回说了任性话,“没让你去,你怕甚么。”
玉子儿回头正欲找仙君告状,净玉玦却随手一划开了去冥界的道:“我随你一同。”
“你瞧,仙君同意了。”玉银儿推开玉子儿的手向幽冥道走去。
识禄急忙叫住她:“玉姑娘!”
也不知怎的,向来寡淡无趣的玉银儿回头见得识禄面有惊慌时,竟是笑了:“没事的。”
“岂会无事!”玉子儿大喊起来,“冥界阴气重,你一个小小仙童怎压得住?”
“我能。”玉银儿看向玉子儿正色又道,末了便潇洒地转了身。
识禄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跟在净玉玦身后去了冥界。
而那划开的道也在他眼前迅速合上。
今日的情形与阿全那时候截然不同。阿全还有余息,速去速回定能还魂体内,可塔内那些人已不知故去了多久,许是早已喝过孟婆汤过了桥。净玉玦递给玉银儿一整瓶辟邪丹叮嘱她十分难受时便吃一粒,便领着她直奔忘川对岸去见幽天。
地府里不常有神仙来,上一回还是两百多年前,来的也依然是他净玉玦。鬼差似乎对他格外戒备,尤其是押着魂魄送往地狱受刑的那些,一见他大步信信泰然走过便立即停下步子拽紧手中拴魂魄的铁链,怕他来抢。
“怎么又来了。”一名不当差在闲逛的鬼差走到牵着几只魂魄的鬼差身旁,来帮他防备净玉玦。
当值的鬼差阴恻恻盯着净玉玦不敢眨眼。
净玉玦被盯得打了个寒战,不经意间回眸瞥来,竟是看见了被镣铐锁住的上衍。上衍双目无神不知看着何处,挽在头上的发团像是快要松散了似的耷拉着,乱发落在脸颊颈脖上。净玉玦踟蹰许久后走上前去,吓得两名鬼差牵着魂魄狂奔而去。
没跑得多远净玉玦便追上来拦在鬼差跟前,未来得及开口便遭鬼差打了一铁钩。还好鬼差有顾及没敢下重手,才免去他一痛。
“仙君莫非忘了上一回来抢魂魄,险些受罚么。”鬼差的声音不住微微颤抖,“神鬼各有道,您为何总是坏规矩。”
净玉玦无奈叹道:“我也不过是顺应‘我道’罢了。”
鬼差无言以对,正是百般思虑间玉银儿也来了,走到上衍跟前抓了他便要走,幸好鬼差发现得及时拽紧铁链将上衍拽回来。
此番不同于往日的小意外使得上衍总算醒了些许神,慢慢转头呆滞地看向玉银儿,许久后讷讷喊了声嫂嫂。
这声嫂嫂才让玉银儿确定原来上衍当真不是知福。
“嫂嫂?!”上衍彻底醒过来,“莫子翁?!你二位……也死了么?”
净玉玦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指着上衍对鬼差道:“我想与他说说话,劳请二位鬼差通融。”
“只要您别抢魂,其余的都好说。”
“自然。”净玉玦对两只鬼差笑道,转而问上衍:“这是领你去入轮回?”
上衍摇了一下头,挤出一丝笑意:“我生前杀了太多无辜之人,论罪三万年,一万年下油锅,一万年扒皮抽筋,一万年灌石磨,之后才能入轮回。如今才刚炸完油锅,准备去扒皮抽筋,还有两万年。”
“地上一年,地下百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对了,子翁和嫂嫂怎么会来地狱?身边也没有鬼差……”
净玉玦瞥一眼站在一旁警惕自己的鬼差,也不怕被他们去找幽天告状,直言道:“来带几只魂魄回去。”
“难道是哥哥?”不等鬼差做出反应上衍便立即追问,身体不由得随之踏前半步牵动脚踝上的镣铐喀啦一声响,“所以嫂嫂才来了。”
鬼差拉紧铁链不让他再往前,他挣扎几下未果,索性作罢。
“是知福。”顿了顿,玉银儿又道,“还有其他人。”
上衍不识得知福,便是不愿再细听:“子翁和嫂嫂,究竟是甚么来历?以前便觉得你们不简单,没想到竟还能随意进出地府带走魂魄。”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净玉玦如实回答:“姑且算是有名号的神仙。”
“神仙?!”上衍震惊了半晌,末了又迫切道,“我有许多话要对哥哥说,所以才能忍受三万年的酷刑,只为再见哥哥一面。既然子翁和嫂嫂是神仙,可否让我见见哥哥?远远看他一眼便好。”
鬼差举起鞭子欲要抽打上衍,净玉玦抬手制止了,才道:“舟谦转世了,叫识禄,已是不记得你了。”
只因这一句不记得你了便叫上衍眼中噙了泪,他摇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的心愿唯有作为上衍再见他。不然以后即便是投胎到了他身边,我也不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这段情谊了。”
沉默许久,净玉玦才缓缓开口:“识禄有个弟弟叫知福,死得很惨。不过眼下有个办法许是能救活他,玉银儿便来找知福的魂魄回去。”
上衍的眼泪一下子便流出来:“他有了弟弟,却不是我了……”
“上衍,你想见的人,已然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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